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童年记事(散文)
一、寄人篱下
我出生在晋中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我娘在生下四个女儿后,又怀了双胞胎,这就是我和哥哥。后来听娘说,俩孩子出生时,作为哥哥的大毛胖乎乎的像个猪娃子,而我是二毛,体重还不足三斤,全身瘦的皮包骨头,胳膊细的像成年人的一个大拇指,小腿细的像颗大葱,还干巴贼瘦弯弯曲曲,模样更是寒碜,脑袋大大的,黑黑的头发又细又少,露着邹褶粗糙的头皮,看着很令人心疼。
娘养育我俩不到半年,奶水就渐渐的少了,我俩的食量越来越大,经常在半夜里吃不饱而饿得哭闹,吵得我爹睡不着觉。后来,爹娘商量来商量去,计划将其中一个孩子让别人代养一段时间。
于是,我的奶妈就出现了,她是我乡村姥姥邻庄的一位农妇。刚生了一个女儿,因为家里太穷,就被人介绍给我做奶妈,她告诉我娘她的奶水足,女儿吃不完。在县城的家里,她当着我爹的面,解开衣服,露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奶子,让我饱饱地吃了一顿。
我娘的奶水不足,瘦弱的我饥不择食,闻见她身上的酸酸的奶味,不顾一切的逮住她发黑的奶头,一个劲地吸了个饱;而哥哥生性乖巧,认生的不让奶妈碰他,哭着往娘的怀里钻。娘认为我跟奶妈有母子缘,打小就朴实憨厚的我无奈地被奶妈骗回了她的家中。
一进她那破落的家中,她就把我扔在土炕的凉席上,自顾自的坐在炕头上喘着粗气。我看着这陌生而又破旧的小黑屋子,“哇哇”的哭了起来。奶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自顾自的清点着从我家拿来的东西,还没事人似得哼着上党梆子的调子。
奶妈很懒惰,加上当时农村的恶劣生活条件,长年累月的不洗澡导致身上总是有一股子酸臭味,再加上奶腥味,远远地就能闻到令人恶心的味道。开始时她还偶尔抱抱我,幼小的我闻不惯她身上的味道,在她怀里老是不停地哭闹,不招奶妈待见,经常被她扔在凉席上,自己躺着吸吮手指头玩;奶妈的二女儿很能哭,一哭就可以吃上奶,总是把奶妈的乳房吸得空空的。等到我饿的直哭,奶妈起火了,才塞给我一个空奶头哄哄我。我费力地吸了一肚子空气,肚子胀得难受,又累又饿,直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眠中的多次梦见我娘那温暖的怀抱。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捱过去了,在奶妈家的苦难日子里,我没日没夜的哭了睡,醒了哭,直到能吃点面食了。奶妈的男人和女儿看我实在哭得可怜,会塞给我一口吃的,让我干瘪的小肚子能舒服一点点。有时,奶妈家的大女儿会抱我去外面透透气,邻居的大叔大婶们看我长得可爱,经常会塞给我一块糖果、饼干之类的食物,这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的甜蜜。可以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姥姥姥爷是在一次去县城探望孙子时,才知道我被寄养了出去。年迈的老人跟我爹娘大吵了一架,急忙赶着毛驴车来到奶妈家看望无辜的我。奶妈家里穷苦艰难的情景让他们忧心忡忡的回到了家中。长大了才知道,后来的日子里,姥爷一有空闲就会偷偷的来到奶妈家门外看看,经常给奶妈家送点粮食,好言好语地给奶妈说好话,让她尽心照顾可怜的我,希望我少吃点苦、少受点罪。
一天中午,奶妈在炕头上轮着胳臂擀面条,她家的两个女儿在凉席上玩,无辜的我被放在灶台上靠近火炉的地方。火炉上是一锅滚烫的开水,奶妈的男人蹲在门外晒太阳。这时,两个女儿因为一条红头绳争执起来,吵闹着、互相推搡着,猛地把我推倒在灶台上。年幼的我的左前臂竟然伸到了开水中,烫的我“哇哇”地哭了起来。奶妈看见了,急忙把我抱起来,放到凉席上。无知的农村妇女没有见过这阵势,想看看究竟烫成个啥样子,抓住我的衣服袖子就向下脱。这下可不得了啦!衣服袖子把原本烫到起满疱的皮肤整个揭了下来。我的左前臂体无完肤,露出鲜红的肉芽,血淋淋的好瘆人。奶妈和两个女儿一看,吓得闭上了眼睛。
可怜的我疼的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最后,揪心的疼痛把我折磨得昏死了过去。一会我再慢慢地苏醒过来。小黑屋子里只有我剧烈地哭闹声、尖叫声,非人的折磨让我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怎么也哄不住。我的面色苍白,表情痛苦,左前臂胡乱甩动着,全身不停的抽搐颤抖着。
也许我的霉运到头了,狠心愚昧的奶妈没有送我回家,计划瞒着我家人胡乱找个野郎中给涂点烧伤药膏草草了事。那天正好姥姥姥爷赶着毛驴车去镇上赶集,返回来路过奶妈住的村子,就顺路进来看看我,还给我买了一些小食品和玩具。远远地就听到了我那撕心裂肺的哇哇哭喊声,当时把他们吓得路都不会走了。两个老人什么也顾不上拿了,直接冲进屋里去探望我。
两位老人看到我的惨状:高举着的左前臂上鲜血淋漓、肉芽外翻!姥爷气得眼睛冒火,心疼的老泪纵横,急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奶妈手里夺过可怜的孩子,用小被子遮住我烧伤的手臂,搀着姥姥就快步飞奔出去,迅速地赶着毛驴车去找专门治疗烧伤的医生。
到了医疗所,医生一看被烫成这样,不由得紧紧蹙起了眉头。一对老人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随而至的奶妈吓得低头看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出。据说医生的祖父是祖传的治疗烫伤的名医,家里有秘制的药膏。后来听人说那是一种很稀少的动物——“獾”的身体上提炼出油后自己制成的药膏,人们俗称为“獾油”。医生细细地给我的伤口上涂抹了薄薄的一层药膏,然后用纱布包扎好了。
幼小的我咬紧牙关,害怕姥姥姥爷心疼,没有力气也不愿意再哭闹了,姥爷流着泪捂着我的小眼睛,不让我看这骇人的一幕。那种皮肤被活生生撕裂下来的剧痛稍微减轻了一些,躺在姥姥的怀里安稳地睡着了,惨白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医生嘱咐姥姥定时来给我换药,姥姥姥爷千恩万谢的对医生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带着受伤的我回家了。
从此以后,我被接回了乡下姥姥家。虽然,乡下没有牛奶、炼乳和饼干,但是这里有姥姥用爱心做出来的小米粥、拌汤、玉米面糊糊。没隔多久,我被烫伤的消息传到了县城里。我爹娘后悔当时的决定,惭愧不已,经常给我送来一些稀罕的辅食干粮,我的不幸的童年生活终于结束了。
二、玩耍
时间飞逝,转眼之间,阳光明媚的三月天给人们带来了绿草如茵的风景,牧场上、草地上游人绰绰,明净的蓝天上风筝竞飞、大雁鸣叫,好一派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和谐景象!
每天,我们祖孙四人甜甜蜜蜜地来到了村里大队院门口,这里是村里最繁华的地方,学校、供销社、小卖部等都集中在这里。姥爷放下拐棍来到相熟的老年人近前,随之在人们热情的招呼下坐在墙边的石墩子上。他微笑着听着人们说着闲话,谈古论今,品评时事,推理吹嘘;
姥姥迎着一群女人羡慕的眼光,抬头挺胸地走上前去,眼前一片模糊,不敢有半点闪失,打心底里害怕两个孩子四处乱跑出点意外和麻烦事。她挨着墙角坐在石墩子上安静地听他们拉着家常,时不时地听别人夸奖两个宝宝几句。
“哟,老婶子,这就是你们家的大毛二毛吧!他俩长的真是一模一样耶!你们来看看,都长的这么俊俏,你看看看这细皮嫩肉的,高鼻梁、黑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不细细打量,素平日恐怕很难分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呢!”一个年轻的媳妇放开她的大嗓门,说笑着。
人多口杂,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一大堆女人聚在一起谈论着两个冰清玉洁的男娃,指指点点,说东道西,满嘴里全是稀罕和赞美的好话。
我俩从小就习惯了人们的围观,见识了女人们的多嘴多舌,这看起来过分热情、略显嘈杂的气氛并没有影响到我俩贪玩的童心。我俩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玩着蹦玻璃球的游戏,那认真、专注的神态,执着调皮的表情,老成、稳定的气度,成了悠闲的男人、女人们开心逗笑的谈资。
我俩有机会就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耍,一起吵闹,用大人们无法理解的话语交流沟通着。我俩与生俱来便比同龄小朋友多了一样幸福,因为我俩随时随地身边都有个亲密无间的小伙伴。
我俩挣脱了老人家双手的羁绊,蹲在地上来回滚动五颜六色的玻璃球玩。我选中的是红色的,哥哥选中的是黑色的。他为大,便奶声奶气地大声说:“二毛,你先来,用你的玻璃球砸我的,只要砸中了,你就赢了!”
这个游戏有个简单的规则:谁把对方的玻璃球砸中,就拿掉对方一颗,一人各有十颗,砸中的越多,赢得越多。外婆负责当裁判看住被对方拿掉的玻璃球,不能混合到一起。我人小鬼大,用食指和拇指勾成个圈圈,闭着一只眼睛,有模有样瞄准地上来回滚动的玻璃球,再找寻哥哥玻璃球的位置,食指灵巧地一勾,“嘭”的一声清脆响声,竟然砸中了!
刚开始,大毛很有哥哥的风度,拍着肉乎乎的小手为我喝着彩。我却一点也不领情,一声不吭地继续砸着玻璃球,不理会哥哥和周围大人们的议论,沉着冷静、一鼓作气,接连砸中了五颗玻璃球。
此时此刻,大毛就沉不住气了,他撅着小嘴巴不吭声地蹭着外婆的手让去说说情,害怕我赢的太多了,当哥哥的脸上挂不住。
这时,我过足了瘾,直起头看着闹情绪的哥哥,大方的让他玩。我俩开心的互相砸着对方的玻璃球,互相交替着,完全不理会大人们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
快晌午了,清闲的村里人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大队院各自回家准备午饭去了。姥姥姥爷也领着我俩,迈着轻盈的脚步往家走去。
三、被困
我长到五岁时,娘就把我兄弟俩都接到了县城让他们上幼儿园,接受正规的教育。大毛从小在县城里长大,有熟识的小朋友和小伙伴,在幼儿园里就是孩儿王,理所当然的被推选为班长;我就不行了,从小经受的苦难让我没有哥哥的活泼调皮,倒是平白多了几分沉默倔强。在老家我被姥爷夫妇宠上了天,含在嘴里怕化了,举在头顶怕摔了,天生朴实敦厚、有一身蛮力,生就一副少说多做、不服管教的拗劲。经常打抱不平,帮助柔弱的女孩子揍那几个爱欺负人的男孩子,在班里比哥哥更加有威信。半年不到的时间,不知道逃学几次,不知道学生家长告过几回状,最终还是忍受不了幼儿园的约束,被姥姥姥爷接回老家,又开始了那种自由自在的乡村生活。
我六岁了,在姥姥姥爷的悉心照顾下长大了、长高了,两位老人却明显的衰老了许多。姥爷的老寒腿越来越不利索,更不用说做农活了。幸亏早年置办的一挂毛驴车能用来代步。毛驴也老了,干不了地里拉粮食、倒粪等力气活;而姥姥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
爹娘为了养家糊口,带着几个闺女和大毛,一年忙着顾不上回老家照顾父母。慢慢的,我学会了喂猪养鸡、掏炉火、推独轮车,养成了勤劳朴实、孝敬老人的好习惯,长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村俊少年,而跟父母以及姐姐哥哥的感情却似乎越来越淡漠了。
村西头的空地上建了一座造纸厂,是很简易的几间砖瓦房,里面有几架巨大的机器,据说能把麦秸秆经过几道工序转变成一种黄颜色、厚厚的纸张,被农家妇女们买回家去糊墙、铺炕。当时的村子里贫穷落后,人们的生产积极性不高,有许多的耕地闲置。造纸厂的围墙圈着很大一片地,而且盖的好高。那时候人口少,耕地面积足够多,临近村子的老百姓几乎每家每户种着几亩地的小麦。每到夏天,村里人把成熟的小麦加工成麦粒收回家,会把廉价的麦秸秆卖给造纸厂。造纸厂就会把成千上万吨的麦秸秆堆成一座座的小山一样的垛子,攒够一年的原料。由于厂子的效益一般,管理混乱。大门基本上常年敞开着,经常可以看见精明的庄稼人用布包装好一捆捆的纸张带回家。这里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玩藏猫猫、老鹰抓小鸡游戏的场所,几乎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园。
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依稀的凉风赶走了辛勤收割小麦的人们一身的疲惫。收工后的村民们懒散地坐在自家街门外、大树下、墙根角,悠闲地喝着茶聊着天。姥爷也扶着姥姥出来溜达乘凉,我带着一群孩子们来到造纸厂的麦秸垛下玩耍。他们分成好几拨,年龄大点的孩子们在接连不断的麦秸堆里钻进钻出地玩藏猫猫,几个女孩子在空地上玩丢沙包。门卫大爷早就习惯了孩子们的吵闹,端了把木头椅子坐在厂子门口,喝着茶水,收音机里放着著名戏剧家张爱珍演唱的上党梆子《皮秀英打虎》选段。他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惬意地哼着小曲,好享受似的。
我跟一伙男娃玩藏猫猫,轮到我藏起来了。一群小男孩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抱着头蹲在地上,背对着大家,嘴里喊着数一、二、三、四……等喊道十的时候,就可以去找我了。生性顽皮的我机灵的像只猴子,一会窜到这边的垛子下,一会又遛回离他们最近的垛子后面,把他们哄得满院子里滴溜溜转圈。一群小伙伴们满头大汗地用心寻找着左躲右藏的我。
我蹲在麦秸垛子的里边,捂着嘴偷偷的乐呢。这时,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雷声阵阵,好像要下雨了。夏天的天空像刚满三个月的娃娃脸,说变就变,一瞬间就下起了大雨,顿时狂风呼啸,麦秸垛在狂风中东倒西歪地摇摆着,无情的向我渺小的身躯压了下来。幼小的我被突如而来的灾难惊呆了,忘记了逃跑,傻乎乎地呆在麦秸垛子里大声疾呼:“姥姥姥爷,快来救救我!”疯狂的风雨声无情地淹没了我的呼救声。孩子们四散跑回家去了,只剩下我被困在麦秸垛中大声的哭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