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海子，乍暖还寒的三月，多了几分湿重……
　　
　　 春天的海子
　　
　　 三月的一个休止符，让我们一起感受到痛。27年前的三月，海子在他25岁生日的十天前写下最后一首诗歌；在他生日的两天后，卧轨自杀“殉诗”而去。山海关送走一个又一个的黄昏，海风一年复一年的吹着，而海子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个春天。
　　 他那样年轻，几乎以最快的加速度完成了诗歌以及生命的冲刺。1984年发表第一首诗《亚洲铜》，一炮打响，他这首成名作给当时的诗界带来新的活力。到最后一首《春天，十个海子》，只有短短五年时间，海子创作了近200万字的诗歌、小说、戏剧及论文。作为诗人，他至始至终对诗歌保持了一颗圣洁的酷爱之心，为冲击文学与生命的极限调动了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不难发现，在海子大量的诗歌里，充满了春天的元素和意象。他生于春天也死于春天，春天简直就是他诗歌与生命的符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为最著名的经典诗歌，为世人传诵至今。直到最后一首诗还是写的春天，即便他已决定让灵魂走向“天梯”（铁轨，像他诗作多次提到的天梯意象），要以死亡完成其诗歌行动，他的诗仍以春天为主题。山海关，三月下旬，这样的选择，正应对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里，他写道：“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春天，就如春天里植物的分蘖，他梦见自己变幻为十个海子，面对一个活在现实中消极落寞的实体。活着的却“长久地沉睡”着，他臆想死了的“十个海子”在春天全部复活。春天有如此光明的景色，这个人为什么却长久地沉睡着。他在向自己发问，这实际上是表露了对个人现状的不满。接着又说：“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虽然是春天，诗人却犹如活在空虚而寒冷的乡村，“就剩这一个”，内心无比孤独，他终于说出“倾心死亡”。此时，他的内心已到达疼痛的极地，于是要以绝笔之诗完成生命之绝唱。最后一句，“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倒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尽管选择了死亡，他其实是想看见曙光的——那春天的曙光。可深陷于矛盾、痛苦、幻灭和绝望中，他已走不出精神的沼泽，终以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在这首诗里，海子是不是暗示要以自己一个人的死来换取“十个海子”的复活呢？不久以后他真是这样做了。一个天才诗人的离去，给他热爱的春天带来无尽的忧伤。
　　 一个“倾心死亡”的人，毫不掩饰对春天美丽景色的向往，这其实是借诗歌的形式道出他内心的某种渴望。海子是属于春天的，春天“光明的景色”像他的理想。然而，他却把自己喻为“黑夜的儿子”。现实与理想终究有距离，他最终把自己以及诗歌都交给了春天。
　　
　　 当死亡成为信仰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有一种意识，即生命常常会模仿艺术。海子在五年的诗歌创作中不断思考并写到“死亡”问题，如同怀胎一般，自杀那天就像他灵魂的分娩日那样，去完成“死亡”。这时，他对死亡没有恐惧，只有期待和向往。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步骤有目的的完成死亡之诗。最后那首《春天，十个海子》，实际上就是他的死亡告白书，“倾心死亡”成为他将诗歌与生命融为一体的终极意念。
　　 海子是把自杀当做“诗歌行动”去进行的。他3月25日到山海关，在那里徘徊了一个下午和一个上午，然后于26日中午开始向卧轨的地方走去，并最终选择了黄昏时分卧轨自杀。黄昏也是他重要的诗歌意象。黄昏具有血色。海子曾说过，抒情就是血。他曾于1986年自杀未遂。在他大量的诗作里，如《太阳?诗剧》和他至今未发表过的长诗《太阳?断头篇》等，都数次植入死亡的内容。他还与友人谈过自杀的方式，在死亡意象中沉浸太深，形成重复暗示。他以自杀的形式写下其诗歌最纯粹也是最重的一笔。尼采认为，死亡是人生应该学习的最美的庆典，海子自杀不能排除他正是为了实现这个意义。
　　 海子不是简单地绝望和认同死亡，从他的诗歌中又能读到那种对幸福、春天等美好事物的渴求。他要“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作为诗人，他确实是一个矛盾体，但倾心死亡和对春天的热爱都是他内心真实的存在。
　　 另外，爱情对海子诗歌及生命之走向的加力，不可忽视。海子仅活到25岁，却曾有多个女性在情感上引导过他，其结果都是悲剧性的。他有不少诗歌是写给她们的，情感不仅是寄托于某一个人，他甚至创作了诗歌《四姐妹》，直接写道：“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爱情固然产生灵感，带来创作激情。但为情所苦，为情所累，这是要消耗生命的。由于爱情的一再失去，而萌生殉情或强化死亡的意愿，对海子这种诗人太有可能。海子对死的渴望，不会全是这方面因素所致，可也不能排除这种积累的影响。顾城自杀起因与此相关，海子的崇拜者、去年同样殉诗自杀的卧夫也曾说，“可爱的女人根本爱不过来。”
　　 根据弗洛伊德的文学思想分析，《伊利亚德》史诗作者荷马因痛失好友，他实际上是通过作品写出自己的悲哀，甚至希望死去。再是爱情对诗人的影响，爱伦坡也三次失恋，不到四十岁便结束了悲剧性的一生。他喜欢将自己写给某女友的诗略作改动后，又献给另一位恋人。如此精神反复受同一种情绪折磨。自古诗人多情，这与他们的个人气质有关，更与其个人生活体验相关，尤其那些大诗人，但他们也为此付出了高昂代价甚至生命。
　　 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人一旦严重忧郁，患精神分裂症(海子后期已承认自己精神分裂)，对爱情纯洁理想化并又反复不得实现，如果还深陷于诗歌里出不来是很危险的。海子是个有大能量的诗人，然而，他那么早就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令人痛惜。即便死亡成为信仰，我们也该为信仰而活着。
　　
　　 我们仍将怀想
　　
　　 北岛认为，海子年轻，在很短时间里写出了很多诗歌，而诗歌质量一般。应该说这是比较理性客观的认识。正如今天也有人认为北岛的诗也过时了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这很很正常。而且，都可能不是全对也不一定说得没一点道理。对海子的诗歌和自杀行为做出负面评价或不理解，这无可厚非；但有的人完全否定甚至诋毁海子，以至近乎于人身攻击，对一个死者一个曾经极大地影响了中国诗界、至今还为人们怀念的人，如此偏执不容，这是极不可取的态度。个别人根本就是借此出风头捞名气，简直可耻。人的一生无非就是两面：生存与死亡，选择生存或死亡是生命个体的权利。也有人认为，海子之所以成为王就是因为他的死，因死而再生。这不无哲理，但还是忽视了他的诗歌成就本身。
　　 有一种说法，认为海子制造了大量的病句，靠这些病句赢取掌声。这是一种肤浅的认识。他这里说的，只是简单地从逻辑关系和语法上去判定诗人及其诗歌，而远离了诗歌自有的内在特性。他这里所指的病句并非等同诗歌病句。诗歌语言是通用语言的再创造，不能简单地与通用语言结构形式划等号。诗人，一定是病着的；无病，不是真正的诗人。而海子，他病得不轻。错觉、梦幻、逆动，是他的身份证。因此，必然产生带有个人标签的诗歌“病句”，否则，他就不是一个真正具有独立精神的诗者。还有一种看法，仅以现在的诗歌标准（其实不存在标准）单纯地从技术层面下结论，未免偏颇。诗歌没有感动，要诗歌干什么？诗歌总在进步，过去那些曾经影响久远的伟大作品，以今天的文学认识水准来衡量不一定很完美，难道都要被否定，人类的精神财富怎么继承积累？有那么多人喜欢海子的诗歌，他让中国现代诗歌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出现，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当又一个春天到来，我们不能不想起春天的海子，不能不想起他的那些青春的诗歌。今天，我们纪念海子究竟有哪些意义呢？首先，他的诗歌毕竟影响了中国，引发了中国诗歌一次革新的浪潮。他无疑是近几十年来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其诗歌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并还将为我们所怀想。其次，好的诗歌必能通向人们的心灵。海子的诗歌贵在“感动”，他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家喻户晓，成为被引用最多的词汇。纵观古今，盘点浩瀚诗海，在读者心中留下的那些最闪光的字眼传诵久远的诗句，无不是通俗朴实且富有思想内涵的个性语言，而非那些徒有高超技巧却远离内心的华丽辞章。再者，海子作为天才诗人，他对自己生命采取的极端做法，应该引起后人足够的警醒。诗歌是很私人的文学形式，有疼痛有伤痕，不足以让我们非得选择以放弃生命的形式完成诗歌的救赎。
　　 他是诗歌的精灵，我们仍将怀想。诗人已去，但诗歌不会死亡。春天，一个海子睡着了，十万个海子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