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白切肉(散文)
饭店在闹市一角,临着一条河,河寂寞地流着。边上是一堆儿榕树,曳着长长的气根,神仙一般。好友去过几次,回来便眉飞色舞,直说好。那饭店我知道,总觉俗,心中不屑。朋友讥我清高,且伪劣色彩浓重。说实话,食府乃烟火之地,不俗倒有些假。道理明白,但还是硬气。回想那饭店外景,斑驳而腻垢,透着浓浓的油香,看看进出的食客,皆腆肚肥脸,戴着脚镣似的金链,心便暗下来,暗得没一丝亮色。
公司年庆,订了酒店,消息宣布,十几人竟有多半反对。我征求意见,纷纷说去吃白切肉,地点就是那饭店。我看看女子们细藕似的手臂,大为讶异。开席那天众情喧哗,个个摩拳擦掌,似乎要去打虎。我颇为疑惑,心想一碗白切肉,也馋得尔等转圈?
我非佛门中人,寻常也是无肉不欢,但对白肉,却心生芥蒂。遥想当年的猪,皆是乡村游侠,饮山水,啃红薯,三尺高的围栏,一蹿而过。产出的肉类,就是猪肉样子,暗香汹涌。而当下的猪,也脱贫致富,做起了寓公,居有广厦,食有精料,深谙多快好省真谛,还附带一个肥,将本真的肉香,弃之不取,反把涩涩的腥味,发扬光大。不由让人怀疑,这下口之物,真是老猪馈赠?公司同仁云白肉如何如何好,可说破天,还不是一块猪肉,总不能吃出河豚味来。腻腻的就进口去,倘吃出一身胆固醇,那叫一个亏。
那天正好是冬至,天冷得凛冽。员工中多丽人,皆逆天而衣,光着胳膊,白肤冻成酱紫色,恤恤走着去吃白肉,我心中为她们冷出鸡皮。丽人们边走边拥作一团,比着腰肢大腿,争着做肥姐,似乎很光荣似的。我知道她们话中水分,比出水的海绵含量还丰富,其实身上那点点肥肉,都恨不得拿刀片削去。于是说,既然这么肥,吃了白肉,岂不是肥上加肥,还不如改吃海鲜,不至于嫁不出去,成“齐天大剩”。不想却招至反对声一片,丽人们叽喳说,肥要减,人要嫁,白肉也要吃。
我是第一次进此饭店,便认真看了。饭店叫白肉馆,直接得裸体。门柱黑色,表皮古朴沧桑,颇有故事模样。一块旧板从檐口斜下来,挂着一串串珠子,似帝皇的冠旒。大约珠中挂着风铃,人一掀,声便叮咚。咨客过来,熊猫似的,一个字:胖。迎来如一枚土豆滚动,没脚,明确是转圈,不是迈腿走,却一脸的激动,如见了亲人解放军,幸福满满。
店不大,青砖黛瓦,门口挂着蓑衣和笠帽,烟薰加雨淋,便淀了岁月包浆,恍如来到旧时农家。西窗摆一盆水仙,如女儿及笄,开得正好,一枝一枝站得楚楚动人。顶绽银白的花蕾,饱满水润,吐着淡雅的香,一如遗落人间的仙子,引人怜爱。
点了白肉,大家坐等。丽人问我吃过白肉否,我笑而不答。其实,白肉不仅吃过,且吃过很多。
在我家乡,白切肉谓之饭焐猪肉。焐是越地方言,意为蒸。村民到了夏天,要忙于双抢,买了肉来,无暇细细制作,便米肉同煮,饭熟了,肉也煮好。揭开锅,喷出一团热气,尖嘴吹开,饭焐肉粉晶晶冒着鲜香,饭也沾了光,肉油溢出来,米粒如打了白蜡,亮亮地妖娆。每逄此时,我胃口大开,骨堆堆盛上一碗,夹上梅干菜,呼呼呼,下去一碗。
白肉用筷子扎出锅,父亲吹吹手指,剔去骨头,以刀切块。先切下的,都是我和弟弟抢吃。蘸料早已调好,蒜瓣拍碎剁成泥,倒入酱油。蒜和老抽量要足,别点眼药水似的。酱油一定用老抽,肉上挂得住,颜色浓艳。用生抽蘸的一般是妹妹,蜻蜓点水样碰碰,白肉还是白,皱起眉,一副很厌恶样子,猫样咪一口。我可不这样吃,筷起白肉,入调料碗一旋,肉上堆一层红蒜泥,塞进口去,球起腮,吧唧吧唧开嚼,一二三,结束。
那年浣江涨大水,父亲去守堤,我随了去。夜半被老三叫醒,说捞到条公猪,让我起来吃肉。我一听有肉吃,瞌睡虫早跑到爪哇岛去,一跃而起。食堂里聚了十几人,闹哄哄工作着。肉已煮好,白切成块,堆在大脸盆里,肉香溢出来,在屋里横冲直撞,我抿着嘴,防止口水溢出。主任也来了,鼻子似大象掀动,直说香。
主任习惯讲话,一看人多,便站到高处讲:“同志们啊,现在形势很好,不是小好,是……”人们纷纷埋头开吃,单腿支凳,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解衣磅礴。咀嚼声似暴雨击瓦,响成一片,竟无人应和。主任一看脸盆,刚在还堆得冒尖的白肉,快要见底啦。立时跳下来,抓了二块,骂:“奶奶的,我形势刚到小好,你们就到大好了!”
老三给我盛一碗,让我蘸料吃去,刚吃几口,他又夹条肉丢我碗里。我见肉长得圆咕隆咚的,闻之有股骚味,不想吃。老三附耳说,这是好东西,你爸特意给你留的,吃了有官做。其时我正换牙,肉条很韧,咬半天不断,心中疑惑,这是什么肉,这么牛掰?便去找父亲刀切。父亲一看,一下夹起丢窗外去,踢老三一脚。老三哈哈笑。我也悟过来,追着去打老三。老三一边躲一边唱:“缺牙虎佬啃猪屌,猪屌啃勿动,姆妈姆妈我要吃。”
饭店的白肉端了上来,装在精致的青花瓷盘里,一片片切得飞薄,如着了白纱的模特,排列齐整,香艳动人。我夹起一片,透明如玉,暗香氤氲,颤巍巍如旗样飘。调料很多,既有蒜泥生抽,亦有辣酱,更绝竟有虾子酱。虾子酱点白肉,是沪地名菜,其味大有意思。同桌皆选辣,这令我奇怪,印象中,女孩子大都谈辣色变,莫不是一吃白肉,都汉子起来?果不其然,一口下去,都满脸通红,吐舌如轮,青蝉样嘶嘶嘶叫,小手扇样扑楞,涕泗横飞。
我笑起来,建议用虾子酱,却无人响应。丽人们一边嘶嘶嘶,一边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直呼好吃。邻座见我不吃,便催开工。我见她白肉在口,腮如生气时的河豚,嘴角流条油,蚯蚓样爬着,便抽纸给她。她不接,纤指一刮,将油脂儿抹进口去,又夹一片给我,说,好东西,快吃快吃。我筷起白片肉,左右一晃,片肉便旗样翻动,包在筷尖,顺势摁入调料,滚个满身,就进口去,舌尖一股暖辣,突兀而来,细品方觉是肉香,全无素常所吃的腥味。未及奇怪,喉头似乎伸出只小爪,不让我多品,咕咚一声,吃了个干净。
果然肉质细嫩,肥而不腻。
吃了二三片,举筷已无肉,便叫添二盘。风卷残云,未几又告罄。再加,终于怠工,剩下几片。我指个娇女孩,让她再吃。女孩呆一呆,摸摸肚子,又挟一片,快进嘴时,掉到桌上。娇女孩弯腰儿一吸,白肉哧溜入嘴,抬起头,笑一笑说,莫要浪费。
临走时,老板过来寒暄,戴着二尺高的白胖帽,精瘦一竹杆。丽人问他为何这么瘦,老板说白切肉吃的,你吃你也瘦。大家笑起来,都腆着肚子,貌似很满足,恋恋离开。
这亦是一种生活态度的凝结,若非乐观阳光,怎会品得如此美味。
此文,此肉,都让人心生向往。
感谢您对逝水流年的支持,祝福创作愉快!
1. 白切肉俗语“饭焐猪肉”,其实这是乡村一道美味的家常菜,尤其是土灶柴火焐出来的白切肉,在饥饿的年代那诱惑难以想象。
2.在物品丰富的当今,去吃“”
3.清心老师的编按语,写得好!谢谢真真的推荐。
4.阅读,欣赏!手机点评不给力,请大家包含!【抱拳】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同是白切肉,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人,对它的食欲与态度截然不同。在艰苦的年代,对它是垂涎三尺,望眼欲穿,可望不可及;在物质丰盈的今天,人们对美的追求越来越重视,对它却只能敬而远之了。
幽默独特的语言,对童年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怀念!
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