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那年】希望(征文·散文)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一个之前从未与我有过交集的农家,三十多年来却一直占据我的心头,始终无法从记忆中淡去。无论何时想起,总伴随着一份牵挂,一份担忧,一份期盼,一份祝福……
年轮滚滚,岁月匆匆,我心中的你们,可否安好?
这一真实的人和事,我能相知,纯属偶然。
那年夏天,我回老家探亲时因为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全身虚脱,住进了公社卫生院。此时是一九八三年。
打完两瓶点滴用了七个多小时,这期间我一直昏睡,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用眼一扫,这是一间双人病房,对面病床上有一位老人。老人此刻虽然躺着,但身体不停地翻过来转过去,好像热得睡不着,又好像有啥心事。
医生来查房,老人询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当得知至少还要住两天时,老人急了,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已经好了,家里有急事,不能再住了。在老人带着近乎哭腔的一再哀求下,医生答应再住一个晚上,观察一下,如果没有问题,明天上午再办理出院手续。听医生这样说,老人这才似乎放下心来,连声道谢。
我忽然发现,老人身边并没有家人陪伴。
陪同来卫生院的二哥轻声告诉我,老人是西南庄人,今年七十三岁,昨天住院的,也是食物中毒。看来在我昏睡的时候,二哥和老人已进行过交流。
因为疲劳,我又闭上眼睛休息,二哥也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到门外“扑通”一声。二哥赶紧跑出门一看,原来是老人摔倒在地,便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大爷,外面这么黑,您要上哪儿,有什么事我去帮您办。”二哥一边扶老人进屋,一边询问老人。
“肚子饿了,想出去看看有没有卖吃的,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台阶,腿一打软跚,就跌倒了。”老人不好意思地说。“软跚”是我们老家话,腿发软的意思。
“您胳膊、腿赶紧活动活动,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我去找个医生来看看。”二哥说着,就要出门。
老人一把拉住二哥胳膊:“千万别跟医生说,我没事儿,庄户人经磕打,没有那么金贵。”
二哥看到老人确实没有大碍,便把老人扶上床,问老人想吃点啥,他帮助出去买,老人说想吃两个咸火烧。二哥出去不一会儿,带回四个包子,拿给老人,说没有看见卖火烧的,只有一摊卖包子的,还是素馅的,只能将就吃了。
老人把包子捧到我面前,让我也吃,我告诉他我现在还不能吃带油的,只能喝粥。他又拿出五毛钱往二哥手里塞,推来推去,见二哥真不要,这才停了下来。那时一个菜包子还不值一毛钱。
“这多不好意思,还吃你们的!”老人一脸歉意地坐下,吃了起来。看来老人真是饿了,狼吞虎咽几口就是一个包子,很快就吃完了。
看老人吃完包子有了精神,二哥便问,为啥这么急着出院。
“地里、家里一大堆活等着我,不回去不行。”老人脸上又显得焦急起来。
“家里没有别人?”二哥试探着问。
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是有,但都不中用。”听到这话,我估计老人可能有难言之隐,便示意二哥不要再问下去。
“戴家人,你们兄弟几个?”老人却主动地跟我们聊了起来。想必二哥已经告诉过我们是戴家庄的,所以老人称我们为“戴家人”。老家都喜欢这么叫,既显得尊重、亲近,又不用冒昧问人家具体姓名。
二哥告诉老人,兄弟三个,我们是老二和老三,老大住在县城。
“你们爹娘真好命啊!”老人赞叹道。二哥告诉老人,我们的父亲母亲近两年已先后去世,活的岁数都没有老人大,不如老人有福气。
“走了也好,就不用再操心了。你们兄弟都这么好,也用不着操心。”老人笑着说:“我也想过走了算了,可是放不下,走不了啊!”
听老人好像话中有话,我问老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俩儿子。”老人伸出两个手指。我和二哥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老人并非无依无靠。
“老大是个瞎汉。”老人慢慢地说。
我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心想,家里有个盲人,日子肯定艰难。
“老二是个朝巴。”老人又补充了一句。
我脑子轰的一下:两个儿子,一个盲人,一个傻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大娘呢?”我又小心翼翼地问。
“走了快三十年了。老二长到一岁多的时候,他娘发现是个朝巴,一下想不开,喝了大半瓶子敌敌畏,走了,把这个家扔给我。”老人说得很平静,脸上甚至还有一丝浅笑,似乎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事情。
老人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一点也不怪她。你说她和我俩人都好好的没有一点毛病,养(生)的俩儿子都是茧包蚕,谁能受得了!”在我们老家,“茧包蚕”是指有缺陷的人。
这下我终于明白,怪不得老人这么大年纪住院,家里竟然没有人来陪伴照顾,而且老人这么急着要求出院回家。望着面前这个满头白发、背已微驼的老人,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俩孩子能帮您干点儿活吗?”二哥问老人。
“老大看不见,地里的活肯定指不上,家里的活好歹能帮着做点,摸索着打个苫子、扒个棒子(玉米)的。老二朝(傻)得啥都不知道,连吃饭都得替他操心。八岁那年,被庄里的疯狗咬了,别人都劝我别管了,正好少个拖累。你说自家的孩子我能割舍得了吗?我带着他又是打针又是上药,总算没有出事。这孩子命苦啊,从那么小就没有娘,自己又啥都不知道。”说到这里,老人的眼里有些湿润。
“那地里、家里这么多活,您能忙得过来?”二哥又问。
“以前有生产队,他们都能分一份口粮,基本够吃的。现在地都分了,我不干怎么办,家里人吃啥?戴家人你看,前几天我才把棒子点上,眼瞅着麦子又黄了。这样的大晴天,一个晌午麦子就能熟透,不割就会掉麦粒子,你说我不回去行吗?”老人说到这里站了起来,好像急着要立刻回家。
“哎,这么多年,你们爷仨也真不容易!”二哥叹了一口气。凭着想象,我也觉得老人的日子肯定苦得不能再苦了。
老人坐下,又慢慢恢复了平静:“现在不是仨人,老大已经成家了,找的媳妇也是个朝巴。”
我的心里好像又被压上了一块石头,心想这样的家庭,日子还怎么过!
“不过比老二好,虽说干不了什么活,但也用不着操太多的心,就是朝得啥也不明白,一点事理不懂,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不过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老人一边轻轻摇头,一边说。
“媳妇明天早上会来给我送饭。”老人接着说:“今天我没有让她送,以为吃不下,顶一天就过去了,没想到肚子这么快就饿了,亏了你们了。”我知道,西南庄离公社卫生院不到二里地,送饭只要十来分钟就能到,不是难事。
“到时候俺孙女也来。”说到孙女二字,老人的脸上顿时明快起来。
“您还有孙女?!”我又一次感到吃惊,做好再次承受压力的准备。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今年八岁,小名叫小花,上二年级,不随她爹娘,不嘲,也不瞎,啥毛病没有,还好才份呢。”好才份的意思是指聪明会读书。
这是我第一次从老人口中听到好消息,虽然觉得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但心头总算轻松了一些。
“自打有了俺这个小孙女,这日子才觉得好了,这些年受苦受累也都值了。”老人高兴地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老人终于等来了送饭的儿媳妇。儿媳妇长得比我预想的年轻,人也不算难看,一身蓝衣服上汗渍斑斑,除了目光有些游离外,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一进门,便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袱,从里面拿出五、六个大小不一的西红柿,扔在老人的病床上。西红柿中最大的一个半红半青,其它的都只有一点微红,还没有成熟。
“就让我吃这个?”老人看着儿媳妇问。
“你不是爱吃洋柿子吗?我把发红的都摘了,两个熟的,我吃了一个,让小花抢了一个吃了,剩下的都在这里,都给你,反正你从来也不怕酸,不怕难吃。”儿媳妇一句接着一句,好像生怕话让别人打断。老家称西红柿为洋柿子。
老人把最大最红的那个西红柿拿给我面前:“戴家人,你也吃个吧,自家菜园子种的洋柿子,不好看,你可别嫌弃。”见老人这么说,我只好接过来,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
“这两天住院,多亏了人家戴家人照顾,连饭都是吃人家的。”看到儿媳妇眼睛盯着那个大西红柿,老人赶紧用话把儿媳妇的注意力拉过来。接着又问:“小花吃饭了吗?,也吃洋柿子?”
“爷爷:我在这里。”听到声音,我们才发现,门外还站着一个小女孩。
“爷爷你咋了?”小女孩一进门就扑到老人怀里,老人的脸立刻像开了花。看得出,小女孩和老人很亲近。
“咋了,还不是馋的,吃饺子撑的!都这么老了,还吃三碗,撑得又吐又拉,没撑死!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馋!”儿媳妇唾沫四溅,一脸鄙夷。
老人不生气,笑笑:“戴家人,让你们笑话了。你听听,快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从来不知道话怎么说。”
“爷爷,我和你说,我算术考了九十五分,语文考了九十一分,全班第一,老师夸我了,还送给我一根带橡皮的铅笔!”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支铅笔,高兴地举给老人看。
“好,俺小花给咱家争脸了!”老人摸着小女孩的头:“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学?”
“放麦假了。”
“哎哟,我都忘了,爷爷老糊涂了!”老人大声笑着,咧开的嘴中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这么开心。
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鲜红的西红柿,往老人手上塞:“爷爷,这个洋柿子是我抢给你的,你牙不好,你吃这个软和的吧。”
“好,爷爷吃,我掰开,咱俩一人一半,吃完咱就回家。等爷爷割了麦子磨了面,给你做洋柿子鸡蛋凉面吃,俺家小花最喜欢吃凉面了。”老人笑着,双眼里却闪着泪花,强忍着不让流出来。
“好,爷爷,我帮你拾麦穗。”小女孩高兴地用手比划着。
望着祖孙三人出门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个家庭尽管异常艰难,但希望之芽已经萌发。也许生活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困苦,希望总会出现,或许就在明天,就在眼前!唯有信念不泯,坚强前行!
生活的路,原本属于所有的人。请走好,祝福你们,用我的一生!
祝福吉祥!
祝吉祥如意!
祝福春安!
祝福吉祥!
祝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