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桌上，又爆发了关于鱼香肉丝的舌战。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种战争近期经常发生，自从儿子上九年级之后，尤为明显。今天的晚饭跟鱼香肉丝扯不上任何关系，既没有鱼也没有肉，连丝都没有，只是吃饺子。因为有最后一节课，四点半放学，我铃声一响就收拾东西走人，也只能给四点四十放学的儿子准备速食，这中间还打了一个距离差，我到家只要五分钟，儿子到家需十分钟，偶尔他们老师还会拖堂几分钟。
　　 儿子进门的时候，饺子在锅里翻腾，火还没关。已经点过三次水了，应该熟了，我只是觉得母亲包的饺子皮太厚，担心没熟透，多煮一会儿。
　　 儿子进门就坐到餐桌边，等着我端饺子上桌。我关了火，一边往碗里放作料，一边跟儿子说话。
　　 “你们班有没有试卷没做完交卷时把试卷撕了的学生？”
　　 “没有，谁敢呀，老师不打死他！你们班上有？”
　　 “是啊，现在的学生真不好教呀，只是没做完，竟然就把试卷给撕了，哎！”
　　 “你没打他？”
　　 “怎么打？本来想给他妈打电话的，看他在那里哭，万一出了啥事怎么办？只好批评他几句，重新给他一张试卷，让他回家做好明天交给我。”我叹着气说。
　　 “你真没用，干嘛对他那么好？要是换了我们老师，不打死他才怪。”
　　 “没打他都哭成那样，打了还得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万一想不开跳楼跳水怎么办？我负得起责任吗？”
　　 “要跳楼跳水是他的事，关你什么事呀？你这样放任他，说不定他妈还会说老师管教不力呢。”
　　 “他妈说我总比找我拼命好吧？”我边说边端着饺子走进餐厅，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手工饺子放到他面前的餐桌上。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筷子，低头准备大快朵颐，却突然抬起头来质问我：“不是说吃饺子吗？”
　　 我一下子被问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头看看他面前的碗里，元宝样的白白的，是饺子没错呀，他怎么问这个问题？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是饺子呀，这不就是饺子吗？”我疑惑地问。
　　 他拈着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饺子，用极不满的口吻说：“我说的饺子不是这种饺子，是买的那种小饺子，番茄牛肉馅或香菇猪肉馅。”
　　 哦，冰箱里的速冻饺子。中午跟他说晚上吃饺子时，是说的速冻饺子，可是母亲送侄儿上学时，送了自己包的饺子过来，我理所当然就下了新鲜的。
　　 “这种饺子还好些，新鲜卫生??????”
　　 我还要历数自制水饺的种种好处，却被儿子极不耐烦地打断：“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吃，不是韭菜就是大葱，哪有香菇的好吃？”
　　 “可是干净卫生呀，吴老师她们都是自己包呢。”我抬出我的同事他的小学老师试图说服他。
　　 “人家吴老师都是自己包，那你怎么不自己包？”他反问我。
　　 我有引火烧身的感觉，怎么说着说着他就把矛头指向我了？“你这孩子，外婆包了送来你说不好吃，怎么又责怪我不包饺子？我原来包的饺子不也是韭菜馅和大葱馅的吗，哪里包过番茄牛肉和香菇猪肉的？”
　　 “你不会学呀？你就是不想学。那鱼香肉丝，我说了多少遍叫你学，你非不学，明知道我最喜欢吃，就是不学着弄给我吃。”
　　 怎么又扯到鱼香肉丝上了？
　　 说到鱼香肉丝我就来气，从小到大他吃了多少盘鱼香肉丝，数不清，不管是他爸还是我带他出去吃饭，必吃鱼香肉丝，百吃不厌，我常常劝他换换口味，尝试一下其他的菜，他不肯，说如果其他的菜不好吃，岂不是错过了一次享受鱼香肉丝美味的机会？可是，不尝试，怎么知道世间还有比鱼香肉丝更好吃的菜呢？更何况，鱼香肉丝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众菜，是每个厨师必会的入门菜品，除了以酸辣见长，也没有过人之处。这种偏执，真是不可理喻。
　　 按常理说，对一种吃食如此痴迷的孩子，应该是有毅力的孩子。他也确实有毅力，但这种毅力却用错了地方，只表现在对吃的执着上。从上小学开始，起床就问“妈妈，我早餐吃什么？”吃过早餐，接着就问“妈妈，中午准备吃什么菜？”吃过中餐，一定会问“妈妈，晚上吃什么？”每天都让我不厌其烦，母亲开玩笑说他是五九年的饿死鬼投胎。一直到现在，读九年级，双休日，我只要不让他看电视玩电脑，他就死催我去做饭，哪怕九点钟才吃早餐，十一点他就喊饿，真做了，他却吃得很少。
　　 他爸常常叹气说：“儿子，如果你能把对吃的执着用到学习上，你老爸我睡着都笑醒了。”
　　 “那你还是继续睡吧，做做梦也是好的。”我讽刺他。
　　 我之所以很久没有学会做鱼香肉丝，跟他爸不无关系。
　　 儿子上三年级的那个寒假，某一天在超市我发现了一种叫“鱼香肉丝粉”的调料，据说明上写的，只需准备肉丝、笋丝、黑木耳，炒熟时把它倒进去，像给盐或味精那样，翻炒几下就好了。如此简单，就能做好儿子最爱吃的鱼香肉丝，怎不令我喜出望外？我有种淘到宝贝的感觉，喜滋滋地买了一包，又去不远的菜场买了瘦肉笋丝和黑木耳，回家就兴高采烈地跟儿子宣布“马上你就能尝到妈妈做的鱼香肉丝了”，然后热情万丈地钻进厨房鼓捣起来。可是，我炒出来的鱼香肉丝远没有餐馆里的卖相，肉丝白，笋丝黄，木耳黑，怎么看都没有那种绛红的诱人食欲的色泽。儿子看了一眼，筷子都没动，直接下了定论：肯定不好吃。没吃你怎么知道？这还用说，番茄酱都没有？该死，忘了番茄酱！
　　 自然，这次的尝试以失败告终，而我做鱼香肉丝的积极性也被打消殆尽。
　　 很长一段时间，儿子没提让我学做鱼香肉丝的事，直到八年级。
　　 一天，在外面吃饭，他又点了鱼香肉丝，我劝他换其他菜，说每次来都吃这个菜，他家还有很多好吃的菜，你试试其他的。他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你学会了做鱼香肉丝，在外面吃饭我就可以尝试着点不同的菜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用责备的口气说，“都怪你，让我没有机会尝试其他的美味！”
　　 这是什么逻辑？因为我不会做鱼香肉丝，他就失去了尝试其他美味的机会？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
　　 我压力山大，担不起这个非逻辑产生的责难，下定决心学做鱼香肉丝。我向办公室里精通厨艺的老师虚心请教，材料、工序，问得一清二楚，怕自己记得不全，专门用材料纸写了，准备双休日在家里尝试。
　　 结果，计划流产了，只因他爸一句话：“会做也不给他做，只记得吃，学习从来不上心。”并放出话来，“什么时候把成绩搞上去了，你妈就什么时候学做鱼香肉丝。”
　　 话是这么说，有一回在菜场看到净菜摊上有调好的鱼香肉丝生料卖，他爸立马买回来做给他吃。谁知他并不领情，还说不好吃。吃多了，味觉贼精。
　　 今天我也提起了菜场里的鱼香肉丝，说：“不给你做你有话说，给你做了你还是有话说，上次在菜场里买了回来炒给你吃，你说不好吃，有肉嫌毛.”
　　 “是不好吃，那菜场里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都是一个味，怎么吃？”他愤愤不平地嚷道，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不能吃？我们小的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能挑三拣四？”
　　 “你别跟我说你小时候，时代不同了。”他极不屑地打断我。
　　 时代不同了，就能对父母横加指责吗？我有些生气，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你为什么总要在鱼香肉丝上纠结，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比如你的学习。一天到晚想着如何满足口腹之欲有什么意思？马斯洛说，对食物的需求只是最低级的生存需求，你生存无忧，为什么要在这毫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什么是有意义的？你觉得学习是有意义的吗？人总会死，到死的时候，活着做的一切不都是无意义的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望着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我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他。这个我养育了十五年的儿子，变得如此陌生。
　　 他低头慢腾腾地吃着水饺，那样子让我觉得难受，仿佛母亲包的饺子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饺子。不过，我马上又安慰自己：别想太多，毕竟他没有推碗离开，说明他本性还是善良的，青春期的孩子言行反常是正常的。
　　 他默默吃完水饺，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去客厅里坐到沙发上，拿起核桃夹子夹核桃。核桃只剩下两个了，他都吃掉了，没问我吃不吃。然后开始吃桔子，果盘里的五六个冰糖橘被他一口气吃完，一个不剩，还说：“晚上一定记得买桔子。”
　　 我再也忍不住，生气地说：“刚吃完饭又吃水果，就知道吃。”
　　 他反击我：“谁叫你不给我下番茄牛肉饺子的，我没吃饱。”
　　 “没吃饱？吃得一个不剩，叫没吃饱？”
　　 “不是我喜欢吃的，吃再多都像没吃饱。”
　　 “那你每天不都没吃饱？没有你最喜欢吃的鱼香肉丝。”说完我就后悔了，他不提鱼香肉丝，我干嘛要主动提，自己找气怄。
　　 果然，他说：“不就是个鱼香肉丝吗？人家每个厨师都会做那么多道菜，为什么你一道都不会做？”
　　 “我是老师，不是厨师。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和不擅长的，厨师擅长做菜一点都不奇怪，倒是你一个学生，连学习都不擅长，还好意思天天要求我给你做吃的，凭你那学习成绩，每天能吃饱就不错了。”
　　 “我学习成绩怎么了？中等偏上。照你这么说，成绩不好连饭也不用吃了，那些成绩差的干脆都饿死算了。”
　　 有点跟我叫板的意味了。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了，或者说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滋长起来的。
　　 “既然你对中等偏上的成绩很满意，那我也觉得我完全胜任了母亲这份工作。我每天要上班，要回家做饭洗衣服，人家的妈妈不上班，成天打麻将，也只给孩子做个饭，我比她们辛苦得多。”
　　 “你辛苦还有劲当补习老师？”他质问我。
　　 我并不是真正的补习老师，如果是，有钱挣，儿子也不会这样为难我，我只是每天放学后给侄儿辅导作业。虽然我很累，但是没办法，弟弟的书读得少，很多题目不会做，谁叫我是老师呢，现成的资源谁都会用，只要能解决自己的困难，哪在乎别人累不累！
　　 儿子不待见侄儿是显而易见的事，从小如此，他来我所任教的小学上学之后更甚，几乎到了见他横眼睛的地步，跟个红了眼的公牛似的。
　　 侄儿从小任性，天不怕地不怕，有一回在他家吃饭，不记得说了一句什么话让他生气了，为了报复我，他扔一盒牛奶在地上，抬起脚使劲一蹬，喷溅的牛奶洒了我一身，搞得我哭笑不得。刚开始来上学，住在我家里，不愿意学拼音，我天天逼着他学，他就嚎天大地地哭，音量惊人。儿子几次没忍住，冲过去要揍他，被我制止了。
　　 侄儿贪玩，学习不上心，成绩自然不好，成绩中等的儿子在他面前竟然有优越感，对他强烈鄙视，言语中多有贬损，尤其不满我每天辅导侄儿的家庭作业。
　　 “如果是别人叫我补习，给再多钱我也不干，可是你舅舅开口了，我能拒绝吗？一个因为他是我弟弟，另一个因为你从小是在他家里长大的，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舅舅的事当然不能拒绝，但傻震的事不能管。”儿子理直气壮地说。
　　 “震震的事不就是你舅舅最大的事吗？”
　　 儿子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说：“你对舅舅比对我还好。”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弟弟，这两者有可比性吗？
　　 “你为了舅舅就能委屈我，天天让傻震来惹我心烦。”
　　 “他怎么惹你心烦了，是要你背还是要你扛？是你自己心眼太窄了，容不下他。”
　　 “他还不让我心烦？家里的东西都快被他吃光了。”
　　 又回到吃上面来了，说来说去总离不开一个吃字，这个好吃的儿子！侄儿也好吃，身为姑妈，我肯定不会把家里的东西藏着掖着不给他吃。只要家里吃的东西少了，儿子就会问“傻震又吃了我的东西的？”，好像家里的东西他都做了记号，一点儿都不像个初中生。
　　 “你能把东西跟同学分享，怎么就不能让弟弟吃点呢？”
　　 “他不是我弟弟。”
　　 “怎么不是？现在一家只能生一个，表兄弟和堂兄弟就是亲兄弟。”
　　 “鬼跟他是亲兄弟，好吃鬼！”他嫌恶地说。
　　 “你不好吃，你比他更好吃。”
　　 “我好吃，我就喜欢吃鱼香肉丝，可你又不给我做。”
　　 七绕八绕怎么又绕到鱼香肉丝上了？还真是执著啊。我愤愤地说：“毛主席说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想吃，自己做去。”
　　 他瞪着我：“我怎么做？我还这么小，连煤气灶都不会用。”
　　 “十五岁还小，你知道你妈我几岁开始做饭的吗？十岁。十五岁我早就能做一家人的饭了，我不要你做一家人的饭，你只做给你自己吃就可以了。”
　　 “等我长大了，我自然会给我家里人做饭。”
　　 “你的意思，这个家人中不包括我了？”
　　 “当然。”他回答得特别干脆。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但克制着没有爆发，只默默地收拾碗筷，拿进厨房洗刷，心里满是悲哀。
　　 我辛辛苦苦养了十五年的儿子，竟然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家人，我是不是特别失败？
　　 黯然之际，一件往事浮现出来，是关于我和母亲的。
　　 那时我读高中，一天表妹来我家玩，我带她去了县城，转了一圈后，买了一些点心回家，是平时舍不得买的，用的是我攒的零花钱。因为怕母亲责怪我乱花钱，到家后我并没有拿出来给大家品尝，而是跟表妹两个人躲在房间里边看书边吃。母亲中途不知进来干什么，无意中看见了，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但碍于表妹在场，她没有发作。等表妹走了，她就开始教训我，说我白白长这么大，读这么多书，连孝敬父母都不懂，买了吃的只顾自己，没想过父母这么辛苦，是不是也应该请他们尝一尝。我站在那里，一声也没有争辩，虽然我躲着吃东西的初衷并不是母亲说的那样，但我确实没想过父母辛苦，有好吃的应该请他们品尝。
　　 那么儿子今天的话，是否出于他的本意，或者只是话赶话说出来的气话？儿子虽然身高一米七五，看起来像个小男将，可实际上才满十四岁，心智并不成熟，说话完全凭一时意气，甚至是孩子气。记起他爸前不久劝我的话：“哎呀，你个大人，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是啊，我跟他计较什么，说不定我气得要死，他眨个眼睛就忘记了，跟在屁股后头亲热地喊“妈”，难道我不理他么？
　　 在学校里，别人的孩子把我气死我都能不计较，回家了，我干嘛要跟自己的孩子计较？
　　 这样一想，我便释然了，儿子的声音也从客厅里传来：“妈，晚上去接我。”
　　 “不接，没时间，我要改试卷。”我故意说。
　　 儿子站在门口闷闷地说：“是儿子重要还是试卷重要？”
　　 我突然明白，儿子一直以来纠结我不学做鱼香肉丝这件事，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应该也是一种心理上的需求，他想证明自己在母亲心里是最重要的，用什么证明呢，鱼香肉丝。他认为，如果母亲最爱我，那么她一定会为我学做我最喜欢吃的鱼香肉丝。而我，一直没有学会。儿子就有理由相信我不是最爱他，于是他一直在寻找我不爱他的证据，他舅舅，傻震，都成了他的物证。
　　 这个傻儿子，在母亲心里，儿子当然是最重要的了。即使没有学会做鱼香肉丝，我最爱的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