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扳倒驴，不是那种来自大草原劲道十足的酒，是对一种草的形象叫法，这种草书名叫什么，我也说不清。用来称呼一个人，在我们村有史以来，是第一次。
　　 秋天的中午有些凉，但还不算冷，村路两边的法桐树叶子已经泛黄，似乎感觉到岁月无多，敞开胸怀享受着阳光。路边的扳倒驴更显出苍劲，有人想薅出来，不容易。
　　 赵二福提溜着两瓶本地出品的鲁酱V12酒在大街上晃晃悠悠，向村长家走去，嘴里哼着“独自走过你家大门口，亲自拜访你的老妈妈。亲爱的老妈妈你不要拒绝我，请把你的女儿嫁给我……”
　　 走到胡同头，唱得如醉如痴的赵二福，一头撞在了一车玉米秸上，咣当，人躺下了，酒瓶碎了，浓香的酒味儿立马弥漫开来，墙头上有只鸟儿似乎被熏醉了，差点儿摔下来。
　　 推车的人赶忙放下车子，跑上来扶赵二福：“啊呀，二福啊，没摔坏吧？”
　　 赵二福一把把那人扒拉开：“把我撞坏了，没关系，可是这两瓶酒600块钱啊。”
　　 推车的人叫王结实，人确实长得结实，可就是太老实，只会闷着头出大力流大汗，从来不会像赵二福一样动动脑子。好在现在劳动力匮乏，村里村外需要出大力的活儿还真不少，因而，他这两年也没少挣钱。可村民都说，这王结实，只要钱到了他口袋里，你别想抠出一分。
　　 出门在外多了，王结实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一听“600”块钱，脸都绿了：“二福，你，不是碰瓷儿吧？”
　　 王结实在城里遇到过一次，不过那次被碰瓷儿的是他的老板。老板喝多了，明明知道那个人假摔，也不敢跟人家吵吵，给了那人2000块钱。
　　 “碰瓷儿？卧槽，”赵二福从地上爬起来，“你见过在自己村里碰瓷儿的？你见过碰一个推小推车的？”
　　 “是，是，不可能，可这……酒？”
　　 “这你得赔，没问题吧？”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误……”
　　 “这样吧，我正好要到村长家里，咱们找村长评评理。”
　　 村长家的门就在胡同里左转弯的地方，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据说是他老爷的老爷的老爷种下的。自从有了这棵柳树，他们家香火不断，人丁兴旺，都说这柳树成了精，把老柳家的根儿留住了。可是，到了这一辈，有点不顺。
　　 两人吵吵巴火地拐过弯，看见村长正在摆弄拖拉机。村长是个老拖拉机手，虽然没有专门学过，但只要他瞅两眼，也就八九不离十，再一琢磨，就豁然开朗。他说：“拖拉机可能是最简单的机器了，为的就是让咱这些半文盲的农民好摆弄。”
　　 村长见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就停下手中的活儿：“都闭上嘴，我问，你们回答。”
　　 村长个子不高，身材不大，但底气十足，嗓门很高，可能就是所谓的矬人声高吧。
　　 两人就像两根木桩一样站在村长面前，王结实的嘴已经闭上了，赵二福的嘴闭了一半，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样子。
　　 村长看了，心中好笑，又不能笑：“你，二福，说，为什么？”
　　 听了二福的叙述，村长擦了擦油花花的手，用断了两根手指的左手一指：“结实，他说的对吗？”
　　 “对是对，可是……”王结实眉头紧皱，很委屈的样子。
　　 “住嘴，听我说，”村长往前两步，一叉腰，“现在我来判决，赵二福，不遵守交通规则，只顾走路不抬头看路；王结实，严重超载，也属于违反交通规则。各负一半责任，宣判完毕。”
　　 两人都不服，表示要上诉给村书记。
　　 “我这里是终审，再说，书记只管党务工作，我是村长专管村民事务，你俩是党员么？”
　　 “不是。”
　　 “那就不用惊动书记啦。”
　　 “我……”“可是……”
　　 “补充宣判，赵二福，你说要送酒给我是吧？”
　　 “嗯。”
　　 “你是我表弟是吧？”
　　 “嗯。”
　　 “不是贿赂村长吧？”
　　 “啊，啊，当然，咱们是亲戚。”
　　 “那好了，酒我收下啦。”
　　 “你咋收下啦？明明……”
　　 “就算是我敬天敬地敬祖宗了，再说话，我就走。”村长做出掉头的样子。
　　 王结实兴高采烈，向村长挑起大拇指。赵二福一看表哥的脸已经成了一块铁板了，知道这扳倒驴的脾气又来了，只好连连点头：“是，是，听村长的。”
　　 前面说过，“扳倒驴”是一种草，书名可多了，“路边草、鸭脚草、蹲倒驴、牛顿草、千人抜”，生长在路边，分布广泛，根须发达，茎叶坚韧，很难拔出来。
　　 村长为什么叫“扳倒驴”？就是因为他的脾气像这种草，这也得从他爷爷说起。
　　 村长姓柳，名耿直，是爷爷起的。爷爷当初是村里第一任书记，为人正直，威信极高，不能说一言九鼎，也可以说话语是很有分量的。村里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要不，就让老书记评评理”，可见一斑。
　　 耿直66年出生，父亲正当兵，家里只有母亲和得了肺病的爷爷支撑，本来日子就不好过，没想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村里当年出生的孩子，学名不是叫文革，就是叫红卫、前进之类的。爷爷喘着粗气，跺着脚：“就叫耿直，做人要耿直，说话做事要耿直。”
　　 这也是有原因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村里就乱了套。支书被揪斗，造反派非要耿直爷爷揭发，因为村里人都知道现任的王书记本来是村里二把手，前两年硬是逼着耿直爷爷辞了职。
　　 没想到，耿直爷爷走上台子，声泪俱下：“大伙不知道啊，王书记是为了我的身体才让我辞职的，他是好人啊。”
　　 这下可惹恼了造反派，他们把耿直爷爷推到王书记身边，说：“你们俩狼狈为奸，同流合污，一块儿打倒。”
　　 耿直爷爷经不起折腾，不到一年就在痛苦中握着耿直的手，瞪着眼睛离开了人世。
　　 耿直6岁那年，已经当上连长的父亲竟然违反军规被开除军籍，回乡的路上想不开跳了黄河了。留下孤儿寡母，艰苦度日，小耿直由于营养不良，一直没长开。
　　 母亲常常跪在门前的老柳树下，烧香祈祷，求祖宗们保佑耿直一生平安，娶妻生子，别让老柳家断了香火。
　　
　　 （二）
　　 耿直长到28也没有娶上媳妇，村里跟他情况相似的，都到云南买了个媳妇，虽然黑点儿，但毕竟是个女的，还是一朵黄花。
　　 母亲也劝耿直：“买一个吧，不能断了香火。”
　　 耿直跪在母亲面前，眼泪汪汪：“咱娘儿俩挣个钱不容易，不能像东村二明那样被人骗了，我一定给你取个正儿八经的媳妇。”
　　 二明花了一万块钱买了个媳妇，结婚第二天早晨，从酒醉中醒过来，媳妇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耿直觉得，指望媒婆是没有希望的。自己家的条件，没有吸引力。于是决定到外地闯闯，说不定能像董永那样碰上个“七仙女”呢。也许是“老天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吧，耿直还真的弄了个“七仙女”回来，不过，代价是两个手指。
　　 耿直到烟台一个建筑队打工，休班期间，到市区溜达，感受着城市的辉煌灯火，苦恼着自己的不幸。看着年轻男女勾肩搭背，搂搂抱抱，耿直真正感受到了天地不公。且不说有些人三妻四妾，就说成双成对对自己来说都是那样遥不可及。
　　 没有女人的男人是最失败的，没有女人的家是最凄凉的，没有女人的夜晚也是最悲凉的。最后，耿直跟工友在一个烧烤摊喝了两杯酒，借酒消愁，有些醉意，今晚可以不用想女人了。
　　 晃晃悠悠往工棚走，一路唱着“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唱着唱着，耿直望着楼上窗户里的万家灯光，泪流满面……
　　 突然，一声“救命啊”，把耿直从恍惚中拉回来。
　　 耿直和三个工友循声找去，看到六七个人把一个姑娘往树林里拉。耿直一声断喝：“住手！”
　　 那六七个人呼啦啦站在耿直面前，其中一个带头的，拿着一把长刀，指着耿直的脑袋：“少管闲事，小心我劈了你的脑袋。”
　　 工友吓得浑身都哆嗦了，拉了耿直一把：“别管了吧，咱打不过人家。”
　　 耿直其实一看这架势，也早就腿打飙了，可是心里不服，梗着脖子：“好样的你砍砍试试，我要是眨巴一下眼睛，就是你孙子。”
　　 那人一看，他娘的，遇上一个不要命的，一招手：“把他们打趴下。”
　　 那群人上来就是一顿狂揍，耿直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不一会儿就被打趴下了。
　　 带头的踩着耿直的脑袋：“咋样？还管不管？”
　　 耿直被踩得脸都变了形，只有半张嘴露在外面，哼哼唧唧说：“你……放开……我，我跟你讲……个……条件。”
　　 带头的一听，这小子有意思，把脚从耿直的脑袋上拿下来：“你，还讲条件？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这个女人你认识？是你家亲戚？”
　　 “我连模样都没见过，什么亲戚？”耿直揉了揉脖子，“我就是看不惯男人打女人。”
　　 “哦？英雄救美？就你这三寸钉的身材，还想充英雄？”带头的哈哈大笑，眼睛都笑出泪了。
　　 耿直瞅准那人擦眼泪的机会，“嗖”的一下从那人手里夺过了长刀。
　　 那群人一看，顿时紧张起来，又挥动手中的家伙，准备进攻。
　　 耿直将长刀一举，大喝一声：“站住，我用我的一根手指，换这个女人，咋样？”
　　 那群人一下子懵了，工友也莫名其妙。
　　 “一根不行，两根。”耿直喊得山响，将左手放在一块石头上，咔嚓，就将小手指和无名指剁下一截儿，鲜血喷涌。
　　 那群人都傻了眼，哪见过这阵势，大眼瞪小眼，说不出话来。
　　 耿直忍着剧痛，瞪着眼睛：“怎么？要不我把整只手剁下来？”
　　 “啊，不，”带头的赶忙阻止，“我们也……不是来要命的，你将这个女人带走吧。”
　　 那些人走后，工友们赶紧扯了衣服给耿直包扎，一边埋怨：“你真他娘的，哪根筋搭错了，这以后怎么干活？”
　　 那个女人这个时候走过来，哆里哆嗦，说：“赶紧上医院吧。”
　　 大家这才赶紧找到断指，到医院医治。可惜的是，当时虽然接上了，后来耿直保护不当，又感染了，只好截掉。
　　 后来知道，这个女人被骗到烟台当服务员，没想到是卖淫的，死活不同意，几次逃跑都被抓了回来。被耿直救了之后，就一直跟耿直打工，帮着做饭，洗衣服。
　　 有一次，女人洗完澡，从屋子里出来，一群老爷们都看傻眼了。天啊，这么俊啊，真的像电影里的“七仙女”。
　　 后来，女人就成了耿直的媳妇，跟着回到了老家。
　　 这女人不简单，结婚后里里外外替耿直照顾着，生下了一儿一女。鼓捣耿直成立了建筑队，挣了不少钱。
　　 有一年，村里街道改造，耿直承包了工程。可是保质保量完成之后，一年多也没有拿到工程款。女人对耿直说：“你应该向书记意思一下，起码应该请书记喝杯酒。”
　　 耿直点点头：“嗯，应该。”
　　 第二天耿直邀请书记到家里喝酒，书记半推半就，中午准时到场。
　　 耿直从里屋提溜出两瓶鲁酱V12，书记的眼都发光了。据说，自从这种酒出现，书记就深深爱上了，给茅台都不换。
　　 耿直“咕咚咕咚”给书记倒上：“书记，先干为敬，感谢你的光临。”一扬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书记一看，没办法，也喝了。喝完之后，看看桌子：“我说，耿直啊，咋不上菜呢？”
　　 耿直又给书记倒上满杯，端起酒杯，眼睛盯着书记：“书记，村里该我的钱，不给我吗？你看，我连菜都买不起了，来，干。”说着就要喝。
　　 书记赶忙把住耿直的手：“别，我给，这么好的酒，没有菜，可就浪费了。”
　　 说完，拿起电话：“喂，王会计，把耿直的款取出送到他家来。”
　　 耿直把酒一放，高声喊道：“老婆，上菜。”
　　 据说，这主意就是耿直老婆出的。
　　
　　 （三）
　　 耿直当上村长是前年的事情，这也得从扳倒驴的脾气说起。
　　 第一次被人叫做扳倒驴，还是耿直12岁那年。
　　 村里有个神汉，家里有个又聋又瞎的婆娘，一个又瘦又矮的闺女，名叫竹花。比耿直小一岁。父亲整天在外面神神叨叨，母亲基本没有了自理能力，竹花似乎从来就没有换过衣服，没有洗过脸。村里人都认为竹花也是傻乎乎的，没有几个人愿意理她。只有耿直同情竹花，照顾着她。
　　 也只有在耿直面前，竹花才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才会发出甜甜的笑声。有一次，耿直把竹花拉倒河边：“竹花，你把脸洗洗，太脏了。”
　　 竹花很听话，用了半个多钟头的时间才把脸洗出来。耿直一看：“呀，竹花，你很漂亮啊。”
　　 “是吗？我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脸。”竹花在水边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影子，“唉，漂亮有什么用呢？”
　　 竹花在学校里没有同桌，没有朋友，连老师都不爱批她的卷子，因为她老是把卷子弄得脏兮兮的。
　　 耿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叹了口气说：“等我长大了，我就让你当我的媳妇，我就能照顾你了。”
　　 “真的？”竹花很兴奋，“你可别骗我。”
　　 “来，拉钩。”
　　 孩子的愿望总是美好的，心灵总是纯洁的，可是，现实是残酷的。
　　 就在两人拉钩之后的不几天，一场洪水爆发。
　　 当时，耿直和竹花正在下过雨的河里捉鱼，不料上游水库垮塌，洪水奔涌而下。站在身边的两位本家叔叔一人一只胳膊把耿直往岸上抬。耿直死活不走，要求两位叔叔把竹花也拉上。可是两位叔叔什么也没说，只顾得往岸上跑。三人到了岸上，瘫倒在地，洪水从身边呼啸而过，不见了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