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确切地说，我是先听到她的声音，而后才看到她。
　　 她的声音很大，大的盖住了整条巷子。是女人的声音，经过喇叭加工后的声音气势是很重的。我一踏进这条小巷时，它就向着我撞过来，像石头，把我撞得晕头转向，撞得莫名其妙。
　　 “法西斯，吃人的法西斯，你把我家小孩拉来垫背，我让你不得好死，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我要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操你妈！”隔着长长的巷道，隔着遥远的距离，细细听，仔细辨，在这含糊的话语里还是能剔剥出一些语句的。这语句让平静的小巷沸腾了，包括我的好奇。我不寒而栗。我看不到女人，但我能看到怒火燃烧的气势，能看到咬牙切齿的样子。仇恨像一把火，在小巷里呼呼地燃。
　　 这火，像好奇的手，牵着我，走近。
　　 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很怪异。她的头上裹着一块抱枕，从左耳根一直蒙到右耳根，下面用布条紧紧系牢，抱枕是小碎花图案，这样一来，女人的头上就开满了小花，这花，淡雅，但不芬芳。愤怒上是开不出芬芳的。可是，当我看清了这个女人时，我就不这么想了，只是觉得这花瘦骨嶙峋的，好单薄，经不住风吹，一吹就散，让人心疼。
　　 顺着她脸的轮廓的，是一圈白色的毛巾，像带了一个花环。她带着一副墨镜，紫红的颜色，像开放的花。脸上白白净净，清秀得很。一条黑裤子，一件红马夹，身材娉娉婷婷，也清秀得很。我想如果不是她这怪异的装扮、这怪异的举动，她一定是美女级别的。她原本就是一个美女。
　　 可在人们看来，她不是美女，是疯子。大家这样认为的原因不止停留在她的装扮上，更是因为她的举止。她一手叉着腰，一手举着喇叭，凑近嘴边，哇啦哇啦地诅咒着。她小巧的嘴，就是一个愤怒的出口，往深处，是深不可测，那里仿佛埋藏着一段苦难，埋藏着一个悲剧。我断定那里一定有一块伤疤，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她的旁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和她一样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显然，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疯子或者傻子，她不灰头土脸、邋里邋遢，也不用呆滞而空洞的眼睛看人，只看得你毛骨悚然，更不对着你傻傻地笑，令你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对路人是不会构成威胁的，她只沉醉在她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跟她无关。
　　 她的世界浓缩到只有她的话筒，她的话。她对着话筒，卖力地叫着，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宣传员，她推出的不是商品，而是粗鲁的语言、满腔的愤怒。她纤弱的身体里有一座庞大的火山，她要把那些火变成骂、变成语言，她以为它们是利器、匕首，刺向她认为的“法西斯”。其实，对于一个思维停滞在过去的人，已经丧失了这项功能。对于过去，她肯定没有了记忆，或者被一种重重的伤痛掩盖了记忆，她唯一记住的也许就是伤痛，或者连伤痛也麻木了。她唯一在做的，就是发泄，这可能就是她活着的意义。
　　 路人驻足，看她，像看一个怪物。她却并不看他们。
　　 “可怜！造孽！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这样。“一位老人摇摇头，叹着气。对她指指点点。她却并不看她，仿佛老人所说所指跟她毫无关联。
　　 她继续骂着，专注地骂着，骂“法西斯“，其实，法西斯根本听不到，即使听到，也还是法西斯，变不成”法东斯“。她是一个弱女子，她的力量太柔弱了。
　　 2
　　 阳光照下来，照到巷子里，也照到了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身上镀上了一层光泽，瞬间亮了起来。头上的抱枕上，一朵朵的花也开得明媚，闪亮。
　　 其实，女人之前就是开在阳光里的一朵花，像抱枕上的花一样明媚，闪亮。
　　 女人原本并不疯，身上也并未有着精神病患者的气息，也并未有着这泼妇般的恶语。这之前，女人是以花的姿态视人，人们看到的也是花的姿态，人们闻到的只是花的芳香。女人长得很清秀，身材清秀，面容清秀，在工厂上班，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女一儿，丈夫体贴，儿女孝顺。
　　 可是，阳光就是这样，还没有把日子照透就被乌云遮住，晴空里突然就来了那么一片云，一点铺垫都没有，就一下把阳光捂了个严实，日子一下从白天杀到黑夜，站在阳光下的女人，陷在憧憬着里，耳边仿佛传来小外孙的啼哭。她的小外孙也没有啼哭，或者在另一个世界啼哭了，她听不到。她将永远地听不到了。
　　 那一天，午后的阳光温和，这条巷子被围在春天之中。女人和她的女儿在巷子里散步。女人神色平和，用眼看看走在旁边的女儿，女儿的肚子隆得圆滚滚，像一个充足气的大皮球，那里裹着的是女儿的希望，也是女人的骄傲。女人看一眼女儿，看一眼女儿的肚子，然后，就笑，然后，不易察觉的笑就在脸上荡漾开来，荡漾出一片春光，这光泽涂红了女人的姿色，女人的美就亮起来，照亮了整条巷子。
　　 女儿挺着大肚子，像一只笨重的企鹅。女人走在外面，女儿走在里面，女人时不时地看看来来往往的车辆，时不时地牵女儿的手，时不时地说着让女儿小心的话。然后，女人就跟女儿聊，怎样喂养了，怎样护理了，甚至她还谈到要接送这个外孙上下学，女人谈到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喜滋滋的光泽，满满的，挂不住，往外流。话题都是那个还没出生的小男孩，仿佛，女儿肚子里怀着的就一定是男孩。
　　 突然，女儿捂住肚子，蹲下，像一只蜷缩着的刺猬，浑身冒着疼痛的刺。接着，嘴里冒出了“疼死了”的呻吟，脸上雪一样苍白，大颗的汗珠扑簌簌往下落。女人说，这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不在女人的预料之中，它像晴天惊雷，让女人慌了手脚。她一面故作镇定地安慰着女儿，试图用她的语言缓解女儿的疼痛，一面急急地掏手机，慌乱中，手机掉在地上，女人哆嗦着手，去按那些蝌蚪一样的数字，手抖着，像风中一枚瑟瑟抖动的树叶。终于打通了120.
　　 女人坐在地上抱着女儿，女儿躺在女人的怀里。女儿大颗大颗地掉着汗珠，痛苦地呻吟着；女人嘴里不停地说，就来了，挺住！脸上的着急却沸沸腾腾地燃烧着。女人和女儿都淹没在痛里，女儿的痛是来自肉体，女人的痛是来自精神。路人慌乱，纷纷帮忙，巷子也慌乱起来，那是另外一种痛。远距离的。
　　 120终于来了，载着他们远去，车后荡起了一层灰尘。
　　 那位老人指着女人站的地方，向路人叙述着这一切。那是一年前的春天。现在，那个地方，只有女人，拿着话筒，叉着腰，站着。她的脚底下，铺着的是厚厚的痛,比灰层还厚。
　　 我想也许现在不会悲痛了。她也许认为，她脚下的就是一些尘土，一些尘土而已。
　　
　　 3
　　 白大褂、白帽子，白墙，医院姓白，医院总是以这样的姿态存在，吸纳，送出。据说，白是纯洁，能吸收身体里的污垢。医院是宰割疼的加工厂，当疼像潮水一样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它用医术、用刀、用药片缓解，宰割疼，直到不疼为止。所以人人躲着，毕竟是宰割。但疼来了的时候，是绕不过去，绕不过去的，谁也一样。
　　 女人的女儿没有绕过去。
　　 女人在手术室外等着，实际她一刻也没闲着。她坐下，只一会，屁股下像排满了针，坐不住；她站起来，脚底下像踩着高跷，站不稳。她索性让身体靠在玻璃门上，把耳朵紧紧地贴在上面，听，很专注，心无旁骛，敛声屏气。现在，这扇玻璃就是一睹墙，把她和里面隔成遥远，隔成两个世界。她想穿越，可是，即使有翅膀，她也不能够。她失望了。
　　 坐下，起来，起来，坐下，最后变成不停地踱来踱去、踱去踱来。现在，唯一慢下来的是时间。
　　 厂房旁边有一扇窗户，那里有微弱的阳光照进来，女人看到了光亮，立刻从坐着的凳子上弹了起来，快速地走向窗台，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口中絮絮地念着“阿弥陀佛”，静立，阳光顺着她的肩膀倾斜下来，把她镀成一尊佛像。女人企图用虔诚，换取女儿的平安，企图靠着虚幻的东西，来缓解她内心的焦急，来填充她空无着落的内心。我想，心挂在嗓子眼时，稻草是按不回肚子里的。
　　 女人的心一直在扑腾着，悬挂着。直到产房的门打开的那一瞬。
　　 是一位女大夫，年轻，后面跟着助产士，也年轻，但她们脸上却挂着霜气，很重的，仿佛把脸上的皮下脂肪都浸透了。她扑上去，像狼见了猎物，一把攫住了大夫的手“我女儿怎么了？我外孙怎么了？”话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在空气里撞击。
　　 大夫用手抚了一下她的肩，算是安慰，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然后，就急匆匆地逃离，像逃离一场灾难。
　　 女人愣在那里，一秒，然后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疯了一般地向着产房跑去，她的女儿脸色惨白，脸上铺着与痛苦搏斗的痕迹。她摇动着女儿，呼喊这女儿的乳名，可是，一切都静止了。接着，她像一直泄气的皮球，面一样地瘫软在地。
　　 一切都静止了。只有空气里的忧伤和痛苦在流动。
　　 女人的世界瞬间天塌地陷，黑暗压下来，压下来，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记忆上，她记不住了。凛冽的寒风带着芒刺，吹响她的思维，从此，那里成了一堆的茅草，潦草含糊，无了章法。
　　 我是从老人的叙述中去再现这些镜头，组合这些章节。
　　 老人对着旁人说：“哎——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的大夫，她的小外孙也许已经一岁多了。“
　　 我不解，追问：“不是难产骂？大夫也尽力了！”有哪个大夫会不尽力呢？
　　 “如果换了有经验的大夫，就不是这样了。“老人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我但愿，这只是老人的一种疼惜.或者是老人的一种猜测。
　　 她还在那里站着，叉着腰，拿着喇叭，骂着。我想，她对世界有着强烈的憎恶感，骂是她对付这个世界的利器，她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4
　　 那是一条狭窄而充满烟火味的小巷，两边是小商小贩的店铺，墙两边零零星星地有一些菜摊，早点摊。生活继续着，日子继续着，而我，也不可避免地每天都走这条小巷。它是我步行到单位的唯一通道。
　　 每天，我几乎都会遇到她。她有时骑着自行车，有时推着自行车，有时不骑也不推，自行车停放着，她站着。但不论何时，她都拿抱枕蒙着头，用毛巾给脸带上花环，只是，抱枕不停地换，小碎花，大牡丹，女人以前一定爱花，现在也爱着。衣服也不停地换，跟日月一样。
　　 女人还骂，骑着车骂，推着车骂，站着也骂。人多时骂，人少时还骂。从柳树有了新绿，一直骂到柳叶落了，柳树枯了。
　　 她骂的内容依然是那几句话，骂得对象依然是“法西斯“。但，奇怪的是，她只要站在骂，就一定会在小巷口上，她女儿出事的地方，莫非冥冥中她还记着？对于一个疯了的人，这似乎又解释不通。也是，好多的事是没有答案的。
　　 她总是以另类的形象游荡在小巷里，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鱼。用她经过扩音器处理了的声音，大声地跟世间交流，发泄着她的不满，像一只聒噪的鸟。有时，我看到凛冽的寒风，看到干枯的树枝，就不由会想到女人，像到女人寒森森的伤口。
　　 可有时又觉得她的怪异，她的粗陋，多少影响了小巷的容貌，多少给我的生活带来噪音。她的伤口再不会是赢取我同情的砝码，厌恶在我的心中像草一样滋生，像藤蔓一样攀爬。她的这个发泄的出口有何作用？她的重复又有何意义？
　　 她是一个疯子！
　　 也许，在她眼中，我们才是疯子。至少她能找到发泄的出口，至少她有勇气，大声地面对世间。而我遇到不公，遇到委屈，遇到责难，远不敢用声音，只能，唯一能的就是借助这清瘦的笔，干瘪的文字。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