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结婚了。
　　 付杰知道自己结婚时把爹娘累了个半死。兄弟四人，还有一个妹妹，盖四座房，娶四个儿媳妇，对从土拉堆里刨饭吃的爹娘来说，长愁、作难是明摆着的事。看着弯了腰、白了头的爹娘整天愁眉苦脸，付杰做上门女婿、打光棍的念头都有了。但倔强的父亲不允许，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半眯着眼睛说：“老四，爹说话算数。你哥四个一样对待，只要有人上门提媒，爹就是头拱地也给你把媳妇娶家里来。”
　　 付杰心里想，头拱地容易，到处求人借钱最让人受不了。娶一房媳妇母亲病一场，大哥、二哥、三哥娶媳妇时没有一次例外。到了付杰这里，开始时兴两边带跨屋的大砖房，彩礼钱也高出了几倍。更要命的是，哥哥们结婚时欠下的账还没还上，自己上学时也拉了不少饥荒。如果再摊上个好收彩礼的丈母娘，母亲病一场就算万幸了，要了老命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对门的月河大叔爱说媒，却对付杰娘的恳求直摇头。
　　 “他大娘，不是做兄弟的不尽心，实在难为人啊。为了给你家老三保媒，老三家的到现在不给我好脸看，说我当初没对她实话实说。就你家这条件，实话实说，别说说成媳妇，早被女方赶出门外了。现在闺女倒是有一个，你弟媳妇的堂侄女，无奈你弟媳妇这一关就过不了，我也懒得再管这闲事。你还是让别人给你操这份心吧。”
　　 “瞧兄弟这话说的！你为老三说成了媳妇，我们一家永远蒙恩不尽。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紧邻不如对门。我们两家世代的交情，百年不散的老庄乡。你就再帮帮我们家。好在过了老四这一关，就剩下五妮了。五妮一个闺女家，有就陪送点，没有就让她净身出门。”
　　 “这不是帮不帮的事。要说你家老四也是有才有貌的好孩子，但现在的大闺女都讲实惠。首先房是第一位，开口就要独院，谁也不愿和老人住在一块，况且你家弟兄这么多，光和老四住在一起确实也说不过去。”
　　 “这事兄弟不要担心，只要人家闺女不嫌俺家老四，房的事好商量。”
　　 “嫂子既然这么说，兄弟就给问问，让两个孩子见见面。是否能成就要看两个孩子的缘分了。”
　　 “这样最好不过。亲戚成不成的，只要兄弟尽了心，我们一家都感恩不尽。今天就不要走了，嫂子炒点菜，让你哥陪你喝两盅。”
　　 “那可不行。八字还没一撇，不能让您破费。只要将来侄媳妇不骂我就行。”
　　 “兄弟尽管放心，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家老四也会有。女方提什么要求，你只管替我们应承就是，不会因为彩礼的事让你在当中作难。”
　　 还别说，月河多说了一句话，成就了付杰的婚事。
　　 那姑娘叫倩倩。
　　 倩倩长得不是很漂亮，却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针线伙食，家里地里都能遮挡一气。只是文化程度不高，小学三年级没念完就回家帮爹娘操持家务。
　　 付杰把眉头皱起来说：“娶媳妇是一辈子的事，和这种水平的人哪里去找共同语言？”
　　 付杰爹娘满口答应说：“好，好，好！兄弟尽管多费心，娶媳妇就是为了持家过日子。我们就想要这样的媳妇。”
　　 倩倩没太高的要求。只要有两边带挎屋的五间砖瓦房，垒上墙头，修好偏房，按上油漆大门就行。至于彩礼钱和屋内家具，别人家娶媳妇怎样置办咱就怎样置办。
　　 付杰爹娘手心里攥出了汗，没敢说个不字。
　　 站在倩倩的角度上，这要求就像市场行情一样，随行就市，一点也不过分。但对连续盖了三座房、娶了三个媳妇、负债累累的付杰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付杰望着满面愁容的爹娘说：“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干脆回绝算了。我出去打工挣钱，等替三哥还完账，我在外面自己谈一个。”
　　 爹叹着气说：“自己谈对象，你不是那种泼辣的性格，再说人家姑娘看上你可以不要房，姑娘家里的人也不会同意。远的不说，就你妹，没房的人家咱也不嫁给他。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还是咬咬牙，紧紧裤腰带，把这事办了。”
　　 付杰低下头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对爹娘来说，娶一个媳妇扒一层皮，但要是有一个儿子不能正常娶媳妇，比扒他们两层皮还难受。按他们的话说，养儿娶媳妇是他们应尽的义务，义务完不成他们死都不会瞑目。
　　 在月河的撮合下，付杰和倩倩见面了。付杰对倩倩的印象说不出好坏。一般。不俊也不丑。付杰心里想：“长得不俊也就不计较了，没文化也就迁就着凑合吧。但愿能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少要点彩礼，娶到爹娘居住的院子里。”
　　 倩倩一眼相中了付杰。
　　 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文文绉绉的气质，透着一种稳重和成熟。
　　 媒人说了，小伙是没话说，只是家里穷点。穷点就穷点吧，又不是弟兄一个。公婆有个病灾，哥四个一起承担。至于房子、彩礼，那是一点也不能缺少的。人这辈子结婚就一次，不要白不要。他三个哥哥都成了家，能看着老四因为盖不起房、拿不出彩礼而娶不上媳妇？
　　 订婚。
　　 倩倩同意了。
　　 “我不嫌他家穷，只是盖不起房子不结婚。我会耐心等他家盖起房子来。”
　　 老天爷呀，这房子是说盖就能盖起来的吗？
　　 付杰爹娘满口答应。
　　 傍晚，一家人吃饱饭，关上房门说话。
　　 付杰娘说：“杰，娘教你个心眼。见到倩倩时好好给倩倩啦啦，只要她同意，就带她一起出去打工。要是能哄得她开心，说不定会少给咱要点彩礼。”
　　 当时在付杰的家乡，还不时兴谈恋爱，男女从认识到结婚只见五次面。按着当前的风俗，一半的程序如下：
　　 一：相亲，由媒人领着，找个地方远远地看上一眼，彼此连招呼也不打；
　　 二：订婚，由媒人领着男方，带着六色订婚礼（六斤猪肉、六斤点心、六条活鱼、六条咸鱼、六个扒鸡、六个白条鸡）、六百块钱定金、两身女式衣服、一块女式手表、六斤花糖、两箱白酒和两桌酒席上的菜到女方家中。女方找上院中长辈作陪迎接。双方入座后，男女单独到一个房间谈话半个小时，主要说结婚时要多少彩礼钱和屋内的家具；
　　 三：照结婚证上的照片；
　　 四：领结婚证；
　　 五：结婚。
　　 在这五个步骤中，有害羞的女孩子，会都要求媒人或者再叫上家里的姊妹作陪，也有大方的女孩子，在照像和领结婚证时，单独面对未来的老公了。
　　 付杰和倩倩婚事就是顺着这个程序一步步走下来的，只是其中有些地方让倩倩大为恼火。
　　 首先和付杰单独会面时付杰告诉她今天手表没带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打工的地方有种女式手表式样特别好看，想以后买那种手表送给倩倩。倩倩把眉头皱起来说：“你早干嘛去来？为什么不早买好准备下？”付杰笑着说：“请假回家的时候，没想到订婚的日子会这么近，没来得及。你放心，明天又不结婚，结婚前肯定给你买就是。”
　　 “开头不顺。”倩倩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为了付杰的小白脸和文绉绉的书生相忍了。
　　 “房子，屋内的家具一样都不能少。”倩倩追加一句。
　　 “那是自然，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只是说句实话，我家目前经济状况真的很紧张，时间要放松一些。”
　　 “这你放心，只要你家没意见，我绝对不会催着你结婚。什么时候准备齐全了，什么时候结婚。”
　　 “哎，未来的媳妇，我这人特别能干，会挣钱，有些东西能不能结婚后再买？保准结婚后让你当家，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钱都让你放着。现在钱花得太多，说不定结婚后要还账的。”
　　 “小伙子，别给我来这一套。你这话是嘴上抹石灰——白说。我不见兔子不撒鹰，不会上你的当。想早结婚就快点去准备，不然两拉倒。”
　　 第二件让倩倩气恼的事是，六色礼中的礼品都不够六斤，事后用秤一秤全部是五斤八两八。“死抠门，小家子气，指着省这点小钱会过好日子？你在这里少花一毛，我让你在别处多花一块。”倩倩恨恨地骂道。
　　 于是，照像时倩倩相中了一个一百块钱的小包，非买不可，不买不照像。只气得付杰眉头紧皱，脸色发青。要不是怕回家爹娘生气，当时就与倩倩吹灯散伙。
　　 五个步骤走完三步后，倩倩发话了：“领结婚证和结婚的事先不要去谈，接下来的事是把房子盖起来。”
　　 付杰带着礼物，由月河陪着对倩倩的父母说要带倩倩到外地打工。倩倩的父母不说话，倩倩不干了。
　　 “想得美，没结婚和你一起出去打工？没事也会被人说出事来，在外面混一段时间回来，房子不给盖让结婚怎么办？什么话也别说，先把房子盖起来。”
　　 付杰娘唉声叹气流眼泪，付杰爹跑东跑西赊砖、赊瓦、赊石头、赊木料，付杰的三个哥哥也各自背着老婆高垒债台。
　　 两年的时间，房盖起来了。
　　 付杰的爹驼了背、白了头，付杰娘病了一场。
　　 终于定下了付杰结婚的日子。
　　 结婚的前两天，倩倩为了维护自己结婚前的合法权益，到付杰家验证房屋家具。
　　 “新彩电和沙发在哪里？”倩倩问道。
　　 月河说：“付杰爹刚刚说了，买彩电和沙发的钱已经交上，明天一早送过来。”
　　 倩倩点点头回答：“买了就好。咱丑话说到头里，就是结婚那天发现家具不全也要走人。”
　　 结婚那天，倩倩并没失望，她点名要的家具一样不缺。这就好，该置办的公婆都给置办齐全，今后只剩下自己和付杰一心一意过小日子了。只是付杰的小白脸上，没一点笑模样，而且洞房花烛夜像块木头一样倒头就睡，别说讨好、亲热，连句平平常常的话也没对倩倩说。
　　 倩倩知道，付杰是花钱花得心疼，加上他娘还病着，没有心情，也没有激情。
　　 罢了，忍了。今后过上日子，你就知道我要这么多东西，不只为我自己，还为了你这个小冤家以后少操心、少作难，还为了给你将来的儿女留一份家业。
　　 娶了媳妇的付杰还是天天长在爹娘的院子里，帮爹干活，给生病的娘做饭、端药，晚上十点多才会自己的新房里休息，见了倩倩带搭不理，好像是性格不合，闹了矛盾正在冷战中的夫妻。幸亏倩倩架子活心里能盛事。她权衡利弊，决定放弃小女子的矫情和持重，主动和付杰沟通。
　　 “付杰同志，我知道我不听你劝告和别的媳妇一样收了你家的彩礼，让你家盖了新房，又置全了家具，伤了你的自尊心。你静下心来想一想，我和别人家的媳妇比起来，过分吗？谁家娶媳妇不是这样？况且房子盖起来是你家的财产，又不能搬到我娘家去；家具买了也在你家里放着；彩礼钱买成东西又陪送到你家。从经济上讲，你家并没受什么损失。父母操点心、下点力，那是他们的义务。你大哥、二哥、三哥娶媳妇没投资？我爹娘辛辛苦苦养我二十多年，得到了什么好处？你要为这事记恨我，倒霉的还是你自己。你想一想，咱两个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过下去，你爹娘很快就会知道，结了婚再让他们牵挂，你怎么忍心？如果我受不过与你离了婚，难道你再让你爹娘重新给你娶个媳妇？你就敢保证再娶取媳妇就不花钱？我要和你生气到你爹娘那里说叨，把你娘气出个好歹，倒霉的还是你。”
　　 倩倩的一席话还真让付杰动了心，脸色有点缓和。心里暗想：“这妮子说得还真在理。她一辈子就嫁一次人，大面上风光一下也不算过分，再说我家穷能怪在她身上吗？算了，得过且过，俭省节约，多出点力、流点汗，先把账还上再说。”这样一想气也就消了。用温和的口气说：“事情过去了就不再提它，以后咱两个好好过日子。只是有一条你要依我，我爹娘老了，已经没了挣钱的能力，盖房结婚欠的账，我们要自己还。账还完了，我挣到的钱才能做别的用。”
　　 倩倩想了想说：“这个我可以依你。但我也有个条件，今后你还是出去打工，你的工资用来还账；我自己在家种地，地里收入的钱由我自己支配。”
　　 付杰说：“我是这样打算的，咱两个都出去打工，地由咱爹种着。你的工资你存着，我的工资用来还账。”
　　 “这也行。不过什么时候我不愿在外面打工了，你爹要随时把地再给我种。”
　　 “就依你，我明天就去给爹娘商量。”
　　 付杰带倩倩出去打工了，爹娘没了心事，娘的病慢慢好起来。
　　 倩倩在外面打工不到半年，怀孕了。付杰让倩倩先把孩子打掉，等日子缓缓劲再要孩子。倩倩当时就急了，流着泪说：“我们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只恐怕到你想要的时候，偏不怀孕了呢！”“那你在租来的房子里养着，我负责咱俩的生活费。”
　　 “那不行，我不能吃闲饭。”
　　 “你总不会拖着个有孕的身子回家种地吧？你知道哪个单位里也不愿用孕妇。”
　　 “我就是要回家种地。怀孕、生孩子、给孩子吃奶到孩子上学，要用好几年的时间，难道你要一直养着我？再说你还要还账，你养得起我吗？”
　　 “问题是你一个人在家能种得了地吗？”
　　 “这你不用操心。活忙时让我哥哥来帮忙。地里的收入不会比任何人低。”
　　 付杰说不过倩倩，只好说：“随你的便，只是让咱爹娘把这季庄稼收了。”
　　 倩倩没说话，心里骂道：“穷得掉了腚，还充大孝子。”
　　 倩倩和付杰第一次起战争，是在孩子刚过了周岁以后。
　　 那天付杰刚发了工资，整钱还了账，零钱买了酒菜，把一个要好的同事带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