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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土地·劳动·记忆(散文)


作者:马叙 童生,540.8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24发表时间:2016-04-13 14:09:49

一、拗水
   起来吧,起来吧!起来起来起来!哥哥十四岁时作为一个爱睡的年轻的劳力就这样被母亲一遍一遍地狠狠地喊醒。母亲紧接着吐出一个更加坚硬的词:拗水去!哥哥睡眼惺忪地说:鸡还未啼头遍呢。母亲说:拗水去!!母亲再说了一遍:拗水去!!!未等母亲再说第四遍时,哥哥很快地起来了。哥哥在床沿坐了约一分钟,然后摸索着穿好布褂。
   黑暗中的哥哥从屋角里提出拗桶,到屋檐下背起拗秤、拗杆,摇摇晃晃地走进黑夜中的田埂。哥哥的力量,仅仅背得动这些农具,夜色中的哥哥,一步一步走得有些慢。他要去两里外的那一亩三分稻田边拗水。小心水井!在田埂上走,往往要走过许多别家的水井边,黑夜中,怎么能不小心呢!小心水井啊!这种告诫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在黑夜的田埂上,除了自己嘱咐自己,再没有别人了。
   在稻田边,把拗秤架在拗杆上,在一端的绳兜里压上石块。这时产生了“重量”这个词。把连着拗桶的拗杆往井底下压。旱季的水井水浅井深,长长的拗杆几乎全部压下才勉强够得到水。越往下压,越感觉到石块的重和沉。重,只有在满满的一桶水提起的时候才被水的本身的质量所抵消。
   拗啊!拗啊!拗啊!
   拗啊拗啊拗啊拗啊拗啊!
   拗水啊!
   拗水啊!
   井壁中的石碇上站着十四岁的拗水的哥哥。一亩三分稻田,得拗2~3个小时。一桶水。一桶水。一桶水。“重量”这个词比开始时更重了。力气呢?力气都渐渐地散发到空气中夜色中去了。越到最后,拗得越慢。到最后,哥哥的身子几乎早顺着拗杆下到了深深的井底里。在这时,“重量”这个间是个什么样的词?绳兜里的石头,它到底有多沉?而时间的计量单位在早季里是日子、是凌晨。昨天。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每天都有凌晨,每个凌晨都得拗水!
   拗上的水都是井里的活水。拗上一桶,往拗水蒲垫上一倒,哗——!拗上一桶,往拗水蒲垫上一倒,哗——!反复、单调的声音。哥哥积攒了一夜的力气,被这个“哗”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冲走。包括时间,被这个“哗”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冲走。
   天亮的时候,母亲过来背拗秤。母亲说,饭熟了,吃早饭去吧!
   母亲背走了拗秤。哥哥提着拗桶,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一顿早饭,将是一次实在的力量的补充。还有中饭、晚饭。
   母亲背着拗秤的身影已远。
   二、烧泥灰
   烧泥灰,这在农村是一种很平常的农活。泥土,有,不用花钱。干草、青草,有,不用花钱。闲置的劳力,也有的是。吃了饭就有力量,能掘、能挑、能做事。
   所以,烧泥灰。
   与拗水相比,烧泥灰是散漫的、快乐的,也更有层次的。一亩田,往往要烧2~4堆泥灰。烧泥灰,这是生产队的行为。烧泥灰的日子,田上的人更像一些忙碌的蚂蚁。很多的人,男人、女人,老老少少。旱田里的土要掘成一块一块连着去年或上一季稻草的干土块。烧泥灰的劳作中,会有一些去年或更远的往事被提起,被说出。这些事是快乐的、诙谐的、滑稽的、幽默的。甚至还有一些低级、粗俗的关于男女之间的性的话题。但它们不是往事,而多带有经验的成份。性的话题,在此时,有着很强的扩展性,它是最适合在旱田上是特别是在烧泥灰的劳作中散布的话题之一。
   烧泥灰的劳作也因此是缓慢的,不断扩展的,分层次积累的。堆好泥心,然后往上盖干柴和干革,然后再在柴草上面堆泥块,然后再在泥块上面铺柴草(可适当地夹进些青柴、青草,这些可以延长闷燃的时间以及加大烟量),然后再在柴草上面堆泥块……。如此往复,一堆泥灰往往做得一人多高,直径2~3米。一堆堆好,另一堆也堆好了,别的旱田里的泥堆也堆好了,遍野是一堆又一堆的堆好了待烧的泥堆。人们的快乐也被一层一层地堆砌。旱田的劳作,比水田的劳作少了许多牵挂、障碍。人们挑泥、掘泥、抱草、抱柴,来去自由。劳动对象的干爽,给人带来了较好的感觉。还有造型、堆高的快慰和快乐。你看,一大堆,一大堆的,怎么不快乐呢?
   点火吗?点火吧。
   点火吧。心急的人往往在刚堆完灰堆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提议了。点火吧,他说。于是就有许多小孩子高声嚷叫,点火吧!点火吧!点火吧!声音里带着极大的快乐和小小的暴力。点火吧!终于另外一个男人响应了刚才的提议和叫声。点火吧!终于,更多的人的叫声确定了点火时间的到来。
   分发到火柴的人蹲下身子开始点火。
   很快,浓烟弥漫开去,烟色先是乳白,然后黄白,然后夹着些黄黑。浓烟滚滚。人被浓烟笼罩、隔开。咳嗽声、粗话、谩骂、孩子的高叫、妇女的笑,交织在浓烟之中。整个田野都被浓烟覆盖了。
   微风吹来,浓烟向着一个方向倾斜。
   一堆泥灰,要冒2—3日的烟,长的要冒到第4天或第5天。
   高高的灰堆慢慢地矮下去。而人们则早已恢复了平静。只站在自家门口空地上,远远地望着一堆堆冒着白烟的泥灰堆。烧泥灰时赚到的一两盒火柴还揣在自己的怀里。
   只有孩子们,希望这烟永远冒下去。孩子们希望春天的田野上除了有鸟、有花之外,还有永远不断的白烟飘荡。
   三、放牛
   一个小队一头牛。一头牛一户一户地轮流放。每户放十天。农忙时节,上午、下午都要犁地或耕田,因此放牛必须在清晨、中午和傍晚。终于轮到我家放牛了。我说不放。我真的不肯放牛。我怕牛踢我,还怕牛乱跑,乱吃别人田地里的庄稼。我说不放。但是,母亲说,你不放牛,谁放牛?母亲的话实在无法反驳。你不放牛,谁放牛?因此,这十天的牛就得我放了。我得放十个清晨,十个中午,十个傍晚。
   我带着一条棕绳,去牛栏牵牛。我认为牛是我的敌人,因为我不想放牛而还得放牛。我手拿长长的竹篱梢,我走在牛的身后,我多么想狠狠地抽它一顿。但是当竹篱梢落在它的屁股上时,却是很轻。虽然这样,但牛仍然是我的敌人。
   我一边赶牛,一边让牛吃着路边的草。但没过多久,牛就吃了别人地里的小麦。我趁机狠狠地用竹梢抽它,牛痛得疾跑起来,我被它拉着跑了好长的路。牛不再和我亲近,我一走近它,它就跑。我反过来成了牛的敌人。我把牛拉到一株树下,然后把牛拴到树下。让牛自个儿去吃草。我在远处用小石子打牛。牛是我的敌人,我是牛的敌人。小石子在我手中是小小的,但在牛看来是巨大的。小石子,它来自人间孩子之手,仅仅因为不想放牛,而把它打到了牛的身上。我确实成了牛的敌人。我是它的来自人间的一个尖刻的敌人。
   但牛仍是一个有关食粮的概念,我必须放牛,必须让牛吃饱去耕田。这头黑色的有点老相的黄牛,它是沉重的,它是集体的中心,它是农具、寄托、象征、力、希望、焦点。处在它周围的都是一些贫穷的人,他们都是爱它的、护它的。唯有我,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我尚不知道自己家的贫穷,我把生产队的耕牛看成了自己的敌人,我从四面八方用泥土和石子袭击它!我是不想放牛啊!
   是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家的贫穷,因为我打心底里不想放牛,因此,耕牛总是被我拴在一棵又一棵树上,然后我一边看着它吃草,一边用泥土和石子袭击它。到了一天,生产队里的人说,牛怎么瘦了呢?母亲听到了这话,反驳说,牛怎么会瘦呢?但那人坚持说,你看,牛真的瘦了呀。终于,母亲找到我,说,你说,你怎么放的牛呀!我说,我不想放牛。母亲说,小短棺材!我们总是要放牛的呀!我说,我真的不想放牛。我说完,我又向牛射出去一颗石子。母亲伸手扇了我一巴掌,母亲说,你打牛,怪不得牛瘦了。
   后来,我没有再用泥土和石子袭击耕牛,但耕牛仍然瘦下去。后几天,哥哥代替了我放牛。
   第十天,牛要交给另外一户放,但牛大瘦,那一户不肯接。母亲拿出三个鸡蛋、打了两斤老酒,把鸡蛋打在老酒里,然后叫人拉起牛的笼头,用倾斜的竹筒,往牛嘴里喂鸡蛋酒。
   我找站在旁边看,我为自己不会再放牛而暗自高兴。
   现在想想,因为那时我小,那时我是确实不知道自己家的贫穷啊!
   四、篾
   在乡间,最神奇的事物中,竹篾是其中之一。乡间匠人,篾匠是工具最简单的工匠。一把厚背篾刀。几把篾尺。一对削竹铁片。一把圆刨。一把小锯。这些不多的工具就放在一只小篾箱里。做篾的时候,我总是站得离那篾匠很近。以至他总是要对我大声地呵斥:“走开点!”“走开点!”他每说上两到三句的时候,我就离开两到三步。过了一会儿,我又离他近了。他再次说:“走开点!”“走开点!”我就再次走开点。但,我还是再一次走到了离他很近他的面前或者旁边。我是为了看他破篾。我是为了看他把厚背篾刀怎么样地剖开整根竹子。
   我听到了破竹子的声音。啪——!啪——啦、啦、啦!响亮无比。篾刀的刀背越厚,那破竹子的声音就越响。竹子越干燥,那破竹子的声音就越响。我看着他把一整根竹子破成两半,再破成四分之一,再破成八分之一,再破成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六十四分之一。这要看做的是什么物件。最好看的是篾青。把头道篾黄剖掉,再把第二层篾黄剖掉。再把第三层篾黄剖掉。剩下的篾比纸张还薄一分。把它拿得稍高一点,可以看到光芒透过其间。再翻过来把背上的青衣小心地放在刮篾刀上刮掉。这时的颜色就青中透黄。与此同时,亮度也增加了。竹篾开始发出了它的光芒。
   我开始看篾匠打各式各样的篾器。打箱笼。打谷箩。打篾簟。打畚箕。打篾席。打篾簟得破扁篾。打畚箕得破篾丝。打箱笼得破细篾。再看他打各式各样的花纹。人字纹。十字纹。回字纹。再看他怎么样把边缘处的篾头不露痕迹地倒回过来,怎么样地把它插入另一片的篾下面。到后来,我干脆长时间地蹲在他的对面,有时还挡住了他的视线。这时,他就说:“走开去!”“你别遮住我啊!”而我不走开。我就这么继续地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做篾。他说:“你这样,就先去把毛竹的竹枝打掉。”他这样一说,我就真的站了起来。我拿了他的一把厚背竹刀,我像他一样地用刀背把竹枝敲掉。敲竹枝的声音:喇!喇!喇!喇!喇喇!很清脆。敲完了竹枝,他说:“你把它剖开。”但是,我剖不开。我的力气不够。他嘲笑了我。他说:“你是吃饭的饭桶!”我想,我中午吃了多少?为了能及时地看他做篾,我只吃了很少的两碗饭,其中的一碗还是蒸红薯。我说:“我不是饭桶!”但是我怎么也剖不开一根竹子的第一刀。我知道我的力气真的很小,即使我吃得很多,吃三大碗,我仍然剖不开一根竹子的第一刀。
   刮篾的时候,细小的卷着卷儿的竹刨花在地上不断地增高着。有时一根篾得刮两三次,正面刮,反面也刮,刮下的竹刨花比篾本身要多得多。刮出的篾,细,软,像翡翠一样地透明。他把这事做得有气无力。我想我得把饭桶称号还给他。我说:“你中午吃了三大碗,做事却这样。”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然后他又重新做他自己的事,继续刮他的篾。他把越来越多的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想起我中午才吃了二碗,而其中有一碗还是蒸红薯。而他却吃了三大碗,而且吃饭时还挟了两块肥肉!而且他还曾经把我叫作饭桶!而他事实上比我吃得多得多。他的脖子上的篾在不断地增多着。想不到他很大方地给了我一小把篾,还借给我一把篾尺。我把他给我的这一小把篾一根一根地对腰折断,这样我手中的篾就增加了一倍。我得到这把篾很兴奋。我独自一人跑到离他很远的地方,跑到一个角落里。我坐在这个角落里,我想,这么一把篾,我得把它做什么。我在这个角落里,做出了人字纹。我的旁边的篾慢慢地慢慢地减少着。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编着竹篾。我终于把全部篾都编了进去。
   但是奇怪的是,这时,我还想着中午吃的饭:两碗饭,其中的一碗还是蒸红薯。待全部编完了,我才看到自己编的篾原来是这么的难看!
   五、锡
   锡是乡间另一种神奇的事物。柔软。沉重。原先的牙膏皮全被那些小货担收走了。后来知道牙膏皮是锡做的,不等用完就冒着被父母骂的风险挤掉最后的那点牙膏偷偷地收了起来。我先是把它藏到床底下,后又觉得不保险,又重新取出放在墙洞里。等到两个月过去了,就有了两个牙膏皮。三哥知道了我有两个牙膏皮,他很高兴,他说:“拿出来!”我装作不知道。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我在那堵墙根前来来去去。但是在我看那墙洞的时候,我的破绽就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了。他说:“你拿出来!”在我还在装作没听见的时候,他已毫不费劲地拿到了那两个牙膏皮。他拿着牙膏皮的手攥得紧紧的,我根本就无法掰开他的那双有力的紧握着的手。我看着露出他的手掌的牙膏皮的一角,我的心里很难过。紧攥着牙膏皮的三哥走到哪里,我就跟到了哪里。我想,他要是跑到了杭州我也要跟到杭州去,我至少要要回一个牙膏皮。
   后来三哥来到了屋后面的一块空地里。我说:“你还一个给我。”三哥没理睬我。他从墙脚的泥地里往下挖。然后翻开一块砖。在那块砖的下面,他挖起了两个小小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放在我的手心。“这是锡坠。”三哥说。这是直径半厘米,高一厘米的一个小圆柱。但是这东西很沉,它把我的手心往下压。三哥又找来了一根细铁丝,把中间的一个被泥巴堵塞住的小孔疏通了一下。这原先简单的东西凭空多了这么一个小孔,它由此增加了复杂成分,它就这样引走了我的注意力。我再也不去想三哥手中的那两个牙膏皮了。三哥很高兴我被这两个锡坠所迷惑。三哥说:“这是钓鱼时放的钓钩上面钩线上的锡坠。”我真的被这两个其实是简单的锡坠所迷惑。我很兴奋地用手紧紧地攥着这两个小小的锡坠,这锡坠虽然很小,但是很沉手。我从来没拿过这么沉手的东西。三哥也看到了我的高兴,因此三哥也更加地放心了他的手中那两个牙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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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艾青说过,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沉深。本文作者亦是如此,将对土地浓浓的深情和执着的爱溶于笔端,让思绪飞扬,回到一个纯粹而永远的年代。土地是我和父辈相互依偎生存的根源,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缤纷着无数斑斓的小花,纷纭着记忆,厚重着流年。作者分别从拗水,烧泥灰,放牛,篾,锡,连环画和农具的影子几个片语小花,反映我在那个年代的成长路程和留在记忆中的快乐,更加体现我对土地清晰深刻的印记与怀想。土地孕育着希望,这份希望属于父辈也属于我,和他们一样演绎出属于自己的动人篇章。遥远的记忆回想起来像一段隔世的时光,美好温柔,典藏着无价的财富,丰韵着自己情感的光晕,感动着自己去热爱生活,珍惜生活中的美好。作者心理刻画细腻,描写生动具体,把读者带回我们共同拥有的年代,共鸣着同一个记忆。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414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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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6-04-13 14:15:35
  文中的描写很是亲切,有着相同的记忆与美好,感谢作者分享美文,欢迎继续赐稿流年!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4-14 20:41:1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铁禾        2016-04-23 20:09:30
  土地上没有劳动,土地只会荒凉。劳动不在土地上,生命便是虚妄。
铁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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