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钟。
　　 楼梯上响着急促而坚实的脚步声，光凭这声音，单元人会说：年轻人回家了。钥匙插进锁孔开锁的声音也是那么利索，但是门一开，进来的确是两鬓已经霜染、微黑的面夹上已刻下细密的年轮。她，中等身材，相貌平常，穿着打扮永远赶不上时髦，言谈举止比较正统克板，是一位叫年轻人敬而远之的中年妇女。手上提着鼓囊囊的包可决不是新鲜蔬菜，而是学生的作文本，一天拿家十来本，上班时带过去下班换十本往往返返，总之不空。
　　 这位教龄大于女儿年龄的女教师，到家后放下包，径直往厨房走去，她路过客厅，有意驻足一祯“全家福”前。那里，一双女儿甜甜地笑着，独有一人额纹微皱，是下岗的忧愁，使爱人连照相都没有把眉头舒开，鱼尾纹拉成了“毛毛虫”苦笑，不如不笑，笑得揪心，此刻，他正在异地奔波，但家中也分文不取。
　　 记得当天照相不到半小时，分手时，他只给了她一颗苹果，上面有指头大小褐色的疤，意味着什么？无从想起——哎，做饭！再有半个钟头，俩丫头就会嚷着“饿”奔向锅边，再说，今晚学校七点半开会，关于职高学生高考事宜……
　　 女儿们回来了，一阵筷子声，伴着电视节目的享受，最后是汤匙搁进洗锅池的声音。
　　 女儿的床铺下，原来装橘子的竹筐里有她创作的电影剧本，长、中、短篇小说，论文手稿，除少量的短篇小说和论文发表获奖，大多数的稿子还是留了下来，它们带着编辑的歉意，带着个别名家的指点，带着主人的遗憾，带着……等待来年退休的她，再修改、再问世？
　　 毛毛躁躁的大女儿床头上一个“慢”字和母亲只觉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床头上一个“快”字形成鲜明对立的座右铭，是她练久了毛笔字的新作。
　　 “妈——”她的眼光直射到女儿的脸上，从声调里捕捉到一种迟疑的语气，“什么事？”“钱……”声音小得象蚊子，她从衣袋里摸了半天，然后极吝啬地抽出一张两元币给了女儿，一再叮嘱“别乱花！”
　　 时间接近晚自习，她和女儿们争执了一番，把手伸进洗锅池。
　　 七点十八分，她急匆匆往学校会议室赶去。八点多一点有约在先的学生等在了办公室门前。“为什么这几天上课老睡觉？”“您，您看不起我……没信心，”声音细得象撕碎的一丝丝风。“具体表现在……”她和学生推心置腹。“我想和老师说笑，其他老师还行，可您，为我上课接您话茬就凶我瞪我……”“对不起，我，老师太严肃太正统……以后改。”送走了学生，她习惯地伸腕看表，可惜走得匆忙，忘带了，唉！不管它，日记、练习册快看看……
　　 十点，眼前一大摞作业终于消失。突然，办公室门撞开，憋进一个声音“老师！”她有点惊吓地抬起头，满是爱怜地望着跨门进来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学生，期待着下文，老师，终于声如碟中撒豆，蹦儿蹦儿的：“老师，我不想念书了，我想挣钱，养活自己，父亲打饼子，即使考上，也供不起啊。”老师的眼潮湿了，遭后娘的孩子可怜……可是，她斩钉截铁：“我去当说客，放心吧！”望着这个腮边挂泪的学生，她用力捏捏她的双肩，然后一同跨出办公室，出校门分手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墙上‘快’字赫然醒目。抬眼一瞥石英钟，十点二十分，可十本作文本还得批阅。于是，写字台前拉过了板凳，台灯拧小点，别惊动了熟睡的小女儿。
　　 作文题目《我充实的一天》，有很多学生挥毫兴叹，谈起初恋，谈起上网，谈起旅游……唯有那刚才嫌老师看不起自己的学生，调皮地在文后向老师发问：“您的一天是什么？打麻将，跳街舞，还是聚友聚餐，谈论学生的家长里短……”
　　 不知什么时候，大女儿来到了身后，看到了学生的发问，连忙扯过了纸头，开始，一字一顿：“妈，您的一天充实丰实呀，六点到校监督学生扫卫生区开始，接着上课，批改作业，叫学生谈话，家访，开班会，只有十本作文的批阅时，屁股才挨着板凳。您就像坐标中的O一样，稳居中心，正数负数的孩子都延伸两边上下，这，还不够吗？”女儿有点嘲粉的的演讲终于有了间隔之隙。啪！她用手掌制止，但余音仍然缭绕；于耳不绝，这时时钟的指向，恰恰是午夜零时。差不多每夜都是这样休息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