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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我的乡村我的城(散文)


作者:佳骏 秀才,131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00发表时间:2016-04-13 22:08:22


   律回岁晚,寒气尚未完全褪尽,板结的大地上铺了一层霜。高低错落的冬青树,像一些裹着棉大衣的兵士,戍守着脚下这块贫瘠的土地,以凌然的姿势在眺望春天的到来。
   村头的池塘边,一大一小蹲着两个孩子。看模样,应该是一对姐弟。消瘦的脸蛋被霜风冻得通红,却仍露出快乐的表情。水面上,几只鹅在来回戏水。不多一会儿,不知是浮水浮累了,还是讨厌水的温度,几只鹅一起上岸,曲颈偎在孩子脚旁。那两个孩子低埋着头,同时伸出四只乌紫的小手,争相抚摸鹅被水打湿的翅膀。嘴里嘀咕着什么,不知是在与鹅谈心,还是在诉说自己正在度过的童年。鹅扇动翅膀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们身上破旧的棉袄。
   这是我在旧年底回故乡时看到的情景。那天,距离来年春节还不到十天。这组池塘边的生动画面,给了我意外的感动。尽管,在这感动的背后,暗藏着那么一点点的凉。
   这凉,来自于近些年我回乡的见闻感受。每次回去,我都有一种迷失的惆怅。我感到故园就像一位寡居多年的老太太,正在斜阳晚照下,孤单地苟延残喘着。良田大面积荒芜,茂密的杂草成了野鸡、老鼠等动物的“游乐场”。房舍破败得不成样子,宛若蒲松龄笔下那些狐仙出没之地,透着一股子阴气。一根根被蛀虫啃坏的柱子,像尸体糜烂后裸露出来的骨骼。沧海桑田间,青山依旧,夕阳几度。往昔的热闹与生气,早已随着年轻人的出逃,老年人的病逝而烟消云散了……
   目睹斯情斯景,故乡,这个陈旧而又伤感的词汇,一次又一次击中我的要害。像一柄生锈的柴刀,认出了它曾经留在我手上的那道伤疤。一丝隐忍的痛,在我的心尖上颤动。
   二
   听母亲讲,那两个小孩,是村头张大爷的孙子孙女。张大爷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倔强老头儿。为人耿介,有正气,曾得罪过不少的人。有一年春天,村里要集资修路,村长偏袒其小舅子,想方设法把工程项目承包给了他。全村的人都知道其用意,却敢怒不敢言。只偶尔躲在背地里议论一下。结果路修完半年时间不到,路面就开了坼。路基也被几场大雨泡得松软,出现塌方。村人们看在眼里,却仍旧不敢做声。惟独张大爷义愤填膺,像一只被激怒的蜂王。有天傍晚,他早早地收了活儿,气急败坏地跑去村长家里讨说法。一进门,张大爷就指着村长的鼻子骂:德泽娃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人做事,不能昧良心。这条路是用全村人的血汗钱换来的,现在出现状况,你必须跟大家作个交代,否则,我就是去区里、市里,甚至到北京,也要讨回公道。村长先是爱理不理,后来发现暗中支持张大爷的人多了,怕万一弄出动静,自己官职不保,只好叫他小舅子返工,重新将路修复。这之后,虽然张大爷伸张了正义,为村人们出了头,可村里的人怕惹火烧身,也只能暗中感激他。于是,来自村长的仇恨也便记在张大爷一人头上了。权力就是那么令人惧怕,即使是来自基层的小小职权,也能让众多逆来顺受惯了的草芥之人胆战心惊,低眉垂首。
   张大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福建打工,二儿子在广东打工。两个儿子离开他,均已快十年。这期间,他们只在几年前的春节回来过一次。平时,都是张大爷和老伴赵婶相依为命。赵婶常年有病,家中草药从未间断。这些草药,都是张大爷按照偏方去山上挖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家整天飘散着一股中药味。打从门前路过,一股浓浓的刺鼻怪味便随风扑来,像有毒气体一样将人淹没。张大爷对赵婶很体贴,天气晴好的日子,他会端张椅子,坐在院坝里,替赵婶捏腿捶背。累了,就掏出烟袋,卷一张烟叶抽。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他们皱纹纵深的脸上,像一幅苦难浸泡出的剪影,透着祥和而又复杂的表情。
   可就是这么一个细心胆大,长着硬骨头的老人,却在前年经历了丧子之痛。他的大儿子在福建无故辞别人世。老俩口得知消息后,老泪纵横,悲痛万分。工厂在通知死者家属时,说他们的儿子下班后,独自去外面喝酒。归途中,失足掉下街道石梯,导致头部破裂而亡。可张大爷说他儿子以前在家时从不沾酒,死活不相信厂方说的话。但苦于路途遥远,无法取证,厂方只是象征性地赔了一点钱了结此事。
   当死者火化后运回乡里,老俩口坚持要为儿子举行一场葬礼。张大爷说,他儿子命苦,从小跟着他受穷,在外闯荡多年,还没讨个女人成家,就赴了黄泉。在他人生的最后,举行一个仪式送其上路,既是对儿子的补偿,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据母亲说,举行葬礼当天,全村的人都去了,包括一直仇恨他的村长德泽。场面十分热闹。锣鼓齐鸣,鞭炮喧天。看到老俩口孤独、凄苦的样子,在场的人都泪湿眼眶。一个铮铮铁骨、顶天立地地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却没能经受住这意外的沉痛打击——张大爷那天晕倒在了大儿子的坟前。
   在农村,倘遭遇老年丧子,就等于打碎了“香炉钵”,少了一个给自己送终的人。这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所暗含的乡村宗族文化意蕴,不止是肉体所能承受的灾难。一种比权利更为可怕,也更为残酷的灾难。
   直到葬礼完毕,张大爷的二儿子都未曾露面,这是张大爷耿耿于怀的地方。得知大儿子死讯,他首先想到给二儿子打去电话。可二儿子在电话里说:既然人已经死了,那就埋了吧,我厂里请不到假,就不回来了。张大爷听完二儿子说的话,心像被毒蛇咬了一样痛。他不愿相信这两兄弟之间,竟会隔膜得如此深。都说血浓于水,可二儿子让他失望了。这无疑又给这个刚刚遭受丧子之痛的老人当头一棒。但没过多久,张大爷即想通了。他这两个儿子,从小都在忍饥挨饿中长大,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碗里仅剩的一块肉,会争得拳脚相加。物质的极度贫乏,加之未受过良好的教育,导致了亲情的疏离。长大后,为了生计,他们又天各一方,为各自的命运苦苦挣扎,多年不曾有过问候和交流,冷漠是必然的。谁也改变不了谁,不论活着还是死去。
   三
   我站在池塘的堤坝上,冷风吹皱池水,几根散乱的鹅毛漂浮在水面,像我散乱的心情。天空阴惨惨的,要下雨的样子。那些挺立的冬青树,像一些冷静的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一种创伤,再次子弹一样击中了我。
   我走过去,朝孩子打了声招呼:你们不怕冷吗?可能是我的声音惊扰了他们。两个孩子同时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我。有些羞涩,又略显惊惧。大概是见我并无恶意,他们才渐渐放松下来,又继续回转身去抚摸身旁的鹅。我接着问:你们爸妈呢?女孩埋着头说:广东去了。那你们跟着谁吃住啊?女孩回答:婆婆。在我跟女孩简短的问话中,那个瘦小的男孩一直没出声,独自跟鹅玩耍着。仿佛他已经遗忘了自身以外的世界。
   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即是张大爷的二儿子。母亲跟我说,张家老二是在他大哥去世一年后回村的。他回来不是为了悼念大哥,更不是为了安慰父母,而是设法在镇上购置商品房的。
   近两年来,因我故乡属于库区,又紧邻旅游风景点,区委区政府着力打造旅游产业,要对旅游点周边环境进行规划、整治,对景区周边居民实行整体搬迁,此举闹得乡民们人心惶惶。但后来由于拆迁赔偿压力大,政府只将库区外围的居民作了安置,统一在镇上给他们建了还房。而对于生活在库区里面的居民,未做任何拆迁动员。这让村民心里极度不平衡。眼看河对岸的人有序搬入楼房居住,他们就像吞咽了苍蝇一样难受。
   我理解这种难受。
   被河流围困了一辈子的农民,做梦都想逃离这个穷山沟。他们祖祖辈辈挣扎于此,见惯了崎岖的山路,交通的闭塞;体会了劳动的苦痛,贫穷的折磨;经受了山石滑坡的恐慌,河流涨水的厄运……他们早已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如果村里的男青年,不出去靠打工挣钱,是很难讨到老婆的。因此,这里一代又一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憧憬:进城。在农村人眼中,城市不但能让他们的肉身免遭超强度的劳作之罪,还可以使他们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就像那些搬进安置房的农民,虽然生活在镇上,生活本质也并未发生多大变化,但他们的生活态度明显不同于过去。曾经总是愁苦的脸上多了几分光泽,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从人面前走过,腰杆也比过去挺得直了。这些微妙的变化,让仍旧困在库区内的居民心生嫉妒。
   后来,政府为平民愤,照顾居民情绪,避免群众上访滋事。他们招商引资,在安置房的另一边,专门辟地建了几栋商品房,以每平米一千五百元的价格销售给当地居民。这一看似惠民的售房政策,同样害苦了那些梦想“进城”的老百姓。由于商品房只售给拥有本地户口的居民,房屋又不能按揭贷款,必须付现金,每套住房总价都在二十万元以上。开发商贼精明,虽有政府的建房补贴,他们仍投资谨慎。先让购房者登记,交预付款五万元(概不退还)。然后根据售房套数定量造房。交房时,再一次性结清尾款。
   售房政策甫一公布,村民们都蠢蠢欲动。邻近几个村的乡民,像是受到外界突然袭击的马蜂,纷纷奔走呼告,一边通知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儿媳回来商量对策;一边四处向亲戚朋友筹措预付款。那段时间,这个亘古封闭的乡镇,刮起了一股现代化的飓风。它来势凶猛,先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扫荡着昔日落后的生活风貌;又以饿虎扑食的威猛颠覆着这群农村人陈旧的思想观念。这场飓风伴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点燃了这群穷惯了、怕惯了的乡下人生活的激情。他们像一群穴居黑暗已久的困兽,突然看到了光亮,嗅到了新鲜的空气,那种喜悦是幸福而迷人的。尽管,长久以来钻进他们体内的寒冷,还像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们的骨骼和肌肤里。
   有了住房,就等于有了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躲避风雨和日晒的硬壳。可对于农村人来说,要想买这么个“钢筋水泥浇铸的硬壳”谈何容易?为了交那五万元的预付款,不少家庭扯皮吵嘴,风波不断。老的哭,少的骂,搞得几个村子鸡犬不宁。
   张大爷的二儿子跟老婆商量后,决定要在镇上购一套房。可他们这些年在外打工所存的积蓄并不多,除去日常开销,总共只有四万块钱。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就是凑不齐预付款。无奈之下,张家老二想到了圈里养的那两头猪。猪原本有三头,张大爷为大儿子办丧葬时杀了一头大的。剩下的两头还不到出槽时间。这几头猪,是老俩口熬更守夜,辛辛苦苦喂养的。当老二提出要卖猪时,张大爷坚决反对。张大爷对二儿子说:这猪是我跟老太婆惟一的经济来源,你们小俩口在外讨生活,又没寄一分钱回来,把猪卖了,我们怎么办?你妈常年生病,要是遇到个三长两短,谁管我们?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没想到张大爷的一番话,却激怒了二儿子。老二气急攻心,跨步上前甩手就给张大爷一耳光。张大爷用手摸着灼痛的脸,半天没回过神来。赵婶见势不妙,吓得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边哭边给儿子求情。这个张家老二丝毫不顾母亲的规劝,仍怒目圆睁,大声吼道:你们不要倚老卖老,我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全是你们给害的。
   那天下午,张大爷像一个受到刺激后突然变得呆傻的人。他坐在院坝边的条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袅袅烟雾在他头顶盘旋。
   张家老二打骂完父亲后,就抄着手出去了,直到吃晚饭时,也不见回来。他还在为预付款的事发愁,四处奔忙着。赵婶叫张大爷吃饭,张大爷一声不吭。他在院坝边坐到天黑尽,直到把烟袋里的烟叶抽完,才回房去睡觉。赵婶让孙子孙女端去饭菜,哄爷爷开心,张大爷仍是不理。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上的青瓦发愣。赵婶体谅张大爷心情,便再没去打扰,独自收拾碗筷到灶房忙活去了。孙子孙女也开始守在电视机旁,看起了动画片。
   待赵婶忙完灶房的活儿,准备为张大爷倒杯热水时,才发现躺在床上的张大爷不见了。赵婶慌张地喊了两声:老头,老头。没人应。跑去问孙子孙女,也说没看见人。这时,赵婶乱了方寸。她急忙冲向院坝大声喊叫:老头……老头……仍未听见回应。黑夜像一层幕布,掩盖了赵婶的哭喊声。
   当张家老二气咻咻回来时,看到家门前的池塘边人声喧杂,几只手电筒形成的光柱,像几柄挥舞的利剑,试图将这深黑的夜幕撕裂。远远地,老二听到母亲的悲声,预感出事了。他急匆匆跑近一看,发现父亲上半身栽在池塘里,满嘴都是泥,两只放大的瞳孔充满血丝。张大爷的尸体旁,横放着一个装过“百草枯”的空药瓶子。老二一下子傻了眼,双腿直打哆嗦,像一棵飓风中不停摇摆的树苗。
   一生倔强,不畏强权,乐善好施,誓死捍卫做人尊严的张大爷,就这样潦草、绝望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刚处理完张大爷的后事,张家老二就急不可耐地奔赴广东去为做“城市人”的梦想而努力了。他惟一留给多病母亲的,除了痛失至亲的双重悲痛,再就是两个幼小的孩子。为实现伟大的进城之梦,他不能携带任何包袱上路,他在做人生最后的孤军奋战,或拼死一搏。
   跟两个孩子交谈后,我特意去他们现在的家看了看。家中大门紧闭,没有看见赵婶。孩子说:婆婆去后坡挖红苕去了。惟见大门两边哀悼张大爷的挽联还醒目地张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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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此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悲凉,曾不止一次看到这类关于农村走向颓废的文章,每次都是一样的担忧与悲悯。作者富有正义和责任感,用深沉的文字表达内心隐存的担忧和伤感。一副令人揪心的画面引发感慨,两个孤独的孩子在寒冷的冬季用幼小的心灵期盼着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就是拥有一所大房子,只是一所房子,仅此而已。他们的父母为了从农村走进城市,逃离那个贫穷的乡村,而把人生最珍贵的亲情和相互依偎做了堵住。他们游走在城市的边缘,却很难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从不放弃,坚持着,努力着。放弃了生他们养他们的家园,只为一所房子疲于奔命,令人心酸又无奈。这是当下实实在在存在的一个社会问题,社会与经济发展的结果,它在改变着人类的思维,变化着人类的梦想。人该怎样生活,农村的出路在哪,幸福的含义是什么,作者把疑问隐藏字里行间,表达作者高度的社会责任心与善良的悲悯情怀。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415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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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6-04-13 22:11:04
  看完此文,想到很多担忧,为文中的每一个人,为所有逃离家园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孤苦无依的老人孩子,盼望有阳光普照的乡村,盼望回到属于自己的城池。
   感谢赐稿流年,祝您愉快!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4-15 21:26:4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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