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静的夜总是这样纷闹，绚烂。你不要以为一颗颗星星在天上就那样一动不动，也像人一样安静地躺着或睡着。玫瑰隔着房间隔着窗帘都能看得清，那些小东西简直就是一大群谁都拦不住管不好的疯小子，它们不仅相互挤眉弄眼，还到处疯跑，打闹，疯得厉害着呢。这样想时，玫瑰的心里就忽地闪出一层笑。但笑意还没来得及花朵一样款款地绽放，一团忧愁和酸楚就像从门缝、窗口、仰层、地面等四面八方涌来，慢慢地，但气势汹汹，不仅被窝，连玫瑰的脸上、眼角甚至头发稍，都挂着轻轻地却感觉到阴冷、压抑，并且还有些异味的，雾霾。对，就是雾霾。就像北京那些大城市的烦人天气。唉……听说因为雾霾，好多人已经得了呼吸系统的疾病，也有得了癌症的，还有人好像已经死了。哎呀呀！不知道雾霾这东西是不是对女人生育也有影响。如果有人怀了孩子，该不会因此而畸形吧。啧啧啧，如果生下个畸形儿，那该怎么办呀……
　　 有一段时间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这样。半夜一点左右突然醒来，玫瑰的脑子里就成了一方透明刺亮的的天（哪怕阴雨天气，奇怪，玫瑰依然能够看见繁星满天），开始胡思乱想，胡乱联想。不知道哪儿也不知道何时收集到的新闻奇事、家长里短、单位动态，或国内、国际新闻，等等等等，都能在她本来记性不好的脑子里唰唰唰清楚地过屏。到最后，还要牵扯到能不能生育，怎样才能生育，能不能健康生育这些叫玫瑰揪心难捱的话题上。
　　 玫瑰讨厌并痛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瞎想，有时心急了就骂，二寡！自己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庸俗女人，每天这都操得是些啥心啊。如果当初有这样好的记性，或许读文科能考个什么大学，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寡，真寡！玫瑰竭力想拒绝、阻止这些锐利的纷杂擅自闯入，恢复她平静的睡梦，但不行，千年万古、乱七八糟的事情执拗到就像每月固定一次的那个，不请自来。而且更勤快，一天都不落。这就严重影响到她的睡眠，影响到她的脸色、情绪，心态，甚至直接影响到上班她的工作状态。她自己都感觉到自己这段时间不正常，很不正常，有时简直要抓狂。因而某个半夜，她都想泼妇骂街一样的破口大骂。骂谁？骂纷乱世事？骂男人经常不在身边？骂自己不能安心休息？骂自己身为一个女人生不来孩子？……唉，还是谁都甭骂。管什么用呢？家里只玫瑰一个人，没有谁能够分担她的痛苦和烦恼？给小焦发个短信诉诉苦，分享一下？大半夜的，即使惊醒小焦没什么，同寝室的别人肯定以为是哪个神经病故意骚扰呢。何必扫众人睡眠的兴。玫瑰只能经历洪水般地任由这些不切合实际的白夜疯狂侵袭。
　　 终于等到窗外天光一点点漫来，就像迎着奶奶那双温暖的手，玫瑰像是婴儿一样才安下心，松弛些。她很快就能睡稳睡实了。
　　 但没隔多大一会儿，一声尖利的汽车喇叭“滴滴”地突然刺来，或者哪个女人发泄骚闷得异常叫喊，哪个男人恶狠狠闷声闷气地咒骂，或者房东大娘家门“哈腾”开关了一下，或者街上“咚——嘎——”莫名其妙地炸响个爆竹，或者街上有狗暴戾地狂吠……随便什么骤然声响，都能使玫瑰异常敏感的神经立即收缩，揪紧她的头皮、心瓣和脑膜，以及身子，使她一个激灵爬起来。
　　 掀开窗帘看看窗外，天真的大亮了。玫瑰不得不起来。
　　 起来玫瑰也不吃饭。连牛奶也不喝，怕胖。本来，玫瑰不胖。有次她感觉自己比以往稍稍肉紧了点，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刻意到公司库房称了一下重，啊呀呀，胖了三斤！三斤呐，这还了得，这在流行骨感的时代就成了女人的心病。于是玫瑰逢人就问她是不是胖了，你看我胖不胖啊，这几天瘦了点没有。这样做得结果是，那几个男促狭鬼同事就胡说，难怪玫瑰生不来孩子，原来是她的“地”过“肥”，把小焦辛辛苦苦种得好端端的种子都给“烧”死了。这话！
　　 这种话能有影儿？没影儿。玫瑰知道。什么叫胖呢？多重算是胖？单位那些从农村出来的灰家伙，尤其那个范海兵，说话哪有一点正经，他们是乘机跟异性穷聊穷开心，互相揩油、占便宜呢。逮啥说啥，不忌口，主要还是想在女人面前不自觉表现。男女人嘛，在一块估计很多人就这德行。这也算一种犯贱吧。这大概就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真正含义。玫瑰清楚着呢。说到胖，平时这帮人也根本不会说胖字，这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文明叫法，范海兵他们，只会说谁谁谁肉，你看那个谁肉的。嘁，狗嘴哪能吐出象牙！就这样。这话可不好听，明显给人一种近似烧猪肉那样肥腻油溢的感觉。玫瑰听小焦也说过。小焦有次回家跟玫瑰做那个，做完就叹着气淡淡地说了一句，真他妈像在闹一块猪肉。这话说得本来没多少心情的玫瑰真的恍惚自己就成了一块白腻腻的肥猪肉。我就是一块不能生育的猪肉？这样一联想，玫瑰的心思就像又加了铅块，更沉重了。她跟小焦过性生活的激情再也好不到哪里。但她开始对有关肥胖的话题更上心。莫不是真的因为自己胖就不能生孩子呢？
　　 玫瑰是听过“地肥不产籽”的说法的。玫瑰记得，一个本家婶子秀云，就太胖，是看上去肥油几乎要撑破皮肤的那种胖，一轱辘通的那个胖，一直没孩子。北京天津太原石家庄呼和浩特，两口子一个劲儿乱跑，听见一点可能的消息就满怀希望地跑去，钱扔了多少，也没个结果。长辈人迷信，还教导求神拜佛，他们上庙算卦的计儿、方儿也都使尽了，几乎踏破了附近所有人们说灵验的奶奶庙的庙门，几年了，孩子也没“拴”住半个。最后认命了，不图自己生育了，只得抱养了个女孩。当时，玫瑰小，不懂事，也不宜问，只听村里大人们零星拉呱。有人就说秀云婶子是个“石女”，也有的就说是秀云“地过肥”，存不住种子。这种话就像江湖黑话，玫瑰听了云遮雾罩，疑惑得很，但感觉“石女”呀、“地肥”呀什么的，肯定不是好话，一定是骂女人不生育的话，只不过比骂天生不能生育的骡子委婉些。唉，女人不生育，简直就是有罪呢。玫瑰每每看见秀云深入简出怕见人的羞愧样，既替婶子惋惜，也痛恨人们说这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一类的话。
　　 现在轮着玫瑰被人议论是她的“地肥”还是天生就是“石女”的问题了。玫瑰几次听见人们背后这样议论她。这不仅是周围人们关注的话题，也成了他们家庭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是小焦父母最心急迫切的要求。最初，公婆还隐晦地问讯，后来就公开地唠叨，再就沉默了，啥话也不说，只是无限失望的白眼。这就叫玫瑰更难受。每当放假，玫瑰都躲着回公婆家。连过年都想躲。想要的来不了，就成了愿望。愿望一直不能实现，就凝成了心思。心思缠绕郁结，超重，可能会变成心病。玫瑰感觉她的心上，每时每刻就像罩着一座黑雾雾隐现的沉重大山。
　　 但在单位，纵使男同事说些什么过头出格的话，玫瑰都能容忍，原谅，当时给个脸色矫正一下气氛扭转一下话题也就罢了，玫瑰还得表现出女性温从、妩媚的笑脸。一个单位，都是多年的老同事，互相之间开开玩笑表示熟稔和亲切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倒是像回婆家，没人跟你说话，没人搭理你，那才更憋屈得慌，难受得慌。
　　 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玫瑰稍有点紧张。马上就要去上班了。玫瑰赶快叠起被子，洗漱梳头。但她梳头间，突然发现梳子上挂着一大团头发。她疑惑地用手指再薅一薅，头发还是一大把一大把地往下掉，掉得她有些心惊肉跳。
　　 这是怎么啦，不会怎么了吧？
　　 二
　　 小焦从矿山回来了。
　　 玫瑰开始比较婉转地说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小焦电话中打着哈哈，并不以为然，还调笑玫瑰，你个不下蛋的草鸡，成天不知道出些啥状况。是不是又想老公我了？要在往常，属鸡的玫瑰当然要说，嘁！你不也就是个烧焦的蔫公鸡？想你，稀罕！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这样，两个人就打情骂俏逗趣地胡咧咧一顿，也就是年轻男女互相倾述彼此思念和热切需要的意思。这还不正常？正常。互相不思念不需要那才不正常呢。但今天玫瑰的语气有点幽幽的，不对劲儿，就像话里隐藏着个鬼。再说，玫瑰的愁苦气息不仅一缕缕跟着袭来，还嘤嘤地低声哭开了。玫瑰这样的时候极少。
　　 小焦就明白，玫瑰肯定是有些什么事了。什么事呢，别是哪个男的欺负了？是她单位的？是不是那个叫范海兵的，或者谁呢？自己在荒山野岭干活，一个月回一次家，自己都未必能守得住，有时还跟几个年轻人一起下县城找找小姐胡乱发泄，玫瑰一个人租住在开发区附近的村子，漫漫长夜，她能守得住？就说玫瑰正派，好，她能守得住，现在社会吃腥荤的猫那么多，他们会放过一个年轻漂亮的空房女人？包括小焦妈都几次提醒，不要在那么大老远的矿山干了，小两口经常不在一块，有孩子的机会更少。这话说的比较委婉，但小焦听懂了。他从职业技校就学开挖掘机，在这个公司的矿山干了十多年，一方面跟单位的人都处熟络了，工作也轻车熟路；另一方面，工资也还行，老板也从不拖欠谁的工资。这就叫小焦不愿没头苍蝇似的乱走。走一处不如守一处。恋旧也好。不缺这方面的反面例子。小焦有同学在开发区附近给挖掘机租赁公司干，工资不太高不说，工地经常流动也不说，还经常拿不到钱，半年拿不到工资是常有的事。市政欠包工的，包工欠出租设备的，同学的光景就不好过。那个麻烦！小焦这样呢，只是小两口团聚的机会少，用矿山那帮家伙戏谑的话叫，“一年干了三年的活，三年日不了一年的×”。这话不文明，也稍显夸张，但这是事实，属于民间流氓艺人的高度概括。小焦每听这句话就心有所动，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因此别的话小焦就没咋听清，他体会到玫瑰心思很重，重到必须他亲自回去化解。
　　 他赶紧找矿长请假回家。矿长一听是玫瑰叫回家，就绷着脸蹙着眉打官腔问，又要回家？是她想开了，还是你想通呢，啊？矿山人的话都很直，也很粗。小焦的眼睛被烫了一下似的，红着脸扭捏地辩解，不是，矿长……是玫瑰她真的有事，是别的事，我必须赶紧回去一趟。矿长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说，好吧，赶快回去吧，不管她有啥事，赶紧闹个儿子是正事。也老大不小的爷们了，去吧，一定要安顿好玫瑰呐！
　　 矿长这话说得畅快，但也叫小焦心上绾了好几个疙瘩。儿子？小焦不想？他做梦都想能抱个肉乎乎白生生的焦姓接班人呢。可别说儿子，就是女儿也行呀，女儿是父亲的酒壶、小棉袄呢。有女儿不愁男，小焦甚至想男孩女孩都生一个，这样最好。可医生说，小焦精子活力低，跟他长期坐在挖掘机上不运动有关系，叫他平时多锻炼。小焦就有意识地加强锻炼，跑山头，转村子，采蘑菇，逮野兔，几年了，还是不行。当然问题也可能在玫瑰。玫瑰呢，操，你说日怪不日怪，“输卵管狭窄”，医生说属于万分之一！唉，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摊到他小焦头上？生孩子这类大问题解决不了，无招。眼下，玫瑰又出现了新动向，新情况。这情况到底是啥呢？
　　 一路上小焦想了若干个预案。比方，如果是玫瑰养了男人出了轨，他要不要原谅，是狠狠地收拾她一顿，打她个头破血流叫她长点记性永不敢再犯，还是乘机打发了再另娶？再娶，娶个娶啥样的呢，也像玫瑰这样的吗……如果真是哪个家伙欺负了玫瑰，他又该如何实施报复呢，要不要拿着菜刀去砍断那家伙一条腿，如果真的砍断人家的腿，会有什么后果？要不，拿根铁棍，晃那王八蛋的家，叫他也过不成……小焦一路上呆坐着，绷着脸，抱着手臂，心事却翻江倒海。
　　 终于赶回了家，可门锁着，玫瑰不在。问房东大娘，说玫瑰一早就上班去了。这家伙，大麻炮不响，故意拔了捻子——耍啥花样嘛！小焦就有点气恨。他等了一会，一看表，离天黑下班还早，就不耐烦了，涎着脸蹭到药厂找玫瑰。门卫早就认识小焦。也不给通报，叫小焦自己进去找。
　　 药厂的气味儿真难闻呐！小焦耸了耸鼻子。他闻惯了旷野荒疏、恣肆、清净的空气，最多闻见点海水那样的开采矿山的岩石味儿，每每回来，他都很不适应，不仅呛，还感觉鼻子栓堵，干涩，难受。他记得老家附近曾经有一座化工厂，没倒闭前专门榨蓖麻油，就这种扎鼻子味儿。村民们被呛得成天骂，谁都骂，啥都骂。也许老天有眼，没几年，那个化工厂终于被骂塌锅了，倒闭了。但现在，药厂是开发区的支柱产业，十多家，白天还好，大概有人管着，药厂也守规矩，避讳着，味儿就轻，一般好像没有。一到晚上，就放风葫芦了，那些怪怪的刺鼻气味有时在小焦家里都闻得很浓。闻到这味儿，如果他们两口正在干些啥的时候也不想干啥了。情趣好像也被那怪味儿都给偷跑了。他妈的！小焦很气恼自己，也气恼玫瑰，但也只好左手对待右手一样，懒懒倒在一旁，各睡各的。
　　 玫瑰在包装车间的工作，就是把药盒机械地不停地整齐地码放到药箱。然后上塑封，搬走入库。搬箱子进库这样的重体力活儿一般就由男劳力干。比如那个范海兵。范海兵劲儿很大，一个胳肢窝能夹两个箱子，或者背、抱三四个。人们就戏称他是俄国大力士。大力士因而大多时候就有闲空。闲了的时候就站在一起也帮着玫瑰干点活。他们都搭伴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