【山水】罪(小说)
一
那张爬满褶皱暗斑叠加的老脸上,目光黯淡,眼角隐约迭起的忧伤,隐匿到几缕低垂在两腮的鬓发里。厚底老花镜松松地搭在耳沿上,手里穿针引线,缝制着一件小棉袄。那是给她襁褓里的小孙子缝制的。
秋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溜到长椅上,跳跃着,淘气地钻进她的脖领里。好痒啊!想象着那是孙儿的小胖手在挠扰她,心结渐渐舒展,轻轻一笑,小曲儿便由鼻翼里飞了出来:
“小货郎,挑箩筐儿,走街串巷卖货忙;小媳妇,柳树儿旁,等着她的小情郎……朗啊郎,娶了媳妇不能忘了娘……”
木门吱呀一响,进来一人,貌似白领的装扮。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上,神色有些紧张。
老脸没抬,嘴里的小曲儿停下,手里的活儿还在继续:“棉袄快做好了,冻不着俺大孙子的。又是她叫你来的?人老了,活儿做不了那么快的。”
“不,不是……我来,有事……”儿子解释着,不安地搓着手,表情极其复杂,“三舅捎话来,姥姥她……这回怕是真不行了……”他小心翼翼地盯着那张老脸,生怕说错什么,再戳到母亲的伤痛。
老脸慢慢抬了起来,回过头来——脸的左侧目不忍睹:紧缩在一起的皮肤,让原本衰老的面部更加狰狞,紫褐色的伤疤如同一条一条蚯蚓,又如同泥土里蜿蜒的树根,盘根错节地缠绕在脸的那半侧,一直延伸到脖颈。镜片后面那双浑浊的眼睛,一丝光闪过。
伤疤抽搐着,慢慢堆积到一起。她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脆弱,压抑多年的委屈如同洪水开闸,一泻千里。
她发过毒誓,此生再不踏进刘家半步。二十多年过去了,心里那块伤疤仍在隐隐作痛。想起那个生养过她又害了她一辈子幸福的“家”,想起承受的那些悲苦,就仿佛把心挖出来,扔进油锅里又炸了一回。疼,撕心裂肺。
二
“慧子,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有啥法啊?你爹瘫炕上这些年,家里多亏了你,也苦了你,娘都明白……”母亲眼里含泪,不时撩起沾满油灰起了毛边的衣袖擦擦眼,“你二哥三十多了,你瞅瞅他那样,你忍心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啊?好容易有人家来提亲,你弟妹都还小,只能……”
“王屠夫的妹子可是个哑巴啊!”慧子一脸无望。
“……那,那也是女人啊,能生娃就行……”母亲的语气弱弱的,手里借故摆弄着那簸箩蚕豆,不敢瞧着慧子。
“咋不让俺妹去换亲?!你们都向着她,她打小就没干过俺那些活,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咋就这么不公平啊……”慧子愤愤不平,眼角含泪,牙齿深深镶嵌在下唇里。
母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轻叹一声:“唉……你妹,不是还小嘛……”
“小?十八了还小啊?我看您就是舍不得把她换出去!娘,您说,俺是不是您亲闺女啊?您说啊!”慧子已是泣不成声,“俺不去,不去!反正就不去!娘,娘,您就舍得把俺往狼嘴里送啊?!”
母亲闭上眼,泪水从凹陷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暗灰色的面庞淌下。哪个当娘的舍得把自己闺女的幸福给换出去啊,何况,要换亲的又是王屠夫!她当然明白,闺女跟着王屠夫,是捞不着什么好日子的。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大牛入赘到临县的石匠家,生个娃娃都随了丈人家的姓。二牛要不是前些年干泥瓦工从屋脊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昨天刘媒婆来说,王家庄的王屠夫有个妹子,除了不会说话,哪样都不缺。他想让妹子来换亲给二牛做媳妇。
那个王屠夫,前些年因为打架斗殴进了两回局子,留下案底,而且还有过一次婚姻。如今年龄大了,加上他那些个事,四邻八村的老姑娘、小寡妇一听介绍的是他,三魂就吓飞了俩。
这不是明摆着让慧子往火坑里跳吗?!
慧子想不通,更无法接受,自己在刘家当牛做马十几年,末了,像牲口一样被卖出去!要卖个好人家也就罢了,却是要将她送入虎口啊!
为什么啊?老天爷啊,这是为什么啊?!
傍晚时分,慧子偷偷地给山根递了话,约他到后坡。山根来的时候,慧子眼肿得像两个大桃子。
“山根哥,带俺走吧!俺不想换亲,不想嫁给那个杀猪的!你带俺走吧!”慧子扑到山根怀里,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山根鼓动着喉结,一种东西压抑得喉咙肿痛。
脆弱的情感,往往会在四面楚歌的境遇里,让无知的苗头乘虚而入。四片滚烫的唇终于交织在一起。泪水混杂着唾液,缠绵低泣。彷如生死离别。所有的禁锢,终在这个月圆之夜冲破了底线。月亮羞怯地躲进云朵里,天地苍穹,血肉交融……
可他们最终没有私奔。慧子不能丢下这个残破的家。她没有这个勇气狠下心来一走了之。山根也不能丢下他那瞎眼又苦命的老娘。命运,常常就是这样,千方百计想得到的,最终与你擦身而过,内心憧憬的美好,却又总是充满了未知的劫数。
慧子出嫁那天,就是刘二牛迎娶哑女的那天。道不尽几多欢喜几多愁。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眼巴巴瞅着一身大红的闺女迈着踌躇的步子,踏上了那辆挂满红绸的牛车,彷如被利刃剜去了她心尖上的一块肉。她按住胸口,吐出一口闷血。
山根错乱着步子,眼睁睁看着迎亲队伍出了村。他急匆匆冲上山头,衣衫被荆棘豁开了大口子,胳膊上划出了道道血痕,他全然不顾,涨着发紫的脸,喘着粗气,扯起嗓子,冲着弯曲的山路上,那只带走他爱人的敲锣打鼓喜气洋溢的迎亲队伍,发出撕裂般的喊声:“慧子——”
那喊声穿山过越河,撕抓着慧子的心。声声如泣,如锥刺骨。空洞的眼里,泪水径自流下,从大红盖头里串串滴落,印花了那身嫁衣。亮艳如血。
三
王屠夫,身阔体肥,一脸络腮胡子,清水乡最有名气的屠宰手,杀猪宰羊,眼睛不带眨一下的,活儿做得干净漂亮。他结过一次婚,因为经常打老婆,老婆跟他离了。三十七八的人,又染上了赌博的恶性,喝了酒还爱串寡妇门子。四临八村的姑娘媳妇,没一个不怕他的。
三间茅草房,酒令此起彼伏。狭小的院落,里里外外挤满了来喝喜酒的客人。说是客人,其实就是王屠夫的狐朋狗友。虽说二婚,娶了个漂亮的黄花大闺女,王屠夫心里也是美得不行。本来就馋酒,借着喜庆,被他那帮哥们吹捧得上了天,又喝得入骨八分醉。闹婚的人都散尽,他晃着一身酒气,把大木门一锁,哼哼唧唧地进了洞房。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慧子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身上一阵阵发紧。
昏黄的烛光闪烁在王屠夫古铜色的面孔上,鬼眉配鼠目,覆船口,鹰嘴鼻,一副猥琐的嘴脸。他歪着头,眯着那双色眯眯的小眼睛瞅了瞅慧子,黄龅牙缝里喷出一股臭烘烘的酒气,那原本带笑的三月桃花脸立马变成六月雷雨天:“奶,奶奶的!大喜的日子……你,你给老子哭丧着个臭脸?拿,拿俺妹子,换给你家那瘸,瘸子,屈了你们啊咋地?”
慧子被王屠夫满身酒气熏得直想作呕,但惧于王屠夫的凶悍,只得强忍着,两只手不安地揉搓着衣角,脸色涨红,呼吸急促起来。
慧子紧张的模样,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倒让人心生出几分喜爱和怜悯,香唇上那抹朱红,勾起了人性最贪婪的欲望。王屠夫咽了口唾沫,嘿嘿一笑,紧挨着慧子坐下,一把揽过美艳的新娘子,那只黑乎乎的粗手伸向嫁衣里包裹着的圆鼓鼓的胸。慧子下意识地推开那只沾满生灵血污的手,却因为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惹闹了王屠夫。他暴跳如雷,像打了鸡血,更像头发了情的野兽轰然压倒在慧子身上,几下便扯掉了那身鲜红的嫁衣……
香烛打翻。婚房里幽暗低沉。男人疯狂的房事伴着下身的撕痛,侵袭着她的灵魂。心魂撕裂成一条一条的碎片,被夜色燃烧成灰烬。
洞房之夜,王屠夫发现床上没有“落红”,当即对新婚妻子大打出手。
悲凉的夜空,血色狰狞。
这段婚姻,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它的悲哀。
结婚两个月的时候,慧子怀孕了,害喜害得厉害。王屠夫老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拿着杀猪刀架在慧子脖子上,咄咄逼人:“臭婊子,说!肚子里那野种是谁的?!让老子当瞎眼王八呢?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呸!贱货!”他越说越上气,喷着酒气的臭嘴里唾沫星子四飞,拿着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在慧子眼前晃悠来晃悠去:“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不老实说,一刀宰了你们全家,信不?”
慧子自知曾经的不洁无法消除丈夫心中的猜忌,面对丈夫的蛮横无理,她有口难言。她尽力用平和的语气与这个蛮不讲理的男人解释:“孩子,是王家的。就算俺有千错万错,孩子没错啊!俺既然进了王家门,死也是王家人了……咱以后好好过日子中不?”
可这王屠夫哪里肯信,哪里肯听进去半句?他认准了慧子肚子里的孩子是婚前就有的。本想采朵鲜花尝尝,谁知道却穿了只破鞋!戴了顶绿帽子还不算,还得给奸夫养孩子。想到这些他怒火中烧,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慧子身上。
慧子娇小虚弱的身子哪里抵得住这般拳打脚踢。她小产了。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慧子手捧着下身流出来的那滩血污,痛不欲生。她就这样生活在恐惧之中,夜里常常失眠,莫名地会感到惧怕。她卷缩在炕的一角,闻听被窝里的男人,发出雷人的醉鼾。她不知道,不知道身边这个彪悍的男人,什么时候会突然醒来,又会将她暴打一顿,来一场非人的蹂躏。漆黑的夜,万籁俱寂。偶尔的一两声猫叫,都有可能让她心惊胆战,昼夜难安。
两年后,慧子生下儿子王明。可是儿子的到来也没挡住慧子苦命的延续。战战兢兢地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安宁。王屠夫对她的折磨变本加厉,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稍不顺意就用皮带抽得孩子皮开肉绽。
慧子想过逃,带着儿子逃走。可她明白,她一个人的自由,换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代价。
她不敢。她不能。
四
三月三,是祭神仙的日子。慧子一大早就赶去山上的神仙庙祭拜。她右肩斜挎着竹篮,装着香烛果祭。山路崎岖,林木丛生。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妇人,也是赶往神仙庙的。阵阵山风撩起耳边的发丝,撩拨得人痒痒的,那丰润的腰身被春风吹出阵阵迷人的体香。
“慧子!”一个男人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在慧子背后小声喊道。
慧子闻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怔了怔,神色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山根哥……你,你咋会在这啊?”
山根大步上前,拉住慧子的手:“慧子……你还好吗?”
慧子急忙把她的手从那双温暖的大手里抽了出来:“好……挺好的。”
“撒谎!俺都知道,那个畜生就没好好待见过你!”山根眼里血丝暴涨,一把撩起慧子的衣袖,白皙的手臂上淤青成片。这个五尺汉子,抚摸着令人揪心的伤痕,忍不住落下泪来:“都是俺害的你……”
慧子把衣袖轻轻地放下,遮住那些悲痛,喃喃道:“都是命……好好待你媳妇吧,好好过日子……”说着转身欲走。山根从背后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慧子,慧子……”
恰逢此时,王家庄的寡妇七嫂上山进香回来,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眼前这一幕,她尽收眼底。那娇媚的朱唇扬起一丝不为人知的诡笑。
进了腊月,找王屠夫杀猪的人多起来。这日,王屠夫正在屠猪。他端着一大盆开水刚进屋,就听到老婆跟儿子在嬉闹:“小货郎,挑箩筐儿,走街串巷卖货忙;小媳妇,柳树儿旁,等着她的小情郎……儿子,长大以后可不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哦!”
本是老婆逗孩子的两句戏言,传进王屠夫耳朵里就变了味。他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从那歌声里,他仿佛看见自己老婆跟另一个男人滚炕头的场景。胸中的火焰愈烧愈烈,魔鬼附身,青筋暴露,手里那盆滚烫的热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骚娘们,成天的浪给谁看呀?俺毁了你那副骚模样!看你咋勾引小白脸!”
慧子闻声侧身一躲,一声惨叫,滚烫的热水还是落在了她的头上,左脸顿时像熟透了的烂桃子……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这是一张比鬼都可怕的脸啊!
让俺死吧!让俺去死吧!!
慧子疼得撕心裂肺。她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
儿子扑在她怀里,胖乎乎的小脸蛋上泪水成河,“妈妈,妈妈”声声叫得人心酸不已。
慧子啊,慧子,你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啊!
脸上的烫伤感染化脓,几经痛苦折磨,结茧留疤。年关已近,慧子又被王屠夫毒打。第二天,她一瘸一拐地牵着五岁的儿子回了娘家。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啊!路人看到她那副魔鬼般狰狞的面容,都避之不及。
她在家门外喊了声娘,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落下。母亲从屋里踱着碎步跑出来。看着闺女这副面孔心疼地捶胸顿足:“畜生啊!就是个畜生!咋就这么狠心呐!”
“娘,俺不想跟他过了,跟着他就是个死啊!娘,让俺回家吧,娘……”
女儿受苦,当娘的心如刀绞。可是,女儿还能回这个家吗?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内心无比纠结和痛苦,可她却无法抉择女儿的生与死:“慧儿啊,俺的闺女……娘知道你受苦了,可……你回来……这,这事……没法整啊……”母亲的余光瞄了瞄身旁的二儿媳妇哑女。哑女心里明白。她用无声的泪,表露出对慧子无限的同情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