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血槐花(小说)
一
昨夜梦回槐花飘雪的大平原,醒来,家乡颍河唤归的涛声兀自把游子的枕头都洇湿了。仿佛存在心灵感应一般,今天一大早,我故土的小伙伴开发“新农村”的建筑老板许槐亮打电话过来,劈头就说:
“弟,我们家乡的那棵许愿树——母抱槐又摊上事了!”
我心一沉,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悲观地想,物质至上的时代,那座乡土精神家园的坐标其命运如九曲黄河最终还是枯竭了!谁知他在那头一笑:“别担心,我说的是好事,那株被雷电劈过的老槐焕发了生机,而且它怀里的小槐不但茁壮,又重新繁衍成林了。弟啊,你是低估今天大槐树儿女的风骨了。其实,你不曾放弃,我不曾放弃,更多的人都不曾放弃啊……”
他接着告诉我,家乡在许愿树旁的老路基础上正铺设一条高速公路,为了保护这片许愿林,国家规划时特意绕了一个小弯,相信也必将绕出一道独特的风景。“弟,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不为我们家乡高兴吗?难道你忘了那件事、那些人、那个女孩?”他在电话里责备起来。只是我似乎已听不见,我已灵魂出窍,飞向家乡,飞向那株母抱槐,飞向那个漆黑中白花怒放的寒夜……
二
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
二十几年前一个暖冬的周末中午,豫东平原颍河岸边以许愿树出名的许庄有两个骑单车的少年跨乡来找我玩,从而引发出一个铭刻终生的事件。
来找我的少年,那个中等身材、脑门上长旋、头发后梳、神气十足的男孩叫许槐锋;另一个高挑文静、说话字斟句酌却会几手大洪拳的男孩叫徐槐亮,我们是这年在豫北太行山中砖瓦窑厂下苦力时认识的。他们是古槐乡人,我是槐寺乡人,古槐乡最出名的是颍河北岸许庄路边的数百年树龄的母抱槐,还丛生着满河滩的槐林,方圆几百里人们都来烧香许愿,求子求财求官求好运,每年三月都会举办红火的“骡马、物资交流”庙会,更有烧香许愿的大军朝拜许愿树,种植幼槐,“古槐乡”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们槐寺乡穷得除了槐树只剩下一座古庙,我也因此感染了一点佛气,自幼酷爱读书,因病退学后跟随武师学拳,后在砖窑厂干活,得空就闷头看书写字,为人羞怯内向,把全世界都当好人,又傻又一根筋。其实我有隐疾,进入青春期偶尔还尿床,而且面对女性从来就没有生理反应,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男孩。人们都说我不像跨入九十年代的新一辈,是失传多年的二逼青年。许槐锋和徐槐亮却喜欢我,处处护着我,现在虽然各自返乡,他俩却不辞路远来探望,还邀我去他们乡做客。他们神神秘秘透露此行另有打算,说路上再告诉我,而现在保密!这时母亲正打算为我煮两枚鸡蛋庆生,客人来了,便煮六枚,并买来豆腐做午饭招待他们,但她不放心我离家。因为我爹是治安主任,最近乡村老是丢东西,甚至夜里破门抢劫,他被乡里叫去训话了,我母亲一个人在家,不想让我出远门过夜,就说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而且我爹一贯的信条是“会相与的铁匠木匠、不会相与的瞎子和尚”,我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小伙伴说不定会让他怒目相向。
“那就更该跟我们去了!”他俩齐声道,“我们村附近有许愿树啊,虽然不如以前红火,但我们陪他许个生日愿望,最灵验了!大娘,有我们两个,您一切放心好了。再说你不放心我们,还不放心母抱槐吗?”这个理由让母亲微笑了。
的确,我们家乡到处种满槐树,而颍河岸边那棵古槐又是人们心中的神树。这里世代的人们以槐建屋,以槐做器,以槐花槐叶为美食,饥荒年月以槐皮果腹,以槐树的坚韧忠直隐忍奉献为做人准则,且多以槐字命名,很多人的乳名都占一个槐字。据说我们是元末明初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被朱洪武强行移民过来的,老人们喜欢这样讲古:“山西洪洞县里有棵大槐树,有七十二搂恁粗。大槐树上搭着老鹳窝,老鹳一飞全天下都下起槐花雪……”我们的祖先从那棵大槐树下被官兵用刀将小趾甲切成复形,用长绳拴成串背井离乡,被战乱瘟疫灾祸折磨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中原地区赶,往华夏大地其他地区赶,可无论迁徙何处,槐树就会花开何处,槐树的精魂就会铸入我们的血脉。每年春夏,家乡的槐树涨潮了,绿浪滚滚,香雪漫天,空气里流淌着醉人的香甜。这时节,大人孩子都乐开了花,槐花的盛宴已在千万家铺排起来。采来花叶,拌上面粉香油,煎炒烹炸蒸煮,灾难而多情的槐树馈赠着灾难而多情的人民,古老的大地,随便掬起一捧,都会流出血与火、笑与泪、槐树的蜜与痛。然后,秋雨来了,冬风来了,颍河岸边的古槐和其它槐树一样繁华落尽,满身沧桑,默默扎根冰雪,为大地集聚着下一次生命的华丽喷发。
村头有一伙人或站或蹲,缩脖揣袖子正在闲聊,他们或是打工折了路费回来的,或是患了尘肺病,或是去北京上海拾荒被遣返的,他们在比谁的唾沫射程远,在为美国收不收农业税争得急头白脸。包产到户以后,乡下人没有精神生活,村头、炕上是唯一的娱乐场所。随着土地大片撂荒,人们四处打工,连这村头唯一的公共场所也日益冷清了。我们走过那里,他们停下嘴巴,依旧缩脖揣袖白着眼睛打量我们,因为祖先们被绳索捆成串流放时手被绑缚胸前或后背,养成了黄土地的子孙们习惯捆绑式的揣袖和背手,还有丧气的低头、蹲坐、下跪——这成为大槐树子孙世代难以挣脱的宿命。出了村子,冬日的平原路边到处长满光秃秃的槐树,我们跨上单车,头顶朦胧日光,穿越刺鼻气味的雾霾朝空旷燥郁的麦野骑去。后来我们上了颍河大堤,进入古槐乡的地界,十几公里外是古槐乡政府所在地,沿颍河再走几里路边就是许愿树,不远就是许庄了。污浊的河水默默流着,堤路上人车很少,远望烟村模糊,我们蹬着踏板说说笑笑,心情放松起来。
他们找我果然有事!许槐亮在太行山中砖厂时认识个同乡女孩槐叶。他对她笑,她也对他笑,两个人说过不止一次悄悄话,还偷偷捏过手儿,她让许槐亮年底去家里提亲。他的两腮微红,眼睛发亮,嘴上生着一抹绒毛,悄悄凑在我耳边低语:“弟,我们商量回乡后和她一起去许庄许愿,夜里,”他扫视一下四周,告诉我一个大秘密。“我和她商量好了,夜里就睡在许庄她姨家,她姨不在家,常年在北京拾破烂……”他又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声音小得只能我们三个意会:“一定不要告诉别人,还有,我爹问起来,你要给我打掩护。”如今槐叶也回来了,家就在古槐街外的小村里,两人却断了信息,心思缜密的许槐亮想让我代笔给槐叶写情书登门求亲。不久前夜里,他家半个家当的一笼鸡兔不翼而飞,只在荒野坟地里发现空笼和几个大脚印,他母亲心疼得头脑昏乱竟服耗子药死了!这事说起来好笑却很心酸,那年头农民们人均不足一亩地却要缴繁重的农业税、乡“统筹”、村“提留”。而且种什么、怎么种也不由自己,处处朝令夕改,与民争利,天气也越来越乖戾,能旱得一年不见一滴雨,也能下起来没完把田地变成汪洋泽国。种子农药化肥价高得吓人,当地味精厂化肥厂还通过行政命令把祸害土地的污水、烂泥卖给我们,美其名曰“土地营养液”、“磁化肥”。还有后街有个超生的人跑了,乡计生办株连四邻,代缴罚款的也有他家,该死的贼如今还害死她的母亲!许槐亮读书不错,但也许是压抑久了,初一时兴发,放学后古代草圣一样解开裤裆,用尿在讲台上挥洒爱对学生施暴的班主任的名字被告发开除了。他又意外丧母,爹老实得八脚踢不出个屁,改革开放后打工患上尘肺病,而家庭背着地主成分至今被人蔑视,村民们说这下他们家完了,今后连个女人都寻不着!没想到他人小鬼大,一边在太行山掏窑,一边还把古槐乡的乡花槐叶拿下了。
“多用好词,说全面一点,她娘通不通过看你了!”许槐锋将我一军,许槐亮也满怀期待地望着我。许槐锋虽看不上槐叶这种长相狐媚的妞,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但许槐亮爱得要死,他只好全力助阵。许槐锋自有蓝图,他认为年关将近,外出务工的人陆续回来,空巢的乡村热闹起来了,用牛油蘸制红白蜡烛肯定畅销。他打听到制作方法,想和我们共同开发研制,他说我们将来肯定发财做老板,车来车去,腰里别上传说中的大哥大,姑娘随便挑,多牛逼!许槐锋还有技艺,能在点缀红白事的响器班吹喇叭,死人时吹《妹妹坐船头.》,结婚时吹迟志强的《铁窗泪》。他还会金钩倒挂,就是头朝下悬空用脚勾住一根横生的树枝,拿手里的香烟去点“三响枪”,枪声和喝彩声让他成为红白事上的焦点。忽然许槐锋就来劲了,非要我们现在就下车子在河堤上找一棵老槐树看他表演金钩倒挂。许槐亮也来情绪了,他像特警和蜘蛛人和跑酷的一样挣脱地球引力“跑树”、“跑墙”。我也来了情绪,就冲着堤上的槐树们孙子似地点头傻笑,想“作”一首槐树的诗。地球人都在变法儿搞钱搞人,我却每夜抱着收音机写字瞎熬油,我爹为此经常气得浑身发抖,说这货真是在“作”啊!他们的表演令路人驻足赞叹,许槐亮骄傲而谦虚地冲观众含笑致意,许槐锋小脸紧绷,故意四十五度角望天,不看他们。最后我们跳上车子,像三匹初生的牛犊绝尘而去。
一口气尥到古槐街上,许槐亮在商店里买来各种礼品,花光了打工挣来的票子。他俩簇拥着我来到背街安静的石桥上坐下,边讨论边写,写完立马登门下书。我提笔先写称谓,我写一句,许槐锋念一句,征求一下求爱者的意见,再加上自己的见解,我们像一伙某专制小国的狂徒妄图制造一枚征服世界的原子弹。许槐亮很快满头大汗,脸越来越红,家乡说人爱脸红是小时候偷看母鸡下蛋,而他不像偷看母鸡下蛋,而像正在偷看槐叶洗澡,我和许槐锋都没笑他,心里却莫名和他一样紧张。情书终于完成,一阵风过,天清气爽,午后的太阳将我们身边的世界装点得金碧辉煌,槐树、石桥、颍河、古槐镇仿佛被酒灌醉了,散发出甜美馥郁的七彩气息。他们俩都被太阳灌醉了,头脑微醺,脚步发软,驮着大包小包礼物向街外那座槐林拥抱的小村进发,我们都很紧张,仿佛在去执行全宇宙最重大的一项使命。他俩都被平生初次叩开爱情之门的玫瑰电磁波击中了!许槐亮揣着情书,眼睛亮得出奇,脸红的像大红灯笼,一直神经病一样念叨着槐叶的名字给自己打气,引得路人回首。“妈的!”许槐锋脸颊泛红,烦躁地骂了一句,不知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进了村,在一家破旧的小院前站住,许槐锋稳住步子打前站,深吸气,轻敲门,故作镇静地喊:“槐叶,槐叶在吗?”
院里响起脚步声,门开了半边,露出一个警惕的中年妇女,防贼似的审视着我们,说:“恁是谁,为啥叫俺闺女的名字!”许槐锋把小伙伴往前一推,勇猛地说:“婶,他来找你,不……找槐叶!”
许槐亮脸红彤彤的,结结巴巴说:“婶……不……妈!我是槐叶的朋友,是砖厂认识的……朋友,找她有事!婶,妈,我会永远……对槐叶好的,我是这世界上最喜欢她的人!”完美弱智的许槐亮举着情书,抱着礼物,最后终于成功迸出一句流畅的在心里温习千万遍的话。
槐叶妈倒退一步,气得眉眼都变了,说声:“槐叶不在!”砰地关上门,又砰地摔开,连珠炮似地说:
“不要以为我不认识你们几个又穷又贱的东西!整天在俺村转,就没长好心。告诉你许槐亮,在砖厂骗俺闺女,你可高兴了是不是?今天我说给你,俺闺女有点神经,你千万别当真!俺槐叶现在是造纸厂老板的秘书,母抱槐那儿准备盖造纸厂,就要动工了,槐叶将来还要当副厂长,嗬!俺总算可以熬出头了,可以抬头做人了……”她双手一拍,夺过那封信撕得粉碎,又说,“俺槐叶根本看不起你,说你在砖厂缠她!你就别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你们三个小流氓!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门再次山摇地动地合上了。许槐亮呆在当地,傻掉了!我们都蒙了!天地仿佛一下全黑了,阴风一吹,满地纸屑翻滚出冥币的乐曲。我从震惊中醒来,又去敲门,叫:“婶,你误会了!我们没有社会经验,求爱方式错了,可你不该小瞧我们,侮辱我们!婶,你出来听我们解释!”许槐锋飞脚要去踹门,许槐亮紧紧拉住他,哀求道:“你们别惹婶生气了,我这么蠢,谁都会生气的!我们去找槐叶解释吧……”
背后响起脚步声,我们茫然转身,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秃顶的胖子一手搂个描眉画眼的时髦女孩走来,他另一只手拿着“大哥大”,看见我们就沉下脸来,不高兴地问怀里的女孩:“槐叶,这是些什么人,怎么在你家门前?本董事长此地的厂子马上就要破土动工了,你这样——很不好嘛!”
原来她就是槐叶!才几天呢,女孩的心海底针,她就变成了我们谁也不认识的槐叶。槐叶看见我们,脸上显出无辜的表情,讨好地冲秃头一笑,朝我们走过来,说:“你们是谁,我从来不认识你们,来我家做什么?”
许槐亮脸色苍白地走过去,嘶哑地说:“槐叶,我是许槐亮,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
槐叶说:“对不起,你肯定认错人了,我真不认识你。”
“我们在太行山砖厂的时候,我们……”许槐亮声音颤抖,还要往下说。槐叶迅速打断他:“砖厂?我从没去过砖厂!太行山在哪儿,你不说我真不知道呢。”她几近哀求的目光看着许槐亮,看着我们,急急地说,“我发誓从来都不认识你们!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儿,爷爷受迫害划成地主,爹爹被批斗死,娘守寡养活我供我读书受尽磨难、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刚刚有一点改变命运的转机,挣到一点做人的尊严,你们怎好这样伤害我呢?”
谢谢高原,你的小说,我喜欢。
深深问候……
我印象里,你的有些文,素材过于丰富,又舍不得删除,感觉有些挤。
这篇不同,选材精当,在写法上也有创新的尝试,不仅具可读性,细想还很有深意。
赏读,问好,深深祝福!
小鱼儿的按语也到位,言简意赅,一并点赞。
我很有幸,能得你的诤言。我很害怕失去你这样的良师益友,但愿这种美好的氛围持续得长久一点。
问候。
另:你不在争鸣群,当时没联系上,我就擅作主张,帮你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