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故城的一间小店铺，看到一个老奶奶安静地坐在店铺门口，旁边放了一根拐杖。她看起来并没有十分的精神，目光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她那一双澄澈得如同一泊秋水的眸子，像极了从前的你。
　　 也许这个世界上的大多老人都一样，被岁月蚀去容颜之后，意识也跟着岁月慢慢逝去，但是内心却总是清朗朗的。
　　 然而，纵然有再多的相似，却终不是你。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你。
　　 小时候，我总是觉得你好高好高，跟你说话时我总得仰起头来才能看到你的脸；可是后来啊，你就像偷吃了岁月的“变小丸”一样，怎的就比我还矮了，还佝偻着背，矮到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你的头，就像小时候你附身拍拍我的头一样。岁月终是无情…
　　 我喜欢你给我做的鸡蛋羹，这个味道，我大概可以回味一生了。小学时候爸妈不在身边，你一大早就得起身给我做早餐。深冬时候天亮得晚，你却从来不会误了时辰。每次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一地的月光，又会忍不住沉沉睡去。梦里依稀可听见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还有被灶台边氤氲起的水汽模糊了的佝偻的背影。往往是，我坐在桌子上双手撑着下巴，看你一边用双手捧着鸡蛋羹一边说“好食，好食！”我听着你讲的生硬了的粤语，看着你滑稽的动作和笑得弯成了月牙儿的眉眼，总是禁不住咯咯地一直笑。每次做鸡蛋羹，你都要细心地洒上几滴白酒，你说这样子就闻不着鸡蛋的腥味了。我觉得这个法子很受用。后来你不在了，我也自己做鸡蛋羹，也学你洒上几滴白酒。可是总是不如意，味道总是不如你给我做的。我想等我老了，我还要仔仔细细地回味很多遍你做的鸡蛋羹的味道，这样子心里就暖暖的了，感觉还在小时候被你的爱满满包围着。那个味道，我还一直存在心上呢。
　　 南方的冬天湿冷入骨，小时候的记忆里却没有寒冷的感觉。每次放学回家，你都会摆好了碗筷，桌子上的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我喜欢吃粗粮，你便每年都要找来地瓜秧，在菜地里种上。我能想到的最温暖的画面就是，你拉着我的手送我上学，地上的草披着霜风寒露，我手里的地瓜冒着热气，左手右手都很暖。那些在深冬里面挨冻的花草，应该也是要嫉妒我的吧。
　　 到了夏日，我喜欢跟你在庭院里乘凉。仲夏日的夜晚，凉风会驱散白日里的燥热，风清清月朗朗。我会踩着木屐咯噔咯噔地，用蒲扇扑落夏日的眼，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像天边的星子在闪。你坐在老藤条椅子上看着我自娱自乐。我也会跑到你身旁，给你扇凉。我很用力，凉风把你的白发吹得都散乱了，我却天真地一直笑。我知道，更多时候我是在你轻柔地摇着蒲扇时入眠。你也会在庭院里铺开一张草席，我躺在上面，翘着小腿，一边看着天边的繁星看着彩云追月，一边听你讲你那个年代的故事，讲你跟爷爷的相识与相爱，讲生产队的故事，讲你怎么在爷爷早逝以后把你的儿女们拉扯大、他们又是怎样娶妻生子远在他乡。我听得不太懂，却知道你说起这些旧时事时候脸上会有淡淡的哀戚，很淡很淡。
　　 可是，岁月终是无情啊。
　　 一直心疼暮年后的你，医生诊断你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这意味着你的大脑意识会慢慢与世界无关。我拉着你的手一直抖，客厅里伯伯姑姑们还在讨论着你的赡养费。我总在想，偌大的家，儿女白天得上班挣钱，孙子孙女得上学，屋子里只剩你一个人了，意识不清的你要怎么办？小时候我害怕自己一个人，一醒来就要跳下床光着脚丫跑去找奶奶。那么，那么你呢？醒来的时候会找谁，能找谁？年轻的时候为了儿女为了子孙抽丝剥茧，老了独守空巢，你会怨谁？
　　 我记得好几次，我拉着你的手问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你看着我一直傻笑摇头说不认识，又顿了顿说可能以前认识。我心疼得眼泪一直都止不住，我递给你一个很大的地瓜，你却用纸巾包好装在兜里说，小孙女喜欢吃，我先给她收着等她放假回来再给她。你用你瘦骨棱棱的、布满皱纹的老手帮我抹掉眼泪还拍了拍我的头。
　　 那一次，你自个拄着拐杖要出门散步，回来的时候却跨不过门槛一下子跌倒在了地板上。我放假回家看着你青肿的下巴、堆了淤血的脖子和小腿，心都在流泪滴血。我站在你身后给你梳理凌乱的头发，镜子里面的你真像一个天真的儿童，也不顾自己身上的疼痛，眼角和嘴边都是笑意，那一双随着岁月变老的眸子深邃极了，却还是一样的澄澈，如一泊秋水。这个眼神，就像，就像当年你拿着我的满分卷子说看不懂却依旧倚在窗边对着光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几次都颤抖着，梳子掉到地上又捡起……
　　 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你耗尽一生的光阴记住了这个世界的悲欢，却在撒手人寡前夕要把这些记忆还给世界；你忘记了自己，却还记着我，我们。
　　 我没能参加你的葬礼，课间接到妈妈的电话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地释然，更多的是悲痛：是不是去了天堂就可以少受一些苦难和病痛了，就不用整天为在他乡工作的儿子担惊受怕了，就不用为你的孙子孙女操劳了？可惜你没能看着我从呱呱坠地到亭亭玉立，我想大概在你闭眼前，就记起来了你的孙女，你远方的儿子，还有你自己。
　　 你给我的爱，都藏在了山间月与风，都在呢，都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