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乡间取名很马虎，不是书香门第或大户人家，阿猫阿狗随意乱叫，甚或唤以弟弟妹妹以示区分性别。大户人家颇有讲究，第一字依某字辈，第二字参照生辰八字阴阳五行。小民百姓不讲究，以排行来逐个命名或是最省事的办法。陈生二是我长辈，该唤他声伯，书面外直呼其名确实有所不敬。他的名字进入我电脑中固定词组前一天，我还不认识他。他是我同学陈小平的父亲。父辈身上的故事，所有的酸涩苦难，都变成了今天令儿孙骄傲的励志资本，也是我肃然起敬的采访因缘。陈生二有兄叫生大，有无弟叫生三、生四？不待深入考证，似乎也无关本文。
　　 “张”亦作姓氏。作动词解有张网待捕之义。张鸟、张鱼、张蟹、张黄鳝、张麦钓，等等，方言中凡不使武力，不以刀枪瞬间毙命猎物，而以工具类诱捕猎物的手段，都以“张”字一言蔽之。“张”使什么工具？网太狭隘太拘束，笼、箱、篮、夹、钓都能“张”的，陈生二张黄狼使的就是夹子。
　　 黄狼是黄鼠狼缩写的俗名，学名黄鼬，一种分布广、数量大、种类多的小型食肉动物。2008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中进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后，它受法律保护，明令禁止捕杀，谁还斗胆为一点蝇头小利以身试法？不过此前，它不受保护，相反该杀，置其死地而后快。即便有数据表明，每只黄鼠狼一年能消灭多少田鼠，保护多少庄稼免受遭殃，平心而论，功绩远远大于过失，但人们对它偶尔犯下的过错仍不依不饶。它捕鼠的功绩并不广为人知，保护粮食的实际效果也显得间接、模糊，而鸡鸭家禽的损失更昭然，对于艰辛度日的农家更有切肤之痛切齿之恨。黄鼠狼诡黠、狡诈，兼有鼠的警觉与狼的奸猾，它嗜血，能捕食数倍于自身体重的猎物，可见也很凶残。农家清理柴垛，把筑巢于此来不及转移的一窝黄鼠狼暴露在光天化日，在一群土狗的围攻下，小的吱吱乱叫，大的毫无怯意，困兽犹斗，是母性，也是本性。很多人知道黄鼠狼的存在，却未必近距离见过它或者与它对视。它似闪电般穿越田间的身影似鬼魅般不真切，游弋于我们身边却完全活在另一个世界，常被视为灵异之物，因而，这个行业也颇有几分神秘。它优质的皮毛成就裘皮衣服的华贵，我们熟知的狼毫是绘画书法的绝好笔具。那些年，张黄狼的陈生二，是业内翘楚，收购站的领导常夸他对国家贡献大，几次三番表彰他。他叨念着“贡献”“表彰”，沉浸于昔日的荣耀，木讷的脸上释放幸福的光芒。
　　 小平将我引到尚湖镇湖庄村东观音堂的一处农家小院，我有幸见识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84岁的老人。年岁不饶人，年前的一场遭遇，使他腿脚不再灵便，但身板硬朗，仍能想象年轻时的壮实。他思维尚清晰，声音略显含糊，有些语言要借助儿子的翻译。老人嘴里的故事，想必儿子们有所听闻，间或陷入沉思或者闭眼小憩，小平在边上补述，然后征求他意见。小平母亲，一位团脸慈祥的老妇，笑眯眯地靠在门槛，倾听我们谈话。老伴嘴里的故事，她异常熟悉，是昔时第一听众，有时也是故事的配角，却仍津津有味，偶尔插话补充细节。看得出她对老伴当年的崇拜，对老伴现状的无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去日无多的老人，终将带着曾经的荣耀远去，他的独门绝技，即将失传也无需传人，在儿孙们越来越稀薄的谈资里，作为一个家族尘封的精神遗产，从一定程度上是不是也是我们这一方水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章节呢？
　　 小平的哥带来一个黄狼夹，很熟练地演示布设机关。夹子是陈家的文物，很有些年头了，还能使用。灰褐的竹片早已褪尽本色，铁丝、铁钉、铁质拉簧锈迹驳浊。夹子是竹片扎成的直角三角形，两直角边起固定、支撑作用，斜边外侧置一根拉簧，是这个工具的动力装置。另外两根活动的竹片，构成触发装置，核心部件即一寸长的触发器在三角形内，如枪械的“扳机”，一旦有外力触动“扳机”，触发装置瞬间启动，活动竹片在拉簧的牵引下飞速向下移动，把猎物死死卡住。老陈说，设计原理一样，但每个人做的夹子都不一样，所谓“各人各法，只要得法”。首先要牢固，牢固才能牢靠；其次要保险，即触发器的灵敏度恰到好处，不可太灵也不可太呆。我发现，粗壮的斜边向下延伸出一段，确保重心的稳定，同时使拉簧有足够长度提供拉力。夹子的构造极其简单，简单的材质，简单的机械装置，简单的操作设计。复杂与效益间并无必然联系，简单并有效，才是一切劳动工具最实在的评判。老陈自己琢磨、制作，无祖传无借鉴，就像他张黄狼的本事一样无师自通，但凭心灵手巧。
　　 顺手的工具只是有效捕猎的硬件，技艺才是收获的要素。其中包括经验、灵性、判断、心智。黄鼠狼出没于乱坟岗、秆稞巷、田头、河滩、水沟，绝佳位置应该在岔道或拐角，就像转角门市能赢得更多的生意，三角地带，几方过来的猎物均有可能经过或逗留。选择有坡的地方，使夹子有倚靠，离地面五公分用洛阳铲掏一圆洞，洞底拴一只活蛤蟆，把夹子竖靠洞口。黄鼠狼嗅觉与听觉异常灵敏，尽管视觉稍差，警觉性也非一般动物可比。在野外，绝无可能徒手捕捉，即便借助鱼叉、猎枪等工具，猎杀它也是几乎不能的。你能想象，它在很远处就闻到蛤蟆的气味，听到蛤蟆轻轻蹦跶，悄无声息贴地走来，驻足，瞥一眼毫无防御能力的猎物，并不急于下口，调动所有感官警惕地察访四周，确认没有危险，才低头端详洞底。或许在把头伸进洞口的刹那间，突然改变主意，再次狐疑地凝神关注周围，它把全身力量灌注到强有力的后腿，一有风吹草动迅疾逃窜遁入夜色。比起美食的诱惑，生命才是首位。如此这般几回，它确认安全了，开始细细研究洞口的情况，如果夹子张牙舞爪毫无掩饰，它不会拿性命去赌口腹的。布好机关后，老陈拔几把草，虚掩洞口，把夹子遮个严实，只留一方让它伸进脑袋的空间。这似乎是智力的较量，其实不是，所有动物心智远非人的对手，只有人能揣摩对方的心思，动物仅以不断进化的生存本能在日益压缩的领地苟延残喘。等到明晨，它将气息全无与它倒霉的同类挤在老陈的麻袋中，待价而沽。除非被卡断脖子，突遭袭击的黄鼠狼不会瞬间毙命，蹦跳、折腾、拖着夹子疯跑。老陈将筷子长的竹签牢牢插在地里，用细尼龙绳子连着夹子，它跑不了。小平补充了一个细节，父亲曾告诉他，凡在河滩布夹子，竹签应该插在靠河面的下方，被夹住的黄鼠狼在挣扎中势必跌入河中淹死，缩短挣扎时间，免得因挣扎而损伤皮毛。
　　 每年过立冬，老陈从小屋里翻出夹子，三个月的捕猎生涯将延续到春节。动物皮毛似虫草讲究节令，夏季皮毛最不值钱，冬季皮毛质量最好。而且，秋播结束进入农闲，老陈有足够的时间和体力从事第二职业。老陈一天的工作满满当当：上午剥皮晾晒，下午踩点看路，黄昏布夹子，凌晨收夹子。本地黄狼不是群居动物，除了每年三四月繁殖季节短暂的家庭生活，成年黄狼独往独来，昼伏夜出，孤踞一方。磨刀不误砍柴工，白天看路是不能偷懒的。老陈背着手在野地转悠，鹰隼般的眼睛寻找猎物足迹。哪里有猎物，从什么方向过来，是公是母，一目了然。但看脚印粗壮或细密判定公母，不过雕虫小技，他棋高一着能判断猎物大小，属于哪个等级皮毛，绝不看走眼，很神奇吧？更神的是，他能把白天看过地方一一印在脑海，黄昏时落实到位，不走错，不漏过。布几十个夹子，要走很多路，接近11点打个盹，凌晨4点回收夹子。如下盲棋的高手，夹子分布在那些点上，心中有数，少了一个心里难受。猎物连同解除机关的工具装在麻袋中，少则三五个，多则十二十，没有一次吃白板。老陈还能不使诱饵，在黄鼠狼的必经之路上，利用细小的水泥管、逼仄的暗沟下夹子。有一回，他在桥堍发现黄狼足迹，凭感觉这是一个大家伙，藏身桥基。一座老石桥，石驳的桥基因年代久远风化开裂，布满缝隙。那厮究竟藏身何处？老陈挨个看去，把钓鳝摸蟹的经验迁移到这里，石缝口肮脏，有灰尘、蜘蛛网，不是。对了，一定在这里，这条石缝离地三尺，能伸进一个拳头，探视暗不见底，洞口、石壁如被擦拭一般干净，说明时有东西出入。略去经过，结果当无悬念。这是老陈从二十岁到七十岁大半辈子张黄狼的经典案例，就连串门看热闹的乡邻都知道。他曾经的同行们，一辈子未必有此机遇。全冶塘18家同行，哪个都没我陈生二厉害！他嗫嚅着，仍保持着年轻时的自信。
　　 本地收获渐稀，老陈摇着小木船外出捕猎。老伴念他吃苦，有时执意随船照料。船走水道，每天挪前几里，随遇而安，吃住在船，船是居所，是后勤补给站，是工场，也是储物仓。东至塘市，西到顾山，北达福山，南行张桥，乡野夜色中闪过他敏捷的身影，寒风凛冽中踩响他疲惫的脚步。越是人迹罕至的荒野之地，越是黑夜越有更多猎物出没。这个行当不仅凭技术，更仗胆气。老陈多次提起罗墩这个地方，罗墩原属练塘，离他家不足十里。这里水网密布，大片的高土乱坟岗，草木葳蕤，地形复杂，为黄狼提供了天然的生息、繁衍、隐身之所，也是老陈每年狩猎最久的福地。一个月黑风高夜，黑魆魆的坟地里，磷火飘渺，一种怪异的声响一阵紧似一阵，尖利、瘆人，似夜猫思春，似孩子撕心裂肺哭叫，莫非它是传说中的鬼叫？他可以选择拔腿而跑，却舍不得白天看好的绝佳位置。他不信邪不信鬼，不弄清真相心里会留着疙瘩闯入梦魇。犹豫着，靠近，打亮手电照过去，是一对交配的黄鼠狼，旁若无人，色胆包天，眼睛闪着幽幽的蓝光。按理说，还不到繁殖季节，是体内荷尔蒙过早地激发了它们某根神经的兴奋，还是人迹罕至的角落让它们放松了警惕？尽管虚惊一场，老陈还是一身冷汗，夜里竟发起高烧。
　　 剥皮也是个技术活，从下颚部开始，沿着颈部、胸腹、四肢内侧划开，下刀要准，操作要谨慎，半点破损都会让整张黄狼皮的品相大打折扣。黄狼皮不可暴晒，需慢慢晾干。用小钉子将它固定在木板上，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压扁的黄狼标本。留着收缩冗余，不可太紧，太紧绷伤皮毛；不可太松，松了不平整。如果编写操作手册，得以百分比衡量冗余度、干缩率，老陈不懂那些理论，但他晾干的黄狼皮松紧恰到好处，高看半等甚至一等都是常有的事。作为副产品的黄狼肉，腌制，晾干，去腥去膻，只要烹饪得当，大可入选美食佳肴。留部分待客，这家那家馈赠亲友，或遇泊船的近村乡民索要也毫不吝啬，村民回馈点鱼肉、蔬菜、大米。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老陈因这个行当，因他的慷慨，结交了不少异乡好友。
　　 入冬后，各地收购站开设黄狼皮收购专柜。老陈船到哪里，即在附近收购站出货。蒋巷、冶塘、大河、王庄的收购站都是他频频光顾的地方，年复一年，简单的买卖关系淡化为默契的合作伙伴。老陈，你好久没过来了。老陈，把好皮子也留一点我们！收购站的工作人员都熟识他，盼着他，他似当下的贵宾客户、黄金客户，就连总公司都捻熟他的大名。总公司在城里的颜港，看货估价的老周，阅历丰眼力准，凭眼光即能把个七七八八，皮子上手，摊开，直尺横一量竖一摆，顺手一捋，呼口气逆着毛锋一吹。一路皮！5块5，布票一尺。随即拨动算盘。“路”是行话，相当于“等”“级”。一路以下，有二路、三路、不上路（即等外），此外，以一路为基准，还有80%、60%等以百分比递减的精细分等，如何定级？尺寸大小、毛锋松紧、毛根肤色、有无破损等等。每个等级差价分明，二路比一路少整整一半，看低一个等级意味着老陈减收，即便20%，就是1.1元，相当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两个工分。老陈心里有底，明显扯不到上一等的默认，处于两个等级边缘的不惜争个面红耳赤。一次在张桥出货，店员欺生，把几张介于一、二路间的皮子均判为二路。老陈据理力争，拉着店员上城里总公司重新鉴定，并承诺如果亏理承担所有费用。老陈有次去市里，准备到跨塘桥出货，发现君子弄新开了收购站，反正是卖，省点脚程吧。店经理不认识老陈，没收了十几张皮子，说回头打证明来领。原来，皮子太多品相太好，刀锋笔直，与以往收购的七皱八翘、刀痕歪歪扭扭的皮子比，处理技术无可挑剔，因此怀疑是偷来的。老陈没回乡下，去跨塘桥站找老张让他写个条子，老张一个电话过去，老陈回头才进门，经理拉开抽屉给他点钱了，还一个劲儿道歉。这个小插曲从侧面印证老陈的本事。冶塘18家张黄狼，哪家都不如我！他重温着先前的自我陶醉。
　　 老陈每次布放三四十个夹子，实际储备上百个。装置的简单、材质的脆弱，承受不起高强度的爆发力、高频度的使用率。黄狼夹子是易耗品，得经常检修。其次是失窃。纯手工活，制造一个夹子不下一天。新夹子好使，制作与维修占据他冬外所有的闲暇，白天农活繁重，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夜里。他以农民本色的勤劳滋养着家庭，抚育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即便在饥荒年代，小日子远比邻里宽舒、滋润。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嫁女的风光曾在很长一段时日为乡民津津乐道。两儿一女无一例外继承了他的勤勉而出类拔萃。子女们是否还继承了老陈身上的其他特质，农民本色以外的商业头脑？无需赘述。
　　 收购站每年开两次会，冬前动员，开春表彰。小规模的散户轮不上出席，冶塘18家，老陈始终以遥遥领先的优势受同行膜拜。收购站根据贡献大小返还利润、分配基材。物资奇缺，铁丝、铁钉、毛竹都是计划经济，有一年毛竹迟迟未到货，收购站从外地调拨几根特供老陈。一个张黄狼的农民，有谁能享受此等殊遇？我是常熟第一！老陈说。在常熟地界，同行都听闻过他大名，户外照面，只要知道冶塘籍猎户都会好奇地打听陈生二。18家张黄狼，19家都称赞我！老陈以农民习惯的语言表述，又一次表达他的自豪。
　　 老陈述说的故事，永远以自己为主角，很少提及对手，对手变成商品前的模样。莫非他有意避开虐杀、血腥、垂死的眼神、凄厉的惨叫，或是职业的司空见惯而漠视生灵，还是谢幕之前悲悯情愫的觉醒？人类在自我生存中认识世界，自我反省，觉悟与警醒呈阶段性递进，过往的历史不宜以当下的观念去评判，就像大山里的猎户将曾经引以为荣的双筒猎枪束之高阁，烟囱滚滚的浓烟不再是发展的象征一样，张黄狼的手艺作为一个时代的绝技已毫无炫耀的价值。杀戮、攫取都非猎者本意，放在几十年前，这行是脑子活络、吃苦耐劳的农民兼职，藉此养家糊口，贴补家用，放大了说利国利民。而且，在野生动物过度繁衍的年代，适度捕杀对保障人类生活、维护生态平衡，功莫大焉。但请我们以宽容甚而敬畏之心去看待前辈，看待特殊行业。物竞天择，适者总是一个时代的强者。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抚慰着轮椅上的老陈，他饱经沧桑的脸，安详、悠静，平生所有的精彩，都记在他脸上的沟沟壑壑，藏在他起伏的胸膛。陈年往事渐行渐远，似童话般奇崛，似另一个世界的科幻小说。陈生二身上的坚韧、耐劳，筚路蓝缕，中国农民流淌在体内血液中的铁质，是我辈、后辈生生不息的精神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