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巷子]
　　 小城的春天来得徐缓而含蓄，这让每一个心生春意的人，有了足够的时间去遐想和期盼。
　　 于我而言，甚至觉得这样的节奏更好，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慢性子，一切都喜欢“慢慢来”。喜欢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喜欢从容地等待一切确定或者不确定的事情静静发生。
　　 春天终会来，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至于它的迟早，显然不必我们操心。
　　 一连几天，午后的阳光都特别暖。拐进巷子一低头的时候，路面的砖缝里分明已经挤出了一小堆一小堆的圆叶小草。尽管没有刻意蹲下来细看它们，但我知道，路过不等于熟视无睹，它们这样星星点点的绿，已经映到了我今天的心情里。
　　 不用推开门，远远地，隐约弥散的中药气味就飘了过来。就在这个即将发生的春天里，我就这样走进了这条巷子，这家门诊，这扇门。
　　 来这里应聘的那天，高大夫出了四道测试题，其中三道我都答得稀里哗啦。然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不按套路发展，目光温和却深遂如潭的这位当地名医，居然很明朗地告诉我：可以过来上班。我怔怔地说：“高大夫，我觉得我并没有过关啊……你……”他笑了，爽朗地说：“如果是别人，你这样的面试成绩，我早就毙了。但你身体情况比较特别，加上你又有五年不在业的特殊情况，我照顾你一下。”我抬起头，并没有说谢谢，只是发自内心地又蹦出了一句：“不，高大夫，正因为我的身体情况，你应该更严格的要求我。因为，我比正常人更没有理由学不好，干不好。”高大夫没有接我的话题，说了工资待遇之后让我回去考虑。
　　 “如果我不需要再考虑了呢？”我问。
　　 “那明天就直接上。”他说。
　　 第二天，我背着已经被五年时光偷得所剩无几的寒酸“书包”，惴惴地踏上了这条名副其实的回头路。
　　 八点一到，高大夫办公室的里里外外就已经挤满了患者，而我就被安排在他身边，开始熟悉新工作的方方面面。当身上洁白的新大衣，被窗外的阳光照耀得分外亮丽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将掌心放在胸前，一股股虔诚的感恩和欣喜涌遍全身……
　　 从十五年前在老家创办自己的门诊，到现在，在第二故乡应聘医师工作，其间，太多的情节和变故已经无从说起。只是，那些已经在一个人心底里累积得太厚、太饱、太多的种种人生感悟，越来越让我随时随地都有想大声歌唱的冲动。
　　 真的很想对所有的人们说：生活，是一位多么睿智而慈爱的老者啊！它今天给你的甜，一定是昨天铺陈好的；而你今天途经的苦，也一定是它在为你准备兑换下段路程中的甜……我们可以怀疑奇迹发生的概率，但千万不能放弃追求和坚持的信念。因为，也许人生真正让我们领悟的东西，并不是那个结果，而是这个过程。
　　 半个月过来了，我每天步行走在上下班的路上，肩下的拐杖时而轻盈，时而沉重，但只要一拐进这飘满药香的巷子，一走进患者络绎的诊室，一看到高大夫那温和深沉的目光，整个春天便撞满心胸。
　　
　　 [春夜]
　　 巴哈老师明显是一个不错的人，但可能不是个好老师。酗酒成习，浪漫成性，对当下的教育教学比学生表现得似乎还要叛逆。
　　 自从鲁迅学院回来后，他的写作课讲得越发离谱，天马行空，神思妙游，常将蒙古秘史讲得比正史更精彩。对姜戎的《狼图腾》嗤之以鼻，原因是，他认为姜戎作为一个汉族作家，从根本上弄错了一件事：狼，从来就不是蒙古人的图腾。他常常带着醉意跟学生们说起，他最近正在起草的一篇小说，名字叫做《成吉思汗的第九匹马》，之后就开始投入而陶醉地讲起公认的八匹马之外的那匹马。学生听得很是入神，而校方则提醒巴哈老师，以后还是跟学生少讲一些自己酒后臆想的东西为好。
　　 然而，下一节课上，巴哈老师又自问自答地讲到：“什么样的女人，在蒙古男人眼里是美女呢？蒙古男人也一样，他们的骨子里也从来都是喜欢长得漂亮的女人，也更加迷恋汉族女人的娇小和妩媚，倾倒于她们的风情万种和妖娆多姿，于是，才有‘昭君出塞’、‘安史之乱’等等……而我却要说，我爱像我母亲一样的女人，她双手粗糙，身板强壮，每天打理草原，放牧牛羊，全身沾满奶味和草香……”
　　 从上个春天开始，巴哈老师的酒喝得越发不成样子，早上八九点，一头乱发两眼惺红的他，刚一进办公室的门，几个女老师就相继捏着鼻子溜了出去，刺鼻的酒味让她们有的摇头躲出去，有的干脆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反映情况。
　　 到了夏天，巴哈老师开始频频请假，说要带母亲去外面看病，同事们有的说是真的，有的说是他已经喝成了酒癫，上不了课编的理由而已。
　　 秋天开学，几次领导谈话后，巴哈老师不用再代写作课了，被调到新建的图书室里擦洗书架，摆放图书。
　　 漫长的冬天，有些东西几乎被人遗忘。比如新建中的图书馆和那个整天醉酒或经常玩消失的管理员。
　　 “我母亲的病好多了！”被春夜细雨淋湿了头发的巴哈老师，此刻坐在一个挚友的面前，兴奋又幸福地说。
　　 “春节前，西安和包头的医院都给我老妈判了‘死刑’，说是这是白血病十一个分型的一类，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要么拿出百万。七十几岁的老人就算了吧，回家好好过个年吧……”
　　 “十一个月来，我花掉了所有积蓄，没法正常工作，老婆跟我吵，学校找我谈，最后几乎要开除了我；母亲生了我们五个儿女，但现在其他四个都不出钱，作为老大，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受了一辈子累的老妈就这么走了。”
　　 “这一年里，老妈在医院住院，我不能天天都去陪她，但每个星期都会准时带着七千块钱跑去一趟。”
　　 “钱花到八月份就没了，我从银行里贷了十万。腊月时，我手拿着最后的五千块钱，心里想：花没了，老妈的命救不了，我也不活了。我查好我的住房公积金和剩下几个月的工资，一算正好差不多够还欠人家的贷款，这样去跳楼倒也安心……这人生有什么意义啊，兄弟姐妹不过如此，单位、人情不过如此。”
　　 “可是，奇迹的是，就在我们打算出院等死的时候，外面打听到一个私人诊所专治疑难病，像每次一样我又去了。那个大夫人气很旺，旺得很离谱，我从下午排队，居然预约在了凌晨三点钟和他见面。”
　　 “我把大夫领在病房，我老妈立即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居然从病床上自己坐了起来，她和这位大夫仿佛一见如故，她俩用我们的母语说着哭着……最后，这大夫给我老妈开了第一剂蒙药，没收费就离开了，并且安顿我的家人们，说老太太一定能好起来！”
　　 “不知道是我们真的遇到了神一样的大夫，还是老妈的心理作用，腊月二十几我们出院回到牧区的家里。过年的晚上，老妈居然都能在人的搀扶下，去到外面看院子里燃起的焰火。”
　　 “开学了，我又开始上班了。现在，老妈一上午就会给我打上三四个电话。早上七点多会告诉我她自己动手吃的奶皮、奶酪和炒米；九点多会告诉我她跟那个大夫又通了电话，大夫告跟她说到了夏天她的病就全好了；十一二点的时候，又打来告诉我，有一只老母羊产下了三个小羔羔。”
　　 “潇，为了我母亲，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愿长生天保佑。春天来了，我已经把酒戒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一切真挺好的！”
　　 潇是我。我是巴哈老师的那个挚友。
　　 愿长生天保佑所有的母亲和她们的孩子。
　　
　　 [我记住的春天的片段]
　　 大清早，推开虚掩的门，老爸正背对着门坐在饭桌前吃早饭，妈在灶上洗着什么。刚探进一个头我咂着嘴情不自禁地说：“呀，来得正好！”
　　 这几年的老爸，总会在不经意间，在例如这样的时刻里，瞬间堆满一脸笑，一种蓄满各种爱的眼神投过来，让人一时间产生重返童年的错觉——仿佛看到那个放学的我，蹦跳着跑进家门，冲着各自忙碌的他们大声嚷嚷“我饿啦，我饿啦……”
　　
　　 只是二月初几，妈就开始张罗做酱了。前一天就泡上的黄豆，现在看起来都已经胀得圆溜溜的了，整整一大桶黄澄澄、水灵灵。
　　 为了节省煤气，老妈说拿来我家用天然气烀黄豆。
　　 老妈说：“一拐弯就到你们家，让你爸拎着去就行。”
　　 老爸说：“行！”
　　 我说：“放在我电动车的后面。”
　　 老爸老妈一起要多倔犟有多倔强地说：“不用，不用。”
　　 结果，老爸刚拎出门外就已经气喘吁吁……
　　 东面刚上来的阳光射进西面的巷子里，老爸跟在车后面，手照着放在车后座上的黄豆桶，很像照着小时候第一次学骑自行车的弟弟。
　　
　　 老妈说难得我今天休息，春天一来那些酸菜也放不住了，得抓紧吃，吩咐爸回去剁馅子，她在我们家一边烀黄豆，一边给我蒸顿“酸菜大馅儿”吃。
　　 饺子上了锅，我扒大蒜，转着圈一遍遍收拾的妈嘴里念叨着“十一点二十一，二十一，二十一……”
　　 快到十二点时，当我拿出盘子准备饺子出锅，妈提醒我说：“还得一会儿，到十二点十三呢！”
　　 老爸撇着嘴无奈地说“你平时不是说十五分钟就能出锅了么，那这么半天才三分钟啊？”
　　 老妈简直要生气了，瞪着爸坚决地说：“也就那样呗，死老头子！不信你现在就吃！”
　　 旁边偷笑的我，故意磨蹭了几分钟后才敢把饺子端上来。
　　
　　 依晨是个两岁的小女孩，我外甥女。在她会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一声声响铃般的“大姨”，每次都叫得我心里直痒痒，也让其他的小姨小舅们无比地羡慕嫉妒爱。
　　 春日的午后，睡衣装，歪马尾，一身放松的我，悠悠地驾着我的“小宝岛”，穿行在老爸老妈的小屋左右。像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样，我载着小依晨，一会儿从小屋前面路过，一会儿从小屋前面的第三条巷子里出现；一会儿，在一家的窗前多逗留一会儿，看看他们家窗台上正绿得冒油的那几盆小花儿，一会儿，跟在一个怀里半抱着小毛熊的两岁帅哥身后，看看人家是怎么跟美女阿姨搭讪……
　　 西面的阳光照在东面的巷子里，春风无比温柔，这个小城的巷子和房子都是砖红色的，穿着粉红小袄的依晨还坐在车上，只是已经睡出了哈喇子。
　　 我，头也不回，继续转悠，依然自顾哼唱“小孩儿睡，盖花被。小孩儿醒，吃油饼。小孩儿睡……”像小时候妈唱给我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