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个哥哥怎么成了这样呢？曾三叔不停地摇着头叹息。以前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哦，都怪那场车祸，把一个好端端的人脑壳撞坏了。车祸只撞了他的脚，没有撞到头呀。曾二也很是不解。
　　 曾大曾二两兄弟，总被曾家山的乡亲们当作话题，时不时地拿出来比较一番，甚至说他们两兄弟不是一个爹妈生的。这也难怪，曾家两兄弟以前可是有口皆碑，曾家山哪家哪户都没有少麻烦过他们。曾家山人教育小孩的时候都会说，你看看人家曽家两兄弟，哪像你这样......
　　 只可惜，前年的那场车祸，把曾大变成了一个祸害。
　　 那个时候，公路通在曾家山的半山腰，曾三叔买了一小车煤炭回家,卸货后再请人把煤炭搬回去。曾家两兄弟主动去帮曾三叔背煤炭，一辆没有牌照的摩托车飞似的驶来，把曾大重重地撞倒在地，左脚被划出一条大口子，到医院缝了六针。最可气的是，肇事的人开起摩托逃跑了，因为带着头盔，没有人看清他的相貌，报警后,交警也没查到他的踪影。
　　 曾大住进了医院,病室里有一个因车祸住院的病友，已住院20多天了,那表现堪称绝。撞他的车老板和医生护士在病房时，他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嘴里唉哟唉哟地喊这里痛那里疼，车老板一日三餐送的饭菜,吃不下去，搞得医生也束手无策。没有外人的时候，一把扯掉输液管中间的接头，把液体放掉，把吃的药丸丢尽厕所里，在病房里活蹦乱跳，还偷偷溜出去胡吃海喝。每天要车老板兑现100元的补偿金。
　　 真是近墨者黑，不几天时间，曾大变成了另一个人，向曾三叔提出五花八门的要求。三叔像伺候先人一样伺候着曾大，稍有怠慢，曾大就不依不饶。出院后要求三叔赔偿误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等等，张口就是上万元。无论外人怎么劝都不起作用，最后还是村乡干部三次调解，赔给他2000块才算完事。三叔叹息说，我的煤炭成了10多块钱一斤，高过猪肉价了。
　　 曾家山的乡亲议论纷纷，说曾大做得太过分了，不像是曾家山的人。曾大听到一些议论，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与乡亲作对：今天偷东家的鸡，明天砍西家的苗，三天跟李家争，两头与张家吵，把曾家山搅得鸡犬不宁。
　　 最可气的是，曾大还时不时欺负弟弟。
　　 母亲年老了,不能自食其力。曾大对母亲不管不顾，曾二尽自己的能力赡养母亲。母亲看到曾二家的拮据，老大的张狂，几次找到曾大要求赡养。曽大口头答应，却从未拿出过一分钱。母亲气不过，颤颤巍巍游走在有威望的亲友和乡村干部间，请来干部和长辈们，开了几次调解会，达成协议，以两月为限，母亲轮流随两兄弟居住，住在谁家，就由谁家伺候和负担全部开支。
　　 干部排好的轮次还没有转满两轮，母亲在曾二家住满两月交接的时候，曾大不接受母亲了，居然说，我只有半边妈，不该我一个人负担。长辈们和乡村干部又来一次调解，根据母亲的意愿，长居曾二家，曾大每月付给300元生活费。曾大付了三个月又不给了，说是没有钱了，等有钱的时候一起付。无论曾二去要，还是母亲怎样唠叨，曾大就是不给。还不时对曾二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天，曾大闲来无事，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曾二家的那只大公鸡咯咯咯地叫着，悠闲地漫步。也怪那只不懂事的鸡，偏偏在曾大面前走来走去。曾大见到精神抖擞的大红公鸡，一下子来了兴趣。哈哈，老子有很久没有吃过鸡肉了，你今天送上门来，莫怪我不客气了。说时迟那时快，张开双手猛一下扑过去，一心想抓住那只肥公鸡。哪曾想到鸡的动作比他还快，一溜烟跑了，害得曾大鸡没有抓到还一个跟斗栽倒在地，两只手直杠杠地撞在水泥地板上，再向前滑出两米多远，手掌搓出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慢慢地渗出来一小片，额头也撞起了一个青包。
　　 这下可不得了，曾大哭爹骂娘地一脚踢开曾二家的门，说是被他家的鸡绊倒受了伤要住医院，要曾二赔钱。
　　 曾二说，我那鸡是畜生，不懂事，不晓得避让你老人家，难道你没有长眼睛，还和畜生撞上了？
　　 我草你妈，你骂老子是畜生，你才是你妈个畜生，曾大张口就来。
　　 你草我妈，我妈也是你的妈，你不是畜生是啥子？曾二也不示弱。
　　 我就草你妈，草你那半边妈，老子那半边你动都莫想动......曾大简直气急败坏了，粗话连篇，根本没有把曾二当成兄弟。
　　 83岁的母亲在屋内听不过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骂起曾大来，你就是一个畜生，我就在这里，你来草哇，你遭天打五雷轰的不孝之子。老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现在出息了，要草妈了，你个短命的龟儿......
　　 曾大愣愣地看着母亲，听母亲从未有过的恶毒叫骂，一时语塞。愣了好一会儿，对母亲说道，妈，我们两兄弟的事情你莫要掺和哈，你要掺和你就拿钱给我去住院哟。
　　 你多体面个东西，还要我拿钱给你去住院，你一年多都没拿一分钱的生活费给我，还要我拿钱啰。你今天不把生活费给我，你就走不脱。母亲边说边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曾大的手臂。曾大用力一挣，“啪”的一声，母亲栽倒在地上，手舞了舞，脚蹬了蹬就不动了。
　　 妈?——曾大曾二一下子惊叫起来。双方也不争吵了，手忙脚乱地扶起母亲，送到了医院。
　　 母亲在医院里静静地躺了十多天，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悄悄地走了，去和十多年前离开人世的父亲团聚了。
　　 按照当地风俗，老父老母离开人世，都要热热闹闹办一场白事。办白事与办喜事不同，一堆一块的乡亲不会自己来帮忙做事，必须大孝子去当面下礼，也就是跪请。尤其是为死者料理后事的“四大天王”和抬棺椁的“八大金刚”，必须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充任，不作揖磕头去请，他们是不会自己来的。俗话说，孝子头，值狗球。按照旧时的风俗，孝子在先人尚未入土之前，只要是遇见一个活物都要磕头，那怕遇见了一条狗。
　　 孝子下礼的规矩是作揖磕头。双手抱拳，从胸口往上举，举过头顶，再从上向下慢慢划至胸口。同时，上半身向下弯，头要弯至腰部以下，这样做一遍叫作一个揖，双脚站在一起，两膝盖一并跪在地上，头同时埋向地下，两手分开成掌按在地上，额头碰到地面方才抬起，做一遍叫磕一个头。心诚不诚，要看腰弯得低不低，头磕在地上发出声音的大不大，腰越低声音越大心越诚，也表示越孝道。这恐怕算是最大也是最屈辱的礼节了吧。
　　 孝子见到要请的人，无论是长辈晚辈，按平时的称呼喊一声，说我母亲过世了，请你帮帮忙，一起料理料理。边说边下礼，作一个揖，跪下磕一个头，站起来再作一个揖，再磕一个头。如此三遍以上。磕头的时候，不论地板是石头还是泥土，不管面前有狗屎还是污泥，都要一下子磕下去。直到接受下礼的人说，请起，请起，或者用手把你扶起，不让你继续下礼，方可停止。孝子在得到肯定应允后再去请下一个人。被请的人受了孝子大礼，也不好意思拒绝。不须再请第二次，安排好自己的私事，第一时间赶到孝子家履职。
　　 死者的大儿子就是大孝子。这下难倒了曾大，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曾家山的人，曾家山人不会给自己面子，就是请来了，恐怕也少不了受到奚落。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去请人。对曾二说，老弟，你去请一下他们好吗？曾二摇了摇头，我去不合规矩，大家晓得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你不去，没有人买我老二的帐呀。曾大愣了片刻说，还是你老弟去请他们，我去请先生。话还没有落地，人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眼前的一摊子，曾二叹了口气。赶忙找到曾家山常年做支客司的曾三叔。请他打点这一切。曾二喊了声三叔，就泣不成声了，只是不停地下礼。三叔一见明白怎么回事了，一把拉起曾二问道，大孝子呢？怎么没有来？曾二说，他去请做法事的先生去了。话还没完又要作揖磕头，三叔拉住曾二说，算了，看在你们娘儿母子的面，我来帮忙就是了。曾二千谢万谢，拉着三叔一道去请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和煮饭弄菜的人了。曾家山的人历来十分热心，何况还有道高望重的三叔出面？曽大甩给弟弟的难题轻轻松松化解了。
　　 亡者经过抹澡穿戴整洁后入殓，合上棺木盖子，停放在堂屋的左侧，供宾客吊唁。发丧之时，八大金刚先用手把棺木捧出堂屋，放在门前两条长木凳上，用两根像檩子一样的长木，叫做夹杠，左右两边把棺材夹住，两档头用叫做四尺的横木连接，四尺的两端，再用一根绳子上下连接，绳子的上端绑一根横杠，两人抬用，横杠前后各两根，八人肩抬。抬着棺材从家中出发，到挖好的墓地，无论距离有多远，八大金刚可以换位置，不能换人。
　　 出殡的吉时一到，孝子们披麻戴孝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引路，随后是花圈，一人举一个花圈或者祭帐跟随，再是棺材，后面是送葬的鼓号唢呐队和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再后面是放鞭炮和丢纸钱的人。
　　 一路上，人头攒动，鞭炮声，哀嚎声，叹息声，哀乐声不绝于耳，倒也壮观。棺材在途中不能接触地面，八大金刚需要歇息或者路况太差要调整角度的时候，棺材两边早有人扛着长凳候着，把两条长木凳横放在棺材底下，八大金刚把棺木轻放在木凳上。稍事休息后，领头的喊声“起”，八大金刚一起用劲，平稳地把棺材抬起，步调一致缓步前行。
　　 曾大端着灵盆悲悲戚戚地走在前面，听得鞭炮声，哭喊声一阵又一阵，不觉心中酸酸的。母亲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晃动。曾大内心不断地自责着，后悔没有服侍好她老人家，现在阴阳两隔，面都见不到了......
　　 正哀伤着，听得后面八大金刚里传来一声“停”，曾大以为又是歇息，也没在意。曾三叔感觉不对劲，刚刚在转角处停歇了还不到3分钟，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怎么会再停呢？他立马从后面赶到八大金刚旁，欲问究竟。只见八大金刚均卸下肩上的抬杠，走到了一边。
　　 三叔问，怎么不走了？领头的答道，三叔，我们不抬了。啊！曾三叔楞在原地，不知道是哪门子水发了，这个活路不是说撂就可以撂的。问道，为什么不抬？送葬的队伍一下子没有了声音，大家都不出声。
　　 领头答道，我们都知道曾大曾二两兄弟的为人，老二对我们有礼有节，平日里把我们的事当作他自己的事情巴心巴肠地办，对大家都有恩。老大呢？就是曾家山的一个祸害。把好好一个曾家山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们有啥子心肠来帮他。
　　 那你们看老二的面子也要抬拢啊，三叔说。
　　 我们正是看在老二的面子才抬到这里的。他们大家都知道，曾老大口口声声说，他们两兄弟各有半边妈。曾二这半边妈我们领了情，尽到心，顺顺利利地抬了这一半的路程。曾大的那一半路就请他自己来背到墓地去。
　　 领班一说完，在场的人全都傻眼了，一时间，全场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八大金刚也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撂下抬杠就要离开。
　　 曾二反应过来，几步走到领班面前，一下子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帮忙帮到底，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领班一下扶起曾二说，不是我们不买你的帐，你的面子已经给足了，对你那半边妈，你和我们都仁至义尽了，没得话说，剩下的路老大来背。
　　 曾家兄弟在场的七大妈八大姨，平时也知道曾大的种种表现，看到突如其来的状况，听了领班的话，气愤得不行，对八大金刚又不敢得罪，一个个只得大骂曾大不是个东西，脏话，孬话，恶毒的话，一下子如茶壶烧开了水一样，一股脑儿往外冒，那十多张嘴喷出的唾沫简直要可以把曾大淹死。
　　 曾大不知所措，脸一下子惨白如霜，周身冷汗直冒，直直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曾三叔三步两步扑到曾大面前，夺过他手里的灵盆，转交给身边一个晚辈，拽着曾大来到八大金刚面前，猛地向前一推，嘴里骂道，你个祸害，还不快点给他们下礼认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把曾家的脸都丢尽了。
　　 曾大似乎反应过来，顺势一倒，跪在了八大金刚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语塞。
　　 八大金刚冷冷的，没有一句话，八双有些愤怒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大。
　　 曾三叔对曾大说道，平时跟你说了好多回，鸡鱼酒肉待远亲，雷打火烧靠近邻。你就是不听，成天总跟一堆一块的过不去，还不给大家赔礼道歉。
　　 曾大听三叔一说道歉，马上对在场的人下起礼来。嘴里喃喃道，长辈些，兄弟姊妹些。我错了，我错了，我今后一定改正。不知是被刚才的阵势吓着了，还是真知道错了。曾大用标准下礼动作向每一个在场的人作揖磕头，磕头的时候，额头用力往地下扎，额头碰在地上咚咚作响，磕约十几个头，额头磕出了鲜血，血慢慢往下流，满脸都是。
　　 在场的人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仿佛空气都凝结了。只有曾大喃喃的道歉声和咚咚咚的磕头声。磕满一圈之后，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众人惊愕的眼神，曾大以为人们不原谅他，又是一圈磕头作揖，每一个头磕下去，地下就是一个血印。片刻，满满的一圈血印摆在了大家面前，
　　 曾二看不下去了，跑到哥哥面前，一把按住曾大，说，哥哥，你莫磕了哇，我来代你。说完额头一下子磕下去。曾三叔上前两步，走到俩兄弟中间，一手抓起一人说，够了，够了，真心改过就行了。说着冲八大金刚吼道，站起啥子？抬起走哇。
　　 八大金刚回过神来，默默无声地站回自己的岗位，把抬杠放在肩上。领班一声起，棺木平平稳稳地离开长凳，曾大两兄弟也不说话，紧走几步，赶到队伍的最前头。曾三叔看曾大端好了灵盆，说了一个字，走。停歇了大半个小时的送葬队伍又开始前行了。哭丧的不哭了，放火炮的不知道该不该放，没有点燃一响，说话的没有了声音，只有人们咚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墓地。
　　 掩埋了母亲，人们逐渐散去。曾大笔挺挺地跪在坟前，一动不动，一跪就是大半天。曾三叔来回跑了几趟劝他回家，曾大像没有听见似傻傻的如一尊雕塑。
　　 这娃娃遭孽啊，这下连半边妈也没有了。曾三叔这句话，不知是说给曾大听的呢还是自己发出的感慨。
　　 曾大变了，变得热心了，曾家山大凡小事总有他帮忙的身影，只是有些沉默寡言了，也不再好吃懒做，反倒是拼了命的挣钱。日常生活也变得十分俭朴,甚至是寒酸.不知道他挣的那些钱干什么去了。人们问曽大，他笑笑，不说一句话。
　　 当地一家敬老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笔县城汇来的捐款，汇款人落款都是半个儿子，敬老院查了好多回都没有查到，也不知是不是曾大。
　　
　　 2016年3月15日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