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交车里挤满了人，每个车座靠背上都抓着一两只手，横杆上也全是手。杨颖夹在中间，两手护在胸前，随着公交车刹车和提速，她像泡在海水中摇晃着。想想真好笑，前一秒的陌生人，这一刻却是紧贴在一起的陌生人。如果面对面，真像警察在全力阻挡游行。杨颖的脖子直痒，身后那股呼吸中还冒着韭菜味，她从胳膊夹缝中探出头，在窗口灌进来的风中，长出一口气。
　　 这是晴朗的周六，街上人挺多，都漫不经心走着，从车窗一闪而过。还有一站就到了，环球商场楼下那家炸鸡店，开了二十多年，两口大铁锅前，从早到晚都有人排队，香味飘出去几十米。杨颖没少吃他家的炸鸡腿，姥爷常买，大腿根归她，小腿姥爷下酒。鸡腿炸得酥脆金黄，鸡肉滑嫩，外皮干香，撕开调料包撒上去，鸡腿变成干柴，被杨颖目光点燃，引得馋虫火烧火燎。杨颖噎着了，姥爷看着乐，说没人和你抢，慢点，慢点。想着小时候的馋猫样，杨颖忍不住笑了，还不争气地吞了一下口水。
　　 突然一个急刹车，杨颖不由自主往前拥，感觉有一只手，从她上衣口袋里抽出去了。口袋里有钱包，装着给姥爷买鸡腿的钱，杨颖现在很少吃鸡腿。小时候她白白净净，忽闪的杏核眼，红嘟嘟的樱桃口，姥爷姥姥喜欢，连邻居都夸她像年画中的女娃子。女娃子渐渐长成女胖子，胖的内容一样，胖的意义却变了。今年二十六岁的她，体重一百二十斤，身高不到一米六。和天下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也挣扎在减肥的路上。
　　 杨颖一摸兜，钱包没了。
　　 顾不得扑面而来的韭菜味，杨颖扭过头，看清了身后的男人。男人比她高半头，刀条脸，细长的眼睛瞄了一眼杨颖就闪开了。
　　 “拿来。”杨颖盯紧他，声音不大。
　　 “什么……拿来？”男人疑惑地问。
　　 “拿来。”杨颖的目光像钉子。
　　 男人眼中的胆怯越来越浓，他把钱包塞给杨颖，转身向后门挤去。
　　 杨颖打开钱包，钱还在。
　　 杨颖把这事儿当笑话讲给姥爷听。姥爷放下了手里的鸡腿。“钱是人挣的，生命是无价的。再遇到这事儿，一定要注意环境，人多还行，人少首先要保证自己安全！那帮小偷坏着呢，给你一刀犯不上。”
　　 “他敢！”杨颖不以为然。
　　 “怎么不敢？我亲眼看过一个女人的脸被小偷划开了，就因为那女人多嘴了。你可得多加小心，听见没？”姥爷头发稀疏全白，一双浑浊的眼睛，在一堆皱纹里尽力睁大，他的嘴半张着，露出仅有的几颗牙，期待地看着外孙女。
　　 杨颖从小被姥爷疼习惯了，可姥爷这把年纪了，还把自己当小孩嘱咐着，还是让她感动，就说：“我给他留面子了，连说了两遍‘拿来’，在没喊‘小偷，你把钱包还我’之前，他还有退路，就不会狗急跳墙。放心吧，姥爷，我精着呢。”
　　 姥爷这才满意，掰下一小块鸡腿慢慢地嚼着，喝了一口小黑碗中的酒，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要是真精啊，那你这次一定要陪你爸回趟山东老家，听姥爷的话，去给你奶奶上坟。”
　　 杨颖低下头，嘟囔句“我奶对我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烦她。”
　　 姥爷轻声劝她，“你爸三十五岁才有你，他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你妈身体不好去不了，山东那么远，身边得有人照顾，你要替他想想。再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人啊，得学会宽容，更何况是血脉亲情。”
　　 杨颖来气了，“同一个女孩儿，在你和姥姥眼里，是一块宝儿，怎么到奶奶眼里就成了一根草了？血脉亲情是她亲手掐断的，她就是个可恶的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又狠狠地加了句，“小脚老太太！”
　　 “不要站在道德的立场单独讨论道德。”姥爷看着杨颖，眼神温和又严肃，“大家都在感叹，当今老人跌倒没人扶，真是世风日下。其实，不能简单归结于现在的人道德滑坡，深层的原因呢？什么时候老人跌倒了，不用害怕会给儿女造成巨大的经济负担，有完善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那他们也就不会去讹人了。现在两辆车撞一块了，两个司机会打电话找保险公司，这在二十年前行吗？司机首先会下车对打！不是说现在的司机比以前文明，是车辆都强制上了保险。所以，我们讨论人性的复杂时，要理性地考虑到他所处的年代和环境。你想想，你奶奶重男轻女的观念是哪来的？这样的千古陋习，为什么至今依然存在……”
　　 “好了好了！姥爷，这些道理我懂，我也可以试着去理解你说的那个讹人的老头，替他着想那不可告人的心理。可我真被哪个老头讹上的时候，我去埋怨政府？管用吗？我得憋屈地给老头掏钱，这才是我的亲身感受！”杨颖起身穿衣服，眼圈突然一红，“姥爷你知道吗，当我亲耳听到奶奶说我早死早好，那样我爸妈就能再生一个男孩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
　　 2.离开姥爷家，杨颖慢慢地走着，路上车水马龙，像她此时烦乱的心情。
　　 姥爷逃过荒，被抓过壮丁，年轻时跟着辽东地质一队走南闯北，后来当上了地质队的党委书记，一直到退休。他酷爱研究佛学，说出的话总是充满禅宗。小时候，姥爷是她的百科全书，能答出她全部的问题；长大后，姥爷就成了她心中的老船，经历过太多的风浪，而胸怀大海。很多事情，杨颖越来越听姥爷的意见。可是关于她和奶奶的事，她真不想听，在她心里，这件事所牵扯到的伦理和感情，一直针尖对麦芒。
　　 杨颖又想起八岁时第一次看到奶奶的场景。那天放学后，她和二叔家的弟弟小丰一路小跑往家赶，因为爸爸早上说奶奶从山东来了，今天中午能到家。这天的课让杨颖感觉很漫长，她盯着老师翕动的嘴巴，却听不清老师讲的是什么。她在心里幻想着奶奶即将给她的疼爱。最初感知奶奶，是那个每年都从山东邮来的白布口袋，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收寄地址。枕头大的白布包里装满了红枣和花生，显然精挑细选过，全都颗粒饱满，颜色红润。奶奶现在把自己给邮来了，杨颖想象着奶奶会像姥姥一样，把她搂在怀里，抱她亲她，塞给她一把奶糖……
　　 当她和弟弟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看到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老太太，那就是奶奶了！她又矮又瘦，挽着发髻，用黑丝绳网兜在脑后，头发花白，脸庞消瘦，杨颖终于知道了原来爸爸的眼睛像她，都是大眼睛，却是单眼皮。她坐在家里唯一的那把竹椅上喝茶，边上的竹凳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和这里常年种地的人一样的神色，眉眼跟爸爸和二叔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杨颖想那一定是三叔。爸妈和二叔正陪着他们说话。
　　 “你俩快过来叫奶奶！”爸爸高兴地喊。
　　 杨颖和小丰紧跑几步，同时喊声“奶奶！”。
　　 奶奶坐直了身子，笑着说，“多好的孩子呀，快过来让奶奶好好瞧瞧！”
　　 杨颖和小丰都往前凑，奶奶一把搂过小丰，盯着他的脸，又上下细细地打量，嘴里咂咂地稀罕着；小丰不自然地绞着手，比平时温顺很多；杨颖幼小的心刚才像开水一样翻着花，这一刻，灌进去了一瓢凉水，慢慢渗进眼中。
　　 “妈，这个是小颖。”爸爸在一旁说。
　　 奶奶抬起头看了一眼杨颖，笑着说声“小颖都这么大了。”又转过头对二叔说，“你瞧懂小丰没有，长大后他一定是个大个子，这孩子头上三个‘旋’，肯定有大出息！”
　　 这时，三叔看出了杨颖的委屈，过来一把抱起她，哈哈笑着说：“这胖丫蛋，真沉啊！”
　　 杨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冷落。她从小被姥爷姥姥疼爱着。她最爱睡在姥姥家的炕头，姥姥家的炕头和姥姥的怀里一样热乎。地上那口老座钟是上弦的，钟摆左右往复，秒针就一蹦一蹦向前走，发出有规律的嗒嗒声，温水似的一点点盈满了房间，像姥姥的大手，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胳膊，给她讲不重样的童话故事；当她在渐渐清晰的嗒嗒声中醒来，迷蒙地睁开眼，透过脚底处的小窗，看到红色的屋脊和绿色的瓷烟筒，一排鸽子在那儿交头接耳嘀咕着……“你醒了？！”姥姥总能在这时把笑脸从门框那儿探进来，给她一杯温度正好的白开水喝。也没发出声音啊，姥姥怎么知道自己醒了呢？杨颖问姥姥，姥姥在她脸蛋上狠亲了一口，说那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是心里感应到的。杨颖想和男孩们去河套滑爬犁，爸爸怕她掉水里不让去，姥爷领着哭闹的杨颖来到后院，浇上一桶桶的水，愣是把菜地建成了她的专用滑冰场。怕杨颖用冰钎子伤到腿脚，姥爷让她坐在爬犁上，用绳子拉着她，企鹅似地跑，急得爸爸直跺脚，“爸，你可别摔着……”
　　 杨颖又想起自己10岁那年，爸爸的单位终于给探亲假了，每四年一次。虽然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但她还是高兴地坐上开往山东的火车。三叔家的小宇比她还大两岁，是个瘦高的大眼睛男孩，见到杨颖，他憨憨地笑。小宇领着她去泡子里抓鱼，用羊尾巴钓小龙虾，杨颖玩得很开心。中午吃饭时，男人们在里屋吃。女人在厨房的小地桌上吃。最让杨颖惊奇的是，奶奶也在厨房和她们一起吃，姥爷和姥姥吃饭就没分开过。杨颖还看见了奶奶给小宇夹菜，专挑大块的肉，“小宇正在长身体，来，多吃点。”其实奶奶不应该给小宇夹菜，是她够不着，肉菜盘子都摆小宇面前了。下午，杨颖和小宇在野地里跑累了，坐在一个山丘上。杨颖出了一身汗，脸上也一道道的，她用手背擦着。眼前的地垄沟平铺开去，像一块巨大的搓衣板，平行的线条，海浪般地消失在远处白杨林里，那儿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绿。
　　 “这地也太大了，咋种啊？”杨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眺望着说。
　　 小宇扔掉了手里揪着的草，“眼睛是懒蛋子，手是好汉子，哪块地也没荒下。”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两个大李子，递给杨颖一个，“吃吧，解渴，甜着呢！”
　　 杨颖正口干舌燥，惊喜地接过来，李子比鸡蛋还大，紫红色的外皮发出诱人的光泽，她用衣摆擦了擦，咬了一口，“挺甜啊！你怎么知道我会渴，谁买的李子？”
　　 小宇擦都没擦就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说，“奶奶刚才给我的，不是买的，家里多得是，你爱吃，等会回去，我给你拿。”
　　 杨颖突然感觉口中的李子没了甜味，她兴趣索然地问，“奶奶对你好吗？”
　　 “我奶奶对我可好了，有啥好吃的都想着我。我爸揍我，我奶奶就把我拉到她身后……”
　　 小宇继续讲着奶奶那么多的好。杨颖听着很恍惚，她在心中想，那是同一个奶奶吗？同一个奶奶怎么会变成了两个人的奶奶，两个不一样的奶奶。一阵风吹过，杨颖打了个寒战，她突然就想姥爷姥姥了，非常想。
　　 第二天晚上，杨颖头有些晕，眼睛酸涩。妈妈摸了她额头，说“有点烧”。爸爸也过来摸摸说“是有点烧，那一会去三爷那串门儿，杨颖就别去了，给她喝点热水，早点睡一觉就好了。”杨颖感觉自己越睡越冷，身下的褥子像一块冰，被子像四面透风的屋子。她哆嗦着醒来，屋子里墨一样黑。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屋里的一切都鬼鬼祟祟起来，特别是炕琴柜子旁边，那个黑色的轮廓肯定是躲着一个人，偷偷地窥视着，随时可能走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她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紧紧地闭上眼睛，把头往被子里缩，就像受威胁的小兽爬回巢穴。可巢穴里突然又像浴室般闷热，身体像火炭被潮气裹着，全身的骨头节和肌肉抽搐着脱离了，酸疼酸疼。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和气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扩散开去，如灯光里的几只小虫瞎飞乱撞，骤然钻进了她的耳朵。
　　 “这孩子烧得狠啊……这是今晚在那边住下了……我去喊他们回来。”
　　 “不用，没事。”
　　 “小娃儿的肺子不经烧，脑子烧糊涂了就傻掉了。”
　　 “早死早好了，再生一个男娃。”
　　 最后这句话肯定是奶奶说的，杨颖想睁眼看看还有谁，窗口处灰蒙的微亮只在她虚开的眼缝中恍惚了一下，就被沉沉的眼皮盖住了。
　　 无边的黑云贴着地皮涌了过来，姥爷，救命！姥姥，救命！杨颖拼命地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杨颖对那段记忆是散乱的。爸妈先后踉跄着赶到，手探进她的领口，趴在她耳边大声地喊；爸爸背着她跑，妈妈在身后托住她两条乱蹬的腿；后面的印象以昏睡为主，有妈妈对奶奶的抱怨，有爸爸对谁的大声呵斥，有体温表冰凉地放在舌下，有药粉和了水灌下，在喉咙处打着转，然后从她嘴中喷出。妈妈后来说喊她好久，她不应；妈妈吓哭了，再喊，应了，却是喊“姥姥，你怎么知道我睡醒了！”然后伸出手，凭空乱抓，去抓那虚空中无形的存在。杨颖有力气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回家，”然后哀求地哭着喊“我要找姥姥！我要找姥爷！”
　　 3.杨颖终于还是陪爸爸坐上了开往山东的列车。奶奶已经死了，也就没有了相见的尴尬。姥爷说的对，爸爸年纪大了，山高水低，得有人照顾。杨颖看着爸爸拱起的背，沉默地收拾提包中的土特产，眼里的无奈和期许让她责无旁贷。自那次以后，杨颖死活没再跟爸妈去山东了。爸要揍她，被姥姥拼命拦下。奶奶去世时，她正读高三，也没跟爸妈回去。姥姥反对杨颖去山东，听杨颖说过在山东生病的事，心疼得直掉眼泪，肺子都要气炸了。姥姥是个直性子，泼辣的性格和姥爷的内敛有着鲜明的反差。有一次姥姥带杨颖去单位的浴池洗澡，姥姥给杨颖的全身打满肥皂沫时，没热水了。姥姥出去问一个刚从男浴出来的人，男浴有热水没？有，热着呢。今天谁的班？老张。姥姥明白了，这是老张使的坏，看澡堂的老张和姥姥因为劳保品的事闹过矛盾，姥姥是审批劳保的，老张是浴池工，不享受高温翻毛皮鞋，老张商量半天姥姥也没违反规定，老张走的时候，扔下了一句：走着瞧。姥姥又问看见老张没？老张刚进去洗澡，衣服还没脱完呢。姥姥拎着一把铁锹就冲进了男浴更衣房，老张刚脱光腚，看见姥姥冲进来，惊叫了一声，慌忙捂住了下体，那是徒劳的，因为姥姥劈的是他的脑袋，一铁锹就给他砸坐地上了，脑袋缝了二十多针。姥姥和姥爷争犟起杨颖奶奶的事，双方都旗帜鲜明。姥姥认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要原谅别人的过错，那也是原谅别人的意外，而不是原谅别人的本性。狗咬碎了衣服可以原谅，因为那是一个意外，揍一顿狗会长记性，不会再犯；但原谅狗吃屎就不一样了，那是它的本性，揍十顿它还会去吃。你看看那些好色的，不出轨就浑身难受；你看看那些好赌的，一天不赌就爪子痒痒；就说那产房里，婆婆是直奔孩子，娘家是直奔女儿，这是天性啊，改的了吗？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就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根深蒂固，不可能改变，所以，就不能原谅她，就应该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就不配得到小颖一点点好。姥爷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挣扎成长的一生。自古成大事的人，都要有过人的胸襟。韩信原谅了给他胯下之辱的屠夫，提拔他当军官；刘邦原谅了多次背叛他的仇人雍齿，封他二千五百户的什邡候。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原谅，因为屠夫和雍齿再也没办法对他们造成伤害。对永远都不可能伤害我们的人，我们是可以原谅的，也只有这种原谅叫宽恕。很多人活得拧巴较劲，就是没有学会放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要忽略岁月的力量……“好了，你还当你是地质队书记作思想政治工作呢？还弄个一二三四五，不和你说了，有我在，小颖的奶奶这辈子就别想借小颖的光！”每次争吵到最后，姥姥都是以这句话收场，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