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我的父亲(散文)
父亲有兄弟姊妹六个,在家排行老二,大伯学校毕业后就去参军了,弟妹们还小都在学校读书,因此,那时家里的重担就落在爷爷和我父亲的肩头。十七岁那年,父亲初中毕业,爷爷托付县城一位表哥为父亲找了份工作。这是距离县城二十里外的南蔡火车站搬运站。六七十年代,县城所有的国营物资供应单位,都集中在这不足一千米的街道上,盐库、粮站、木材公司、棉花公司、百货供销公司、还有许多我记不清名字的单位。
父亲的工作没有确定时间,没有固定地点,不论白天晚上,不论刮风下雨,哪里需要他就到哪里去。在粮站,在火辣辣的烈日下,父亲光着上身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麻袋里180斤重的粮食,踏着晃晃悠悠的木板,把粮食卸车入仓,双肩磨破了,双手起泡了,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涌出,父亲没有放弃。在木材厂,在暴风雨中,父亲和同事们,喊着号子激情澎湃,一根根粗壮的木头,从车上卸下来摆放整齐。每次下班回来,父亲总是腰酸腿疼。论年龄那时候父亲还算是个孩子,父亲没有抱怨,苦难没有压垮父亲,他知道自己身后沉甸甸的责任,他选择的只有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父亲向来人缘好,虽然他不善言辞,便在同事与父老乡亲们面前,他永远是一副和善良的面容。父亲是个老好人,过去村上的那些乡里邻居,需要买木材,倒腾粮票,布证兑换物品,总忘记不了找父亲,父亲从来不会推三阻四,总会竭尽全力去解决。
父亲在爷爷奶奶心中永远是个孝顺的孩子,在兄妹之间从来不会计较得失,早先爷爷奶奶在,全家八九口人挤在老院狭窄破旧的两间土坯房里,父亲在搬运站多年辛苦后积攒下的一点积蓄,为父母弟弟在一个新院子另外建起了几间新房。大伯当兵回来以后,生产队分的宽敞的院子,父亲留给大伯,并且帮大伯买来盖房用的木材,父亲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和兄弟们斤斤计较。叔父结婚的时候,父亲全包全览,我隐隐约约记起那时候父亲为叔父买来一件崭新的中山装,让他赶紧试穿,看合身不合适。姑姑家里不论什么大小事情需要父亲帮忙,父亲毫不推脱,父亲就这样,用自己行动感化着周围每一个人。
小时候我总是期盼着寒暑假赶紧到来,这样就不用绞尽脑汁死啃书本了,也能跟着母亲妹妹在父亲那里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那个年代,物质匮乏,老家生活条件太艰苦,黑面馒头,萝卜酸菜,额外加些野菜,偶尔在父亲单位的食堂可以品尝到油条红豆稀饭粥。小时候我不能体会到父亲工作的艰辛,只看到生活的表面,只为了寻找自己的快乐。那时候父亲辛辛苦苦一个月只有四十元的工资,而且还要上交生产队十元钱的公益钱,挣的钱勉强能够养家糊口。我和妹妹的到来,父亲总会从拮据的工资里,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给我们买上几包饼干,而他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一片,穿的衣服依旧是那件破旧的中山装。那时在农村温饱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的情况下,饼干是一种很奢侈的食品,许多农村孩子连想都不敢想。
父亲工作之余,喜欢带着我和妹妹在铁路边乘凉,看夕阳落下,我喜欢欣赏车站上五彩斑斓的灯光,喜欢看蒸汽火车冒出一缕缕的白色气体,更喜欢听火车行驶过的声音,像在倾听一曲美妙的音乐,更像是在欣赏一幅美丽画卷,那时我总想像着有一天我会和父亲坐着火车行驶到铁路的尽头。
在那里我认识许多不知道名字的小朋友,我们一起在田野里玩游戏,捉迷藏,有时候会偷偷溜到站台煤山上去玩耍。我依稀记得有一次回家很晚了,父亲那疼爱和焦急的眼神使我终身难忘,“看你衣服弄的这么脏,快去洗洗吃饭”。说这些话时,父亲丝毫没有责备我的神情。那时,父亲的工作在苦在累,即使心情在不顺畅,在我面前他永远是一副和善的面容。
小时候农村没有电视,父亲单位饭堂里有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晚上看电视成了父亲和同事们枯燥生活后的业余爱好。搬运站的隔壁是盐库,有一天无意路过盐库看到人家有个十七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从那以后,每天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偷偷地溜出去,彩色的画面确实诱人,直至电视结束,我转过身,才惊讶的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父亲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双手紧紧的拉着我,生怕我走掉似的。自那以后,每晚父亲总是默默守在我身后,静悄悄陪伴着我看完电视,然后拉着我的手回家,父亲那深沉的爱,一切似乎都蕴藏在他的沉默中。
“南蔡村要放电影了,”不知道哪位叔叔吆喝了一声。晚饭过后,搬运站的父亲和他所有的同事们,一起兴高采烈的去看电影,比赴一场约会还要快乐。父亲带着我们来到戏台前,电影什么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那个挂有银幕的戏台子和我们村戏台一模一样。电影刚刚散场,一团乌云压境,遮住满天的星星和月亮,倾盆大雨顷刻之间就从天空飞流直下。母亲抱起妹妹,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父亲赶忙蹲下来,一双有力的双手将我扛在他的肩头。路边有两孔废弃的窑洞,大家一起钻进去避雨,刹那间外面已经水流成河,父亲的同事们兴致勃勃谈论着电影的精彩内容,那时候我趴在父亲的肩头,感觉不到寒冷,一股幸福的暖流顺着我血液缓缓流淌,我多么希望雨一直就这样下,风雨中的窑洞,那种情愫永久留在我的脑海里,难以忘却。
搬运站的后院是厨房,那时厨房有个带弹簧的门,在儿童的好奇心理的驱使下。那天我连续不断的开门关门,享受着一松手门就自动关闭的感觉。我这样反复摆弄了一个响午,最后那个门就坏在了我的手里。灶房大师傅告状到我父亲那里,父亲说:“他还是个孩子,忙完这一段我去看能修理不。"父亲笑着说,并没有埋怨和责怪我,父亲似乎有点毫无原则的护犊,小时候我一直就是在父亲这样的呵护和关爱中健康成长。
当然生活中有阳光,也会有风雨。在父亲的保护下,我也有惧怕人的时候。那时记得父亲曾经给我买过一本小人书《铁道游击队》,房间隔壁有个叔叔,长相凶恶,满脸胡茬,时不时拿着小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每次见到他就很害怕,总是躲避着,但是他好像总是和我过意不去。有一次趁父亲不在,他对我说:“小人书拿来,我看看。”我只好战战兢兢,极不情愿地把小人书给了他,他拿到书后,凶神恶煞的脸上刹那间堆满了笑容。不过,他也只是随手翻了翻就还给了我,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狠狠骂了哪位叔叔一顿。此后我才知道叔叔为人并不坏,他平时为人耿直,好打抱不平,父亲后来还让我认他作了义父。
南蔡搬运站是个分站,在县城汽车站对岸有个总站。所以父亲经常骑着自行车翻越金水沟往返于县城和南蔡之间。那一年,父亲突然想起要带我们去县城照一张全家福,记得那家照相馆的板凳很高,那时候我胆子太小又不敢上去,吓的直哭,父亲鼓励我让我勇敢点,在父亲的鼓励下,最终我鼓足勇气爬上去了,拍下了一张全家唯一的全家福照片,可惜那张唯一珍贵的老照片在我们拆房搬家中不慎丢失,去年我曾经打听父亲曾经送出去的照片,也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
改革开放几年后,搬运站经过体制改革,变成县第二运输公司。父亲的工作终于转正,户籍也迁到县城。公司领导看父亲为人诚实,安排他在长途客车上做了一名售票员,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父亲在工作上一丝不苟,从不挪用单位一分钱,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同事、朋友需要父亲往省城稍东西或办事,父亲答应别人的事情从来不含糊,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去办理。
那时候放假,父亲带着我经常去省城,我第一次跟着父亲游览了动物园,第一次见到了老虎狮子,还有那调皮捣蛋的猴子。父亲经常带着我站在省城火车站人行天桥上,给我讲传说中的那些故事。欣赏美丽如画的车站夜景,看着那长龙一样的一列列火车进站出站,身后行人匆匆,有父亲陪伴,我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夕阳落下,车站星星点点的灯火,让我感觉不到黑夜已经悄悄降临。
光阴荏苒,渐渐地,父亲的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拉着我,似乎不再是那么有力。有一次当我抬起头,竟看到岁月已残忍地在父亲的额头刻出两道深深的皱纹,在父亲的额头上,我也隐隐约约见到了几丝白发。
后来,经过父亲几年的辛勤工作,家里经济渐渐有了好转,父亲拆掉旧的土坯房,盖起新的砖瓦房,家里有了少许的积蓄。但是父亲单位在走过几年辉煌后,在私有经济冲击下,经济迅速下滑,那时单位时常八九个月发不出工资。父亲没有其它技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出去打点零工,挣点小钱以补贴家用。在一次建房拆屋过程,父亲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虽在省城医院经过一年多的医治,但父亲最终也没有能够再站立起来。父亲拖着自己残缺的身子,在叔父的帮助下,豁出自己的老脸,找熟人托关系,费尽心思让我接替他的工作。父亲知道单位即将面临破产,他是希望孩子有份正式工作后可以继续帮我外调。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三日的那一天,当我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只见躺在土炕上的父亲,努力伸出他那双大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住了我的手。后来双手渐渐软绵无力,最后慢慢松开。父亲走了,他是睁着眼睛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天,我没能够听到父亲对我的临终教诲。父亲走了,顿时觉到天一下塌下来了,然而最终,我的悲痛声挽留不住父亲远去的脚步。单位与村子里的人们知道父亲走了以后,都报以婉惜的哀叹声:“哎,好人多磨难。”紧接着时间不长,爷爷奶奶由于经受不住父亲离世的精神打击,也相继跟随父亲而去。那一年,相继送走了三位亲人,我的眼泪几乎流干。那一年,也是我生命中最悲惨的一年。
后来我刚在单位上了两年班,公司就破产了,从此我到处流浪。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住上属于自己的公租房,小区有假山喷泉,亭台走廊各种活动器材一应俱全。房间壁挂炉,天然气水电等配套设施也应有尽有,这在过去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许冥冥之中命运就是这样安排,小区正好处在县城父亲原工作单位和南蔡的中心地带,金水沟几年前已经架起一座大桥,桥的一头是我们小区,另一头是南蔡。今年能分上房子,这一切凝聚了父亲当年多少心血和汗水,要是父亲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清明节过后,原计划带孩子出去旅游,最后改变计划,去南蔡,骑着摩托车带着孩子拿着相机,再一次踏着父亲的足迹追溯往事。几分钟以后,当我们到了南蔡,街道两旁依然是很深的排水沟,当年的小柳树苗,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柳枝垂在地上,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搬运站变成残垣断壁,街道上也静悄悄看不到行人的影子。倏忽间,我的眼睛一亮,那两面废弃的窑洞依然还在,保存完好,一头老牛在里面懒洋洋地啃着草料,我的眼圈红了,孩子问,爸爸你怎么哭了,我说想爸爸了。不远处能听见铲车和挖掘机的声音,也许不远几年,这里将被一座座崭新的大楼所代替,城市在社会发展中不断成长。
带着孩子依依不舍的行驶在回家的高架桥上,摩托车突然熄火,因此只好推着车走,孩子却在我身边高兴的跑来跑去。“别乱跑,靠右边,靠内行。”忽然想起父亲当年骑着自行车翻越金水沟也是这样叮咛我的。第二天,我告别了母亲孩子,搭上去省城的列车,踏上漫漫的打工路途。从车站出来,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再一次踏上这个人行天桥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人世,而我也已到不惑之年,一切事物也已物是人非。我不仅在心里一次次呼唤,父亲,你在哪里?
我一直相信人世间会有灵魂,相信父亲并没有走远,想到这,我双眼再一次湿润。
父亲的血液在我身上得到延续,同时我也觉得,在我们有生之年应该加倍珍惜亲情。父亲走后,多少次我在睡梦之中见到父亲,多少次醒来后泪眼朦胧。如今,在我箱子底下仍然珍藏着一件父亲八九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奖励给他的风衣,那件风衣上至今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