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花】紫荆花(小说)
一、
我常常走在这条被喧嚣隔绝开来的街道上。我不知要在这个地方呆多久,要用多少青春来陪衬它,一个未知数,使我对生活充满了质疑的偏执。
我来这里之前,从一个厌倦了的职业,像无家可栖的人找到一个避难之所,急急“投奔”,只有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才稍微得以暂歇。
我没有半分感谢我的过去,过去太过现实,教人只想到磋跎光阴带给心灵的损伤。我扳着手指数,从掉入“社会”这个大染缸,沾了一心的“虚荣”,再到现在食其果,受其害……其实,我一无所有。
我拖着一箱衣物,跟出租屋的房东结清房款,脸色平静,内心疲累,如同跋山涉水到了一个休憩处,依然不是家,稍作息,又要起程赶路。一个人,猫着孤独的影子,每每生凉。我只有用工作的“方式”,扇走那些由孤独生起的浓烟,不至于呛咳像一个肺结核病人,随时有毙命的可能。
到了新工作地的宿舍,我简单收拾床铺,挂起蚊帐,便去宾馆前台接替交班。工作并不繁杂,之前我跟着同事学了几个班,半生半熟地接手,现在也稳当如老员工。
难熬的时段是上下夜的班。
二、
南方的出现,并非带有目的性,但出发点肯定是不纯的。我觉得那时不是“寂寞”能概括自己的心,更多是“寂寞”使然吧,致使我错误的以为,那是“爱”。非常卑微的“爱”,无论是身高的差异,或是家庭的贫富悬殊,我的现状无不“低人一等”。
那天值夜班,到了凌晨三时左右这个时间段,基本很少来客住宿。我可以在收银台那“寸”狭窄的空间,摊开躺椅半休半醒,守住工作岗位。我只记住有这么一个人,高瘦的个子,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左肩挂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约了一个比他年龄大出半圈的男人,在晚上十时左右,订了一间双人房。
前台的电话铃声吵醒我的睡意,我迷糊去接了那个电话,一把磁性的男中音传入耳,我不知道这个男子会有一把这样吸引耳朵的嗓音。他的言语非常幽默,譬如一句简单的话,由他嘴里吐出,自有别样趣味。他想抽个时间约我吃饭,他会说,明天去饭店吃饭,能不能尝个脸垫下台脚,一个人怕桌子会倒。
我笑了,他真聪明,既恰当又不觉是故意的邀约。我们聊得相当投机,夜班的钟摆不知不觉走到了黎明,才依依不舍撂下电话。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一个阴谋,如网向我铺盖。
三、
我上班的地方,门前是一条街道。
三月的街道,两旁的紫荆花相继开放。(听说这种是香港的市花,又名紫金花。)玫红的花朵,有时被一阵吹过,毫无躲闪,即枯的花瓣如一场雨落下。所以街道始终有紫荆花凋零的轨迹,一瓣又一瓣,分不清谁先谁后。我踩在这些无声的花尸上,做了一个决定,与凋零的花瓣同谋,赴一场没有春天的约。夜色吞噬理智最后一点星火,幻灭的夜空是无人的宇宙,吸纳惶惑与无助,一意孤行,无人告别。所有发生的动乱是个人的内心洪荒,挣扎,挣扎再挣扎,无果。
我轻轻带上宿舍的房门,走下楼舍的阶梯,窗外有街灯的光铺满一窗,执意要照进梯级。我借着光,感知脚下的下沉,像要跌进深渊。四楼、三楼、二楼、一楼,我看见凌晨萧索的街道,除了几树紫荆,偶有摩托、的士“窜”走,“搅扰”街道的安静。街灯静默无声,释放光明,让我看到一个萎顿的影子踽踽独行,像鬼魅游离在阳间。
四、
南方不再接听我的电话,这比杀了我还要残忍。
真相是,他不爱我,无非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以为邀约我到他的“新居”,让我看到那一屋的富丽堂皇,他轻淡描写地介绍:刚刚住进来,还不像一个“家”,缺个女主人打理……他那意味深长的深邃,我芳心大乱。他分明藉此引诱我跳进他设好的火坑,然后看我自焚。
南方吻我,差点令我窒息。我便深深感知,这必定是一场不对等的“赌局”,我是输家,他是赢家。他随时可收手不玩,而我,却欲罢不能。我知道,再深陷一脚,我便掉落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潭,非他,谁也救不了我。
我尽量用婉转而含蓄的语调去探知他对我的口风,是真是假,好让我断了念想,做回灰姑娘的角色。但南方他是狡猾的“狐”,对于我的生寡世面,他“富有余足”去撩拨我薄不耐击的抵御,为他茶思饭想。在他家,他拿出一把木吉他,十根修长的手指青筋暴突一手按住弦、一手拨弄线谱的音调、嘴里轻轻吐唱,那把磁嗓的男中音,夺魂夺命,我差点在他面前流下“无措”的泪来。我太欣赏眼前这个男子了,艺术家的落拓,才华横溢,我竟连他的过去都可以略去不做了解。
他向我借钱,我便将领来的工资半毫不藏全部交给他,让他安心回老家。他的理由:父亲禁了他的自由,控制开销,源于他曾经吸毒。他要回一趟老家“办事”,他父亲知道肯定不依,之所以求我帮他。我竟鬼使神差地相信,他只回去三天,回来再还我钱。
我的执怪,不是钱,而是他的欺骗。
五、
在街道的小卖部,我买了一盒薄如纸的刀片。我掂量它的轻,如同掂量我的生命一样微不足道。它要放干我的血,那些温暖的液体,遇上空气变冷、凝固,散发腥气。
从小卖部走出来,紫荆花瓣落满了一地。夜风有点大,刮着我瘦小的身体,像逐驱我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我突然想起张爱玲小说《凋花》里的一段话: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紫荆花也无念枝头的辉煌,纷纷落下,如同我的人生,不再念及太多。
六、
南方说他已到了我的宿舍楼下。我胸口嘭彭地狂跳,不知如何去“按熄”见他的紧张。我对着镜子顾盼留连,拿眉笔粉饰了两道眉,在腮边扑几下胭脂,再抹擦一点淡粉色的廉价口红……我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了掏空自己口袋里的钱拿给一个男子。
他非常礼生道着借债者的歉意:“真不好意思,要麻烦你‘接济’借钱给我做路费,不过你放心,回来一定立马还你钱……”
我一点都不吝啬这点钱的去向,倒是关心他的去向。
那是腊月二十八了,他回去已有三天,他“忙”得一个电话也没能打给我。我满脸于思,气味酸浊,拨了他的手机号码,响了四五遍,他不接。夜里十点多,我又拨,这次接通了,一个女人倦怠懒散的声音传入我的听觉,她问“是谁”,我没给她交待,便绝望的挂了。
一切不过是个骗局。
彼时我看到,爱与不爱的残忍,南方拥抱佳人忘了我是谁,那暧昧的语调只为骗我的钱,在转身离去时,分明轻嘲了我的“愚笨”、“可怜”。我非常不争气的又拨,要他还我的钱,他果决的关机,当我是“空屁”,我臭了自己一把。
七、
夜里太静,连拧锁这点声响也能惹我烦躁,我“咣咣”踢了几下门,算是对它生起不满而泄愤。我拾级而上,那个萎顿的影子被窗外的光推向顶部无光处,魍魍巨影,随着蹬高而消失。
舍友欣然入梦,均匀的鼾声像夜莺在歌唱,多么快意的人生,轮到我,便无欢无喜无念无留了。我想起妈妈,甚于痛苦的现在,她一定无允我这样作抉,可她连站在我这方鼓励我都难,我才走失在迷茫的“原野”,找不到归属感。我非常痛恨于无形,它罩住有形的我,使我辨别不清方向,陷入困境,不分好歹。
我身一斜,倒在床上,任安静的泪水干脆地如直线自眼尾流下,流进两鬓,两耳,就涸了。不停的,一直线流,没声息。我等他来一通电话,那怕,一通也行,告诉我事实不是我想的那样,给我一点安慰辞令,让我保持可怜的幻觉不灭,继续做非分大梦。但手机好安静,它跟舍友们沉沉坠落梦乡,已无顾我的痛苦挣扎了。
在熹微的希望中,我再投赌注,押下我的生命,我痛得无声无息,去拨那个号码,果然,开机了,但他很快按熄我的“希望”,再拨,泡影居高临下俯瞰我,顷刻,破灭了。
八、
我从那盒薄利的刀片中抽出一片,拆开包装纸,金属的光芒令我胆怯。我颤着手拿着刀片想要划向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淡蓝筋脉遍布,安静得无动于衷,它不知死亡的来临,没有抵制的肉身,与它的主人一样任凭他人蹂躏,同是可怜之物啊!
无顾了,我对那些完好的肉身说。虽然无顾了,可泪仍如珠线往下滴,为自己轻言放弃,抑或是为这个男人的虚伪、假面笼络我的爱情,才不断地、不断地往下落?我哭干我的泪源也得不到他只字的安慰,我可怜至此,索求别人爱我,这是万不可能的事呀。我深知,像深知自己的内部深渊一样,被动而盲目,驱使我做了违背内心意愿的事。
我横下心去,要在那光滑的皮肤上留下耻辱的一刀,那锋利的刀刃触碰腕口处,我犹豫不决了。而这时,我想起街道那些凋落的紫荆花瓣,唯美的哀伤,告别春风,再待春临,又会繁花似锦,鼎盛枝头。就在这一刻,囚禁我的深渊似乎有一道光,不偏不倚,照进我内心的黑暗处。捏在手里的刀片,像一片紫荆花瓣从指间滑下,轻轻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