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下过几场不大也不小的雪，再过几天就是冬至，要进入数九寒天——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季节了。虽然下过的雪在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几乎全部都已经融化，背阴处却依旧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蒙上了一层厚厚灰尘的残雪，也可见天气的确是够冷的了！
　　 八点多钟的时候，颇有下棋嗜好的老年人陆续来到阳光商店的门前。商店的老板为了招揽生意，为这些老人们提供简陋的棋具，象简易的棋桌、马扎子，象棋当然更是必不可少的了。最先来到的是“哈密瓜”，大概是因为他是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退休的缘故吧，得了这么个雅号，又并没有太多的贬义，这位也便顺水推舟默默地接受了。他从商店门口把下棋用的小桌和马扎子一一地搬弄到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去，脱去手上毛线织成的手套，双手合在一起狠劲地搓起来，搓过之后，又放在嘴边用嘴里的热气哈了哈，远远地望见皇甫走过来。
　　 “皇甫大哥，好早啊！过来咱哥俩下一盘？”哈密瓜大老远地向皇甫打着招呼，低眉笑脸的，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皇甫横着眼睛向这边扫了扫，没有作声，径直进了商店，买了一包香烟，出了商店门，又径直向着小区的大门口走去。小区门口是个公交车站，皇甫在那里停下来，望着熙来攘往的上下车人流出神，信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神情怡然地抽起来。
　　 皇甫走过去之后，哈密瓜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不无失落感地自言自语道：“不就是当过舰长吗，早退了多少年了，一样的平头百姓，还牛什么牛！”
　　 “哈密瓜，一大早出来下棋，向老婆请假了吗？”老秦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嚷嚷着。
　　 “你认为都跟你一样啊，咱从来都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无论是家里家外，都是说了算的主！”
　　 “你就吹牛吧，一把手，当然是一把手，‘里里外外一把手，担水劈柴也靠她。’”老秦边说边唱起来，而且还打趣地问：”是不是这样的一个一把手啊？”
　　 “别啰嗦了，杀得你丢盔卸甲，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哟，你都摆好了啊，真正的人民公仆啊！”
　　 “所谓的人民公仆是公务员，我才不与那些人模狗样的人为伍呢！”
　　 “怎么又骂人了？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啊！”
　　 “别啰嗦了，飞象，快走。”
　　 “臭棋乱飞象，看你这两步走就知道，你是永远也不会有出息的！”
　　 三盘过后，哈密瓜输了两盘加一盘。来下棋和看热闹的人逐渐地多起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天空中的浓云也逐渐多起来，又从海上刮过来透心凉的西北风，人们也渐渐地走散了，几个棋迷们却仍旧坚持着。
　　 “唵，不是说小区里的老年活动室要开张了吗？咱们何不去问一下居委会啊？”老秦若有所悟地说。
　　 “你听谁说的？谁知是真是假呀，风言风语的话你还真的相信吗？儿女都不管，谁还会管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们的事！”说话的是老袁。
　　 “去居委会问问嘛，如果是真的，总比咱们在这露天地里强啊！”老秦又接着说。
　　 七八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静默了。
　　 “还是皇甫大哥去吧，居委会也会给你面子的。哪像我们这些教书匠，见了当官的就两条腿打哆嗦，连话也说不完全。”老秦说。
　　 还没等皇甫开口呢，哈密瓜接过去：“我去！我去！我在这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
　　 “谁不知道你的历史啊，从农村出来当了兵，挖了几年山洞子，混了个矽肺职业病，又到新疆去种地，吃了几年哈密瓜，就长了本事了！”老秦不无调侃地说。
　　 “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反革命。怎么的，我当年可是专门管老师的。让你们这些臭老九捡便宜了。”哈密瓜涨红了脸，瞪大两眼对着老秦嚷嚷起来。
　　 “十年动乱军管会时期吧！”老秦又回敬了一句。
　　 “就让哈密瓜去试试吧，也不抱太大的希望。”皇甫冷冷地说。一副舍我其谁的拍板架势。
　　 哈密瓜立时兴奋起来，脸色也恢复了常态模样，“还是皇甫大哥了解我，不亏都是行伍出身啊！”哈密瓜得到皇甫的举荐，一时感觉大长脸面。
　　 “我也跟哈密瓜一起去，帮着说几句好话吧。”说话的是老许，也是一位退休的高中语文教师。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事情大概也就这样定下了。
　　
　　 二、
　　 下午吃过饭后，哈密瓜早早地就去了居委会。老许也不甘落后，后脚也跟过去。居委会的人还没上班，他们俩站在居委会门口东一句，西一句天南海北地聊着。
　　 哈密瓜第五次看表时，居委会的尤主任才来到。哈密瓜连忙迎上去，哈着腰，仰着笑脸对尤主任说：“尤主任，您来得好早啊！”
　　 尤主任默然地点点头，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哈密瓜和老许也一前一后的跟着走进去。进屋后，尤主任脱去羽绒服，又把羽绒服挂在衣帽架上，然后习惯性地拿起抹布在办公桌和椅子上擦了擦。这期间哈密瓜和老许一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直到尤主任口中发出：“坐！坐！”的声音来，他俩才依次在沙发上坐下来。
　　 “二位到居委会来，有什么贵干啊？”
　　 哈密瓜立时从沙发上跳起来，笑嘻嘻地说：“听说，听说咱小区的老年活动室要开张了，我们两人接受大家的委托，过来问一问。”一边说着，一边好像要打躬作揖一般，双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哦，是有这么回事，居委会都是女同志，找不出合适的管理人员，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尤主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然而还是微笑着说。
　　 哈密瓜赶紧抢着说：“我们这些老年人可以自己管，也省得尤主任来操心了。”老许坐在沙发上，每次尤主任说完话，他都下意识地张一张嘴，然后又适可而止地合上了，令人琢磨不透他是插不上话呢，还是有意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哈密瓜，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
　　 “你们能够管好吗？”
　　 “我们可以成立政治局，我和老许担任政治局常委，保证能够管好的。”哈密瓜又赶紧抢着说。
　　 “哈哈哈哈……”听了哈密瓜的话，尤主任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老许也在那里直撇嘴。尤主任接着说：“这又不是党中央，还没有如此必要吧。当然了，你们愿意的话，还是可以成立一个老年活动室管理委员会什么的。主要的目的就是把活动室的日常事务管理好，让咱们小区的所有老年人都有一个称心的活动场所，这就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尤主任像是打圆场，给哈密瓜一个台阶下，又像是一本正经的说。
　　 “好，好，好，我们坚决听从尤主任的安排和部署，把尤主任今天重要讲话的内容传达到每个老年人的心里去。”哈密瓜依旧抢着说。
　　 尤主任这一次是笑得前仰后合了，老许也忍不住皱着眉头笑起来。
　　 “好了吧，就这样，你们可一定管理好啊！我带你俩到活动室去看一看以后，就把活动室的钥匙交给你们，你们把活动室的用具搬过去。”尤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三把一式同样的挂锁钥匙来，带着哈密瓜和老许来到老年活动室，打开门走进去。
　　 活动室在小区公用综合楼二楼的最西头，除了有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大型房间外，还有一个三四十平方米的露天阳台，有一个门和两个窗把阳台跟活动室的大房间连起来。活动室里除了一个乒乓球案子，别的物什还一件也没有呢。不能不略微显得空荡荡的了。
　　 看过活动室以后，尤主任拿出活动室的三把钥匙来，哈密瓜抢先一把接过去，随即装在口袋里。还或有意或下意识地拍了下口袋。尤主任又带着哈密瓜和老许来到居委会的储藏室，在尤主任的指点下，哈密瓜和老许把二十几个圆形小凳和两张方形棋桌搬进活动室，又在楼梯后的夹空里搬了两张旧的办公桌、几把旧的皮软椅、一个三人坐的旧沙发。最后，尤主任又从储藏室里拿出两副象棋、两个胶合板棋盘、四副斗地主专用扑克、一盒乒乓球、两副乒乓球拍和一副乒乓球网交给哈密瓜和老许。这就是老年活动室的全部家当了。有了这一干物什的布置，活动室也算得上有模有样了。当着尤主任的面，哈密瓜很麻利地装好了乒乓球网，不无得意地对尤主任和老许炫耀说：“当年我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打乒乓球可是得过金奖呢！”还要邀请尤主任打一盘。尤主任笑着谢绝了。
　　 老许又一次撇了撇嘴，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问哈密瓜：“金奖是什么奖？农三师的全师冠军吗？”
　　 哈密瓜哼哼了几声，没做正面回答，把话岔开了。“我代表全区老年人谢谢尤主任和居委会对我们老年人的关爱和照顾！”
　　 “哈哈，这是居委会责任范围内的事，应该做的嘛！”尤主任回答说。
　　 “你代表全开发区的老年人吗？”老许又一次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全开发区的老年人都来玩，也可以啊！”哈密瓜并不示弱。
　　 “你俩过来一下，”尤主任边向办公室里走边说着。她从办公桌的的抽屉里又拿出一把钥匙来，顺手交给哈密瓜，“这是大门的钥匙，就这一把了，你们可要保存好了啊。”尤主任又交代说。
　　 “请尤主任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哈密瓜又一次像是要打躬作揖似的说。
　　 “好了，我还有事，你们也忙去吧，今天下午活动室就可以开门活动了。祝你们玩的开心，玩的愉快啊！”尤主任边说着边坐下来，拉过文件筐翻弄起来。哈密瓜还想说什么，老许一看这架势，赶紧拉了哈密瓜一把，对尤主任说了声“再见”，知趣地出来了。
　　 出了居委会的大门，老许对哈密瓜说：“下午就让大家来玩吧，好容易有这么个场所了，只争朝夕啊！
　　 “不行，不行，咱们还没有成立管委会呢，还要订立法律法规呢！”
　　 “你是全国人大啊，还是国务院？还什么法律法规呢！说这样的话，不感觉幼稚可笑吗？”
　　 “不是说家国大事吗，将小比大，一个样吧！”
　　 “你就胡搞吧，我不管了，把活动室的钥匙给我一把。”
　　 “怎么是胡搞呢，老年活动室又不是女人，你还教高中语文呢，说话一点也不检点。你们老师都是你这样的水平吗？太误人子弟了吧！”
　　 “我不跟你胡扯了，快给我钥匙。”
　　 “钥匙当然要给你一把。咱们俩是活动室的开室元勋，功劳卓著，是管委会唯一两位常委，当然要有特权。钥匙你我各拿一把，另一把大家轮流拿，做值日。我已经胸有成竹了，你就瞧好吧！”
　　 “把钥匙赶紧给我，我还有事呢！”
　　 “急什么！会给你的。说定了，就是咱们俩的常委，活动室里的一切大事小情必须经过咱们二人研究同意才行。”
　　 “你见过那个组织是双数委员或常委的？也太无知了吧！”
　　 “老秦说的啊，中国共产党初期的几届中央政治局里就有双数常委的先例，我们也是刚成立的管委会啊！今后还可以完善的。”
　　 “死到哪儿去了？还不回家，赶快把外边晒的衣服收回来！不看见天阴得厚厚的吗！”哈密瓜的老婆大老远的朝着哈密瓜大声地嚷嚷。哈密瓜慌忙给了老许一把钥匙，慌里慌张地向家中跑去了。
　　
　　 三、
　　 说不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呢，还是有权不使过期无效在作祟，总而言之吧，哈密瓜刚刚回家之后，老许立马去找老秦。老秦曾经告诉过大伙儿，他给大儿子带孩子，他的老伴给三儿子带孩子，二儿子家的孩子没人带了，老秦说只好从退休金里拿出钱来补贴给二儿子，也算是“多子多福”了吧！孙子上学去了，儿子、儿媳也都上班去了，中午老秦一个人在家，之前又从来没做过饭，好在是没有第二者在场，也就“光棍饭胡乱办”，好歹对付几口算是完事。老秦大儿子的楼房在阳光商店的正对面，老秦从窗户上可以看清楚商店门口的一切。天冷了，商店门口也失了往日的热闹景象，无论是下棋的还是打扑克的，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跟隆冬的天气，也算是一唱一和了吧。对付几口饭之后，无奈之下，老秦躺在床上，要睡又睡不着，正在翻来覆去难耐之际，听到老许在窗外大声地招呼他。老秦翻身起来走到窗前看个究竟。
　　 “快下来，到老年活动室下棋去！”看到老秦出现在窗前，老许不无得意地喊。
　　 “弄好了吗？”听说是去老年活动室下棋，老秦精神头立马上来了，穿上羽绒服，兴致勃勃地下楼去。
　　 老秦到了楼下边，拉上老许就要往老年活动室里走。老许说：“活动室里两副象棋呢，还有四副斗地主的专用扑克和打乒乓球的一应器具，咱们再多找几个人一起去！”老许多少带点炫耀的口气说，然而毕竟是教过高中语文的老师，拿捏得很到位。老秦也不枉为人师，老许的话外音他还是明白的。
　　 “那好吧，咱们去找谁啊？”
　　 “看谁在家就找谁。”
　　 “我知道老袁、老汪的家，咱们先找到他们俩再说。”老许又说。
　　 在老许的带领下，他俩一起去了老袁和老汪家。恰巧老袁和老汪都在家，一听是下棋去，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又通过老汪和老袁，很像搞传销的发展下线，又像十年动乱之初的大串联，不一会就找到十几人，前呼后拥的来到老年活动室。老许从口袋里——他已经把这把老年活动室的钥匙安安稳稳的和他家的钥匙拴在一个钥匙链上了——掏出钥匙来，走上前去开了门，大伙儿蜂拥而入地走进去。几个眼明手快的首先占到了下棋的位置，七手八脚的下起来。这次老许显得很大度，他没有去下棋，自动约了老汪去打乒乓球。老汪踌躇了一阵子，斜着眼睛看了看下棋的，没有位置了，不打乒乓球，也只能够在旁边看，于是不得不勉强过去了。其他的几个人，有三两个自愿或坐或站地在那里看下棋加支招儿。公共场所大概是行不通“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德规则吧，这几乎也被老少棋迷们默认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