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迟开的木棉花(散文)
父亲现在住的楼,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厂子分的老楼。老楼只有三层,父亲住二楼。
楼下有两株树,一株是木棉树,还有一株也是木棉树。
厂子里,一人粗的苦楝树多得是。唯有楼下的这两株,问过好多人,都直摇头,父亲却偏偏认得。
父亲每天八点起床,睡到“自然醒”。穿完衣套上袜,父亲习惯性地在窗口那趴一小会,瞅一瞅楼下的木棉树还在不在,就像是看望老朋友一般。父亲白天很少下楼,一个人在屋子里,这里坐一下,那里走一会。连电视也懒得看。就是看,也是一个人守着中央四台看,从头守到尾。看南海争端,看奥巴马,看马英九和蔡英文,打不打仗,不关父亲的“卵事”。父亲平时抽烟,喜欢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楼下的婆婆娭毑提了筐,买了菜才回来,好几个人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东家长西家短,父亲耳朵背,听不清。父亲盯着楼下路过的学生娃看,一个个指给我,谁家谁家的,父亲搞得比我清楚。
父亲抽烟时,咳得厉害,整个身子佝偻成了“虾米”,脸涨得通红,一口气要顺半天,才能缓过来。父亲却霸得蛮,非得急急地抽上两口。剩下的半截,父亲丢在脚下的垃圾桶里。媳妇做他思想工作,劝他戒了,父亲晃了脑袋说:咳……咳咳,抽也抽不了几年。我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只能依了他。媳妇也不好多说,由着他,让他抽,好在父亲的烟不是很勤,一包烟,父亲能抽两天。
南方冬天屋子里冷。父亲抽完烟,拖了棉鞋,一点点往床边移。床上的电热毯,是媳妇新买的,有自动恒温的功能,插头不用拔,父亲说出不了危险。以前的那床,去年竟然把父亲身上穿的厚毛衣,烧出一个鸡蛋大的洞,好悬没出大事。父亲每天偎在床上,抻脖子看树上的雀儿。山雀“啾啾”地唤着,一会从那边杈上蹦过来,冲着父亲点点头;一会转过身去,跃到那边的高枝上,对父亲不理不睬,没有一刻老实的时候。父亲搞坨不清(一二三四,数不清楚),树上到底应该是几只。父亲赖在床上,懒得起身,呆呆地看,父亲“难得糊涂”一回。
二月中旬,天气一天天变暖。一夜间,木棉树上凭空生出许多的苞苞来,挨挨地往上挺,褐褐的花苞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比父亲的大拇指还要粗。父亲说:再有两三个太阳,花就会开喽。
趁着天好,父亲拄了拐棍下楼,我和儿子一边一个,搀着父亲,替他保驾护航。一路上,遇见好些天不曾见面的老熟人,自然要扯了父亲的手,寒喧一会,都说父亲气色好,敬精装的“芙蓉王”给父亲,父亲接了,不忙着抽,夹在耳朵上,父亲自己抽三五块钱一包的软“白沙”,跟人家的不在一个档次,也就不好意思拿出来,只是“嗯嗯”地点着头着。父亲拢共走了不到两百米,才转了三五栋楼,父亲感觉吃不消,我忙着蹲下来背他,父亲“乖乖”地往我背上爬,我背了双手,在后边兜住父亲的屁股,把父亲的身子尽量往上边耸,儿子在后边托着。父亲没有多少肉,很轻。我估计:父亲超不过八十斤。这情景一下子让我想起自己几十年前,也是这样趴在父亲宽宽的脊背上,那个时候自己也应该是六七十斤吧。
父亲趴在我背上,细声地跟我说:“这条路,不晓得还能走得上几回?”父亲的口气很平淡,好像不是在说他自己。我一时哽咽,湿了眼睛,不知道怎样回答自己的父亲。
我岔了话题,转过头跟父亲说:过了年,中央召开两会,喊嗯啦噶(您)去讨论“十三五纲要”,嗯啦噶客(去)不?
父亲嘿嘿地说:不去哒,让年轻人自己搞去。我都黄土埋脖子的人了,活一年赚一年。
父亲虽然文化不高,却也有些幽默的细胞。父亲的话,我却笑不出来,我附和着父亲说:“对,对,嗯啦噶(您)还是莫操那份闲心。”
回到楼下,我把父亲从背上放下来。父亲喘了粗气,靠着木棉树休息。儿子自告奋勇地跟我说:爸,“上阵父子兵”,让我来背一会!“好,好,你来接我的班。”儿子既然这么说,我也乐得做“顺水人情”。儿子上楼时一步一个台阶,走得特别地稳,我撅了腚在后面帮衬着。
正月初五,正对邻居家的那株木棉树,枝头上坠满了白色的花朵,看上去像田里的棉花,又大又好看。而父亲这棵却没有动静,就连花骨朵也比前几天见的瘦了一圈。一天两天过去,没有盛开的迹象。父亲在床上絮叨:再不开,怕是难得开了。
我安慰父亲:再等等看,“好饭莫怕晚”,早开、晚开,迟早要开滴。
父亲一根筋,满脑子的悲观,不好劝。父亲的心思我明白,楼下的树跟人一样,也是有寿命的,到了年纪,怕是再也开不动了。如果花苞真地到时候一颗颗掉落,我不知道该怎样跟自己的父亲讲“革命的大道理”。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在父亲的印象中,两棵树每年都是同时开,同时败,前后脚差不了两天。因为心里没底,每天起床后,我总爱往父亲的被窝里钻,趴在父亲的床头往窗户外瞅。哎,十多天过去,不争气的玩意,还是没有开的意思。爷俩在床上聊天时,天南地北,不往窗外的花上扯,说点老百姓高兴的事。
父亲让我用手机隔了窗户把楼下的木棉树拍下来。我满口应承,并把照片放大,指给自己的父亲看。父亲吩咐我去照相馆,连同上次照的几张全家福一起洗出来,他说他要放在枕头下,没事时翻出来看看。
从老家回来的第十天,妹妹打来电话说:父亲窗前的木棉树终于开花了,比邻居家门口的那一棵整整晚开了一个月,却开得还要热闹,整棵树从上到下全都占上了。
谢天谢地,迟开的木棉花呀,你可让我父亲好等。
这回,轮到父亲没得话说了。
也感谢静謐的编辑,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