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就那样绿着。绿过了夏，绿过了秋，绿过了冬，终于在春天掉了叶子，然而，也只那几天，几天后它又焕发出更鲜明的生命力，重新绿在那里。
　　 女孩来到树下，仰着头，茫然地望着头顶那片翠色，眼角有清澈的液体滑落。她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堵堵的，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应该找谁去说。晨跑的人三三两两地不断从眼前路过，但她一个不认识，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眼里的忧伤和落寞。她寻了一张石凳坐下，双手托腮，盯着跑道，一个人静静地陷入回忆中。
　　
　　 一
　　 她原是一个安静懂事的女孩，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不再安静了。她时常会和他闹脾气，而他，一直都很包容她。无论她怎么闹，他不仅不会责怪她，还总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跟她道歉。但是那天，他变了。她满怀希望地以为，他回来会像以前一样，把她揽进怀里，吻着她的额头说：“宝贝，对不起。”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为他开了门，帮他把电脑包搬进屋内，却始终不肯正眼看他，只在心里等他。他径直入屋，关门，进房间换衣服，始终不发一语。终于，她眼角的余光不争气地爬到了他的脸上——阴沉的脸，没有笑容。她的心，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打了个寒颤后又挣扎着浮出水面，只为看看他的脸上是否有笑容。
　　 晚餐吃得异常沉默，碗筷碰撞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饭后，她把碗筷收到洗碗池里，正准备清洗时，他来到她的身后。他会抱我吗？她在心里问自己，有些忐忑不安。以前，她洗碗，他就抹桌，他洗抹布的时候会双臂从后面环住她，把抹布伸到她面前，她浇水，他搓洗。这次，他执着地要求他来洗碗，她拗不过他，任他“夺走”自己手上的碗。她把头扭到一边，嘴角忍不住偷偷噙起一抹笑意。他这算是道歉吗？她有些疑惑。
　　 女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那只流氓兔发呆。这只兔子，是她从他的衣橱里找出来的，当时，它戴着一顶灰绿色的大帽子孤独地躺在里面，包装的塑料袋都还没拆开，她一见便喜欢上了。她说她想要这只兔子，他便送了她。他说，他一直以为那是一朵大蘑菇，却原来是只兔子。
　　 洗过碗，他仍是没和她说话。他打开电脑准备看电影，问了她一句看吗，她说不看，他便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看起了电影。她关了客厅的灯，独自坐在黑暗里，听着书房里传出电影的声音，心里的委屈一点点在升腾。或许，他会出来看看我陪陪我，她对自己说。她等啊等，等得泪流满面，陪着她的依然只有兔子和夜色。她想起他的承诺，他说过他不会冷落她，不会留她一个人难过，可现在呢？她觉得满屋子的黑暗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二
　　 她打开门，想出去透透气。没带手机，怕他担心，她不敢走太远，只在楼下的亭子里坐了坐。那只戴铃铛的猫也在亭子里，看见它，她的双眼又模糊起来。她抱着它，把脸贴在它的头上，轻声对它说：“为什么每次我难过跑出来都是你陪在我身边呢？”她摩挲着它背上光滑的皮毛，心中充满感恩和感动。他会发现我不见了吗？他会着急吗？万一他出来找我又找不到怎么办呢？这样想着，她开始不知不觉往回走。她是乘电梯下楼的，上楼时特意走了楼梯，她知道他没有乘电梯的习惯，她怕他下来时错过她。
　　 回到家，他依然坐在书房看电影，丝毫没有发现她出去过。她暗自庆幸，又黯然失落，默默地来到阳台，坐在藤椅上看远处高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那些灯光，温暖着窗户内的人，寒冷着窗外人的心。她不断地回头看书房门口，电脑屏幕的光随着画面的更换而不断跳动，冷冷清清，惨惨淡淡。
　　 当她又一次回头看的时候，书房的光消失了，整个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赶紧转过身，背对着客厅，装作从不曾向里观望的样子。她知道他已经看完电影准备睡觉了，她以为他临睡前会来和自己说说话的。然而，他只是推开滑动门，双手扶着门框说了句“我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就拉上门回卧室去了，连半只脚也没踏入阳台。她觉得他的话是那样客套，那样公式化，心，被狠狠地刺疼了。
　　 她紧随他的脚步也进入客厅，卧室的灯光从门口流泻而出，直照到客厅门口。她站在灯影里，左手扶着门把，整个身体倚在门上，看他整理被子和蚊帐。他到卧室门口关灯时，正好与站在客厅门口的她对面而立，但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落在她身上，她不知道他是没看见她，还是故意不看她，她只知道，灯灭那一刻，她心里的希望也灭了，泪水一下子淌满脸颊。她任由自己的身体沿着门板一直下滑，像个溺水的孩子，但是放弃了挣扎。
　　 她脱了鞋，赤着脚悄悄走到卧室门口去看他。他真的睡了，真的不再理我了！她的脑袋懵懵懂懂，混混沌沌的，唯有这句话咒语般回响不绝。心一阵阵地发紧，胃一阵阵地翻腾。她像个游魂般穿上衣服，穿上鞋子，梳好头发，她要出去，这个逼仄的空间让她觉得呼吸都是疼痛的，她想念外面冰凉但清爽的空气。
　　
　　 三
　　 独自行走在街道上，天空睡着了，商铺睡着了，行道树睡着了，唯有路灯陪她一起醒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城市啊，在这里，他是她唯一的亲人，现在他也不要她了。也许是心理原因，也许是身体原因，也许是天气确实变冷了，她把手缩进了衣兜里。她在里边摸到一张银行卡和一些零钱，银行卡是前几天她去给爸爸转钱时放进去的，那天还是他陪她一起去的银行，而零钱是什么时候放的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地铁站，也许是兜里的那点儿零钱领她来的。她买了去火车站的票，她想去深圳，去海口，或者去任意一个她没去过的城市，唯独不想回家，他的家或者她的家，她都不想回。
　　 地铁上不算拥挤，大家都有座位，不少人的脚边都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们应该和她一样，也是去火车站的吧。可是真的一样吗？她想象着他们离家时和家人依依不舍的告别情景，他们的家人为他们清点行李的情景，也许，他们身边坐着的正是送行的亲人。而她呢？孤身一人，没有一件行李。她记得，上次她出行时，他送她去火车站，在地铁上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时的她，对他是那么地依恋和不舍！
　　 晚上的火车站也冷冷清清的，冰冷高大的建筑在夜色里幽幽地闪着光，旅客稀稀落落地歇在各个角落里，只有一些出租车司机，摩的师傅和为旅店拉客的人在来回奔走着招徕生意。一直有人跟在她身边不断询问她“要不要住宿”、“要不要乘车”，她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直奔售票厅而去。
　　 站在售票窗前，看着售票员递回前一位旅客的身份证，她才想到自己根本没带证件。她沮丧地离开售票窗，坐在售票厅门口无助地流着眼泪。一个中年男子在她左边蹲下来，一点一点向她挨近，不住地偏过头来看她的手机屏幕，直到他的身体碰到她的手臂，她的心里蹭地升起一股厌烦情绪，扭过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倏地起身离去。
　　
　　 四
　　 手机在兜里不安分地震动起来，她知道是他，也只能是他，他定是醒来发现自己没在家才打电话的，她没接他的电话。手机执着地震动着，她的心也跟着颤巍巍地疼。如果一直不接电话，他会担心的吧。她最怕让他担心，那样她心里会自责，她已经很难受了，她害怕自责又来折磨她。按下接听键的瞬间，她才意识到当自己迈出家门那一刻，她就已经做了必然会让他担心的事。她像个犯错的小孩，对着手机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唯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他的语气很轻，但不容置疑。
　　 “我不会告诉你，你不要来接我。”她赌气说，努力不让他听出自己在哭。其实，她更多是不敢告诉他自己在火车站，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动了离开他的心思，更不敢麻烦他来接她。火车站离家里那么远，地铁也已经没有了，他骑车来回一趟至少要花近两个小时，他明天还要上班，如果他来接她，他肯定不够睡了。
　　 “快点，告诉我，我来接你，你一个人在外面危险。”他的语气丝毫听不出生气的成份，这让她心里更加自责。难道他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难道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火车站。”她吐出这三个字时，试着去想他听见这三个字的感受，但她想不出来。
　　 只听见他说：“待在那里别动，我来接你。”平静又笃定的声音，她捕捉不到一丝特别的情绪。
　　 她担心如果不告诉他，他会和她僵持一整晚，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在他面前似乎永远没办法坚持什么，甚至，连句谎话她都没办法对他说出口。如果她说自己在宾馆住着，他也许就不会坚持来接她了吧。
　　 等他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她想起他说的危险，她倒真宁愿遇到什么危险，那样她就可以不用这么难受了，也许，还能捡到一个小说素材。
　　
　　 五
　　 手机没电了，她怕他找不到自己，只能到公路边去等他。见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车停在她的面前，她也没说话，默默地侧身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一辆深夜作业的大货车正准备启动，司机大声催促货车旁的他俩快点离开。
　　 曾经，她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她可以双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和耳朵贴在他的背上寻找他的心跳；她也可以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让清风拂过她的衣襟和发迹。而此时，她像一块木头，没有思想，没有生命，呆呆地坐在他身后，街边的景致无心欣赏，爽朗的春风无心感受。
　　 行至一上坡处，她看见他因使劲踩踏板而绷紧的身体，心疼和懊悔再次袭击了她，她的心也在这样的痛里渐渐活了过来，双臂不自觉地环在了他的腰间。她听见他说：“这车好像什么地方卡住了，越骑越费力。”然后，他把车停在路边开始检查故障。
　　 这是在一家婚纱店门口，他们多次路过这条街，她很想进去看看，但从来没有进去过。她透过紧锁的玻璃门打量着模特身上那套洁白的婚纱，她一直想和他拍一套婚纱照，她觉得那样她就算是嫁给他了，等到他们都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坐在一起捧着婚纱照互相嘲笑彼此脸上的皱纹，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他没有检查出自行车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载着她继续费力地前行。回到家不久，他进入卫生间开始呕吐，那痛苦的声音一下下撕扯着她的心。她害怕了，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她责问自己：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她去抱他，他却伸手把她圈进自己怀里说：“没事，这次车比较难骑，只是有点累罢了。”她才明白自己的拥抱力量有多微弱，而他的怀抱是那样安稳妥帖。
　　 他拉着她的手走进卧室，他扶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说：“对不起！”他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说：“是我对不起你，让你那么难过和生气。”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透着无尽的疲惫。
　　 她真的不舍得让他这么累，可是她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又出状况。她心里的难过也是真真切切的，她的出走，并不是为了给他找麻烦，她只是想寻一个方式，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她闭上双眼，任眼泪流下，悄然滴入枕巾里。
　　
　　 六
　　 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女孩的视野，将她从回忆中惊醒。他也来跑步了。看着他轻灵的身姿越来越近，她想起今年元旦那天，他就在这条跑道上牵着她的手冲过终点，和她一起迎接新年的第一缕曙光。
　　 忽然，一阵风吹过，片片绿萼随风飘洒，她的世界仿若下了一场绿色的雪，她想起了“花谢花飞花满天”，也想起了“砌下落梅如雪乱”，心里不禁感慨，这春天啊，让人欢喜也让人忧。可这让人喜忧参半的，难道只是春天么？爱情！她轻叹一声，再将目光转回跑道，上面已然不见了他的身影。应该是她刚刚愣神的时候，他混入人群里了吧，她在跑道上挨个搜寻着他的身影。
　　 这时，一双手突然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她先是一慌，随后泯然一笑，转身将手环在他的腰际。感受着他的体温，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都很没意思，往事如风，就应该让它们都随风散去。他来了，她就相信，他会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出来怎么也不叫我一起？”他问。
　　 她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那天为什么不理我？”边说边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揉着她的头发：“因为你说我一直在骗你，我何曾骗过你半分呢？”
　　 她想起那天和他闹脾气时她发的一条动态：“当一个人还愿意编谎言哄你的时候，至少说明他还在乎你的想法，如果他连谎话都懒得说了，只会把冷冰冰的真相扔在你面前，多半他也不会在乎你是否伤心难过了。”原来，她的话真的伤了他的心。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爱你吗？”
　　 他问：“什么时候？”
　　 她说：“我难过的时候，或者你难过的时候。我难过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个人能让我这么心痛；你难过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世间还有个人能让我这么心疼。”
　　 他听了哈哈大笑：“那还是别这么爱了吧，不是你难过就是我难过。”说完，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去，留下一地绿萼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