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说呢？本来二平并没有哆嗦，好好的一个人哆嗦什么呢？
　　 一个人病了可能要哆嗦，冷了也可能要哆嗦。还有的时候是，一个人害怕了也可能要哆嗦的。
　　 可是二平哆嗦什么呢？但明明的是，二平真的听到了自己哆嗦的声音，而且一下比一下响亮。
　　 二平告诉自己那不是自己哆嗦的声音，那是窗子外面的风一下一下地刮着的声音，但窗子外面哪里就有风了呢，平时挂在窗子外边的那个铃铛有风的时候总是“当锒当锒”地响，可这个时候哪里有“当锒当锒”的声音呢？明显是二平自己在哄自己。
　　 二平这几天并没有生什么病，他都记不起来自己长这么大是不是生过病。二平妈是个要强的有点不可思议的人，她和村子的老奶奶大婶大妈说着什么的时候，总会说起自家的好，比如自家的鸡长了一双环眼啦、自家院子长的树越看越比隔壁王奶奶家的好啦什么的，比着说着，就让听话的王奶奶李大妈赵婶婶暗暗地在心里生气，可二平妈该说什么还说什么，说着说着，二平妈还会问被她比低了的人，说你的脸怎么就红了呢，是不是病了？这倒让正在生着气的人不知道说啥好了。二平妈说二平好像从来没有生过啥病的时候，也是很自豪地说的。二平妈说我们家二平好像就从来没有吃过药，我们家的二平连个感冒什么的都没有过。
　　 二平连个感冒都没有过，在突然间他又哪来的病呢？
　　 当然，二平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天虽然进了晚秋，但太阳还是暖暖的，村子上空偶尔会飘过一阵凉风，但也还是忽悠一下就走了的。风一刮起来的时候，润叶就嚷着加衣服，还没来得及打开放衣服的柜子呢，风就停了，或者风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真的是好像一个小孩子和谁开着玩笑，站在你的背后，一下一下地揪着你的衣服，一下一下地揪着摇着，你说着“这孩子，这孩子……”扭回头来看他的时候，他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就这天气，二平又怎么会冷到哆嗦起来呢，二平在冬天也不像别的人一样要穿棉衣，肿得像是得了肥胖症，二平只穿薄一点的毛衣就行了，他强壮的身体里好像会往外冒热气，那些热气很霸道也很有力气，感觉会把冬天的冷从他的身边逼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
　　 二平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二平说：“我害怕什么？”
　　 二平又说：“我有什么害怕的？”
　　 说着话的时候，二平真的是又听到了自己打哆嗦的声音。二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到自己哆嗦的声音，二平觉得自己真的开始哆嗦了。
　　 二平媳妇说：“二平你咋了？”
　　 二平媳妇也感觉到了二平一下一下打哆嗦的声音。二平媳妇一开始也是以为院子里起了风，可她朝院子里看了看，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二平媳妇看到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一动不动的样子，何止一动不动呢，应该说是睡着了的样子。哪里就有了风呢？
　　 但二平媳妇是真的听到了什么声音。二平媳妇就在离二平不远的地方，二平媳妇感觉到那声音就是从二平身上发出来的，二平媳妇感觉那声音让空气都一下一下地颤动起来。
　　 二平媳妇看到了二平苍白的脸。
　　 “你究竟咋了？”二平媳妇感觉二平哆嗦的声音越来越厉害，还看见二平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
　　 “没事。”二平说。
　　 “我会有哈事？”二平好像和他媳妇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
　　 “我能有啥事？我能有啥事？”二平反反复复地说。
　　 ……
　　 “没啥事你一遍一遍说啥？”二平媳妇看着二平说。
　　 “没有事就没有事吧，你反反复复说什么？”二平媳妇有点不耐烦了。但二平媳妇知道二平真的是有事了。
　　 二平没有事哆嗦什么？二平病了也没有哆嗦过，二平冷了也没有哆嗦过，那么二平哆嗦了，不是说明二平有事了又能说明什么。
　　 “那你哆嗦什么？没事你哆嗦什么？”
　　 “我哆嗦了吗？我哆嗦了吗？”二平说着连牙都开始哆嗦起来了，连声音都哆嗦起来了。
　　 “我冷啊，我只是感觉冷啊！”
　　 二平突然就爬上炕，连衣服都没脱揪了一个被子蒙在头上，一下子倒在炕的中央。
　　 二
　　 雾是从什么时候就把村子罩起来了呢？
　　 二平早早地醒来，看看窗外似乎有了一点点亮色。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啥，二平又把头扭过来扭过去，朝着炕上的其它人看了看。二平本来是想做点啥的样子，但孩子快要起来去上学了，就想想算啦。孩子已经上三年级了，村子里新来的老师也算是一个负责任的老师，每天让孩子们早早地起来，到学校早读。以前这样子是没有的，村子里的人们谁也没咋把让孩子在学校学点啥当回事，就是让孩子到学校由小呆到大了能干活就行了。可新来的这个老师说孩子们上学就要好好学点东西。新来的老师就让孩子们早早地起来，坐在教室里读书，大着声读。一开始孩子们不习惯，手里拿着一本书，谁也不敢读出声来，慢慢地就习惯了，也就声音越来越大，而孩子们的读书声也在一个一个早晨让小村活了。
　　 二平起来吱呀一声推开门，在他还没有什么意识的时候，雾就忽地一下钻进他的眼里了。
　　 好大好大的雾啊。
　　 好浓好浓的雾啊。
　　 二平都感觉雾从他的鼻子里、嘴里、眼睛里一下子涌到他的腔里去了，二平就觉得憋得难受，具体哪里难受，他也说不上来。走出家门，站在院子里想想，朝着南墙撒了一泡尿，二平就取了扁担担了铁桶去村子当中的井台担水。
　　 雾严严实实地把天地罩住了，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自己走路的声音。二平想这个世界不会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吧，这样想着，他真的就一下子感觉孤独起来。
　　 二平走在雾里有被挤碎的感觉，他很想走出雾里去，可无论怎么走，他总是还在雾里。二平走着，他担着的桶就里里外外地晃，还发出忽大忽小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也想钻出雾幛，但钻来钻去，还是钻不出去，最终就在二平的身边响着，很委屈的样子。
　　 二平是在想走出大雾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声音的。
　　 二平以为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但认真地听了听，不是。那声音是别人发出来的了。
　　 “周云生……”
　　 “我看到周云生了。”
　　 声音从大雾里传来，二平感觉那声音把雾劈开了一条长长的缝子。
　　 呆在雾里时间长了一点，正憋得慌呢，就有声音斧子一样把雾劈开，二平的心就激动了起来。
　　 二平都感觉到头上有阳光照进来了。
　　 “周云生……我看到周云生了。”
　　 那声音又一次直直地冲着二平来了。
　　 而且，二平听到了逐渐朝着自己追来的脚步声。二平听出了那是宋三的声音，二平听到那脚步声也是宋三的，宋三的脚步声经常是很重很重的。
　　 二平就开始朝前跑。二平没有朝着井台跑，而是绕过了井台一直朝村子北边跑。他顺着一条大路跑了一会儿，又朝着一条小巷子跑。
　　 二平跑着，脸上还挂着笑。二平边跑边在心里说，让你追让你追，看你追到我追不到。二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像一个孩子了。
　　 记得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们玩藏猫猫，先是一伙人藏起来，另一伙人找；接着是另一伙人藏起来，这一伙人再找。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玩，一玩就是一天。宋三和二平年龄一般儿大，所以就常在一起玩。有一次宋三藏起来，等着二平他们找，天快黑了，二平就说咱们回吧，别找了，让他一直藏着去吧。别的人说那怎能行，二平就说怎不行，反正他藏着藏着也就不藏了，反正让他藏着去吧，他以为咱们找他呢，其实咱们早就回家了，嘻嘻！
　　 二平这时候想到了小时候的事，就兴奋得不行。
　　 二平想你们找去吧，你们找周云生去吧。那哪里是周云生，那是我刘二平啊。
　　 二平绕着村子转了一圈，连水也没有挑就绕回了家。
　　 你们找周云生去吧，哈哈，有个鬼周云生呢，有个鬼周云生呢！二平回了家还在自言自语。
　　 老婆见他神神道道的，水桶还空着，脸上带着怪怪的笑，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就说你神经了不是？你出去挑水什么也没有挑回来，挑着两桶空气神神道道的，你是不是神经了？
　　 二平也不理他老婆，二平突然想唱歌，二平就唱：
　　 想你想得不能能儿，
　　 爬在地上画人人儿，
　　 穿衣服找不见扣门门儿，
　　 吃饭找不见饭盆盆儿，
　　 睡觉寻不见灯绳绳儿，
　　 骑车找不见油门门儿，
　　 想你想成个瓷人人儿
　　 ……
　　 二平越唱声音越亮，二平越唱声音越亮。
　　 三
　　 其实前几天天气一直是很正常的，人们抬起头都能看到天上在一下一下地往下渗着蓝。看着那蓝，就感觉那蓝就渗到自己的心里去了，就觉得心也凉凉的。
　　 人们都很累很累了，可还是想在蓝蓝的天底下走。人们刚从东湾回来，东湾是个水坑，坑下面还有一个大水井，水井的旁边是一个井房，到夏天天旱的时候，就有一个管电员开了井房的门把电闸合上，抽水浇地。现在不是耕种季节，而且水井已经没水了，电房也一直锁着，但是门上却开了一个小洞，常有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钻进去爬出来。也有小孩子说曾经看见过男人和女人从里面出来，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和一个孩子都快有孩子了的男人。是女人先从那个小洞里钻出来，过了一大会儿那个男人从里面也钻出来了。至于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从小洞里钻出来有没有某种联系，人们都不说，人们说到这儿只是笑，或者朝着远处看，沉思着什么的样子。当然小孩子的话是可信可不信的，但至此以后，人们看那个房子的目光和看那个小洞的目光就多了啥内容。
　　 当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人们首先就想到了那个房子，人们就不约而同地提了棍子，扛了铁锹，朝着那个房子走，人们想都不想什么，人们怎么就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房子走呢，谁也说不上是啥原因。但人们朝着那个房子走的时候，似乎显得很兴奋，他们急切地想看到什么的心态倒让他们忘记了他们正在做着的事情。
　　 是在早晨，是在人们还睡得很香的时候，村支书敲响了村当中榆树上的那口大钟。
　　 大钟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敲响，比如到了要出工的时间，但这一次却敲得早了一点，人们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了。果然，当人们聚集在一起以后，村支书宣布了一条他刚刚从公社带回来的消息：上面一直通缉的一个人逃到本地了，这个人叫周云生。公社安排，各个村子要集中采取搜查行动，要对山山岭岭沟沟壑壑进行搜索，不漏过任何一个周云生可能藏身的地方。
　　 人们首先就想到了那个房子。
　　 其实那个房子里有什么呢？也不过就是一个电闸，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烂砖碎石，曾经那个房子也还热闹过，但几年来，水井也干了，那个房子也就闲下来了，常光顾的也只有一阵一阵的风了。谁还会进到那个房子里去呢？可是，人们就是想看一看那个房子里。人们想象着周云生就藏在那个房子里，人们想象着一个人们已经不常进的房子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想象让人们变得很兴奋。
　　 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进了那个房子，他们低着头，从门上的那个小洞里钻进去，在房子里转一圈，什么也没有。不甘心似的，再转一圈，还是什么也没有。然后就冷着脸出来，好像上了谁的当似的。又恶恨恨地瞪那房子几眼，好像那房子把他们骗了。
　　 从东湾回来，人们又去了西沟的砖窑。砖窑是老砖窑了，前几年村子里还烧砖，男男女女一长溜把黄黄的土坯子背到窑里去，隔几天再把烧好的灰灰的砖背出来，男男女女就把工分一趟一趟地背回家。只是有那么一年，好像是一个早晨，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放假回家，不好好地在家睡觉，却早早光着个膀子抽疯一样在大路小路上跑，就跑到砖窑上去。一个女孩早早地在砖窑上托坯子，那大学生自告奋勇地帮着那个女孩子挖土，也是他命不好，那挖土的地方是一个崖，人们一直从下面挖，都挖成一个小洞了，那上面的土也没有塌下来，可是那大学生只挖了几下，上面的土就全塌下来了，最后人是没有啥大事，却压坏了私处。从那以后，砖窑也就不烧砖了，只留下一个老窑和一个关于啥啥的传说。
　　 老窑是真的老了，窑的上面长满了杂七杂八的草，夏天里呢，是绿绿的，很有生机的样子；到了秋天冬天，那草就枯枯的了，风一吹，啦啦响，偶尔的，人们会远远地望见从里面跑出狐狸或者獾什么的来。能藏住狐狸或獾的地方，也很有可能就藏着坏人，人们走在路上，兴奋着，他们想象着坏人就踞在老砖窑的一个旮旯里，当人们把砖窑围起来的时候，他睁着眼睛像一只被围困的动物一样看着人们。
　　 人们走到砖窑的时候，都拉开了架式，一开始谁也不敢先进去，只朝着里边喊。喊了好一阵子，里边并没有动静，于是就有人从上面往下面扔石头。然后就有几个人壮了胆子，将铁锹高高地举着，一齐慢慢地走进去。他们以为会有一个人就在某个角落里，他们准备就一齐冲上去，可是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或者也有什么，那是一张发了黄的旧报纸，在人们进去的时候，那旧报纸很新奇地动了一下，欢迎什么的样子；或者还有什么，那是画在墙上的一个人，歪着头看着进来的人们，硕大的生殖器高挺着朝着人们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