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突然响起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
　　 我和媳妇五点钟就起来，给人家这个国税小区打扫、清理卫生。虽说挣钱不多，起早贪黑又辛苦，可是，能在城市里找到这样一份给缴“三险”的看门营生，也是相当不容易了。这是我媳妇偶然遇见了贵人，一个她的绕了十八个折花儿的当国税局副局长的亲戚，见我们在山村活的恓慌，动了佛心，照顾我们，才瞅空给我们找了这种好差事。我们特别珍惜这份工作。住在这虽然不大可不用花房钱、人家还管烧炭取暖的门房，我们日每日早早起来，把小区给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顺便，我们还拾捡些包装用的纸圪碑、塑料、报纸或玻璃破铜烂铁之类，一月下来，这也能卖三五百块钱。运气好的话，个别国税干部还会把她家吃不了的好东西，比如糕点、水货，看上去很新却不用的生活用具，比如衣裳、电视、洋车儿等送给我们。说能用用，你们不用，就扔了吧。我们哪舍得扔呀，这都是好东西呢！我们一点都不嫌弃，还会感激不尽。因为，即使我们真的不能用，和拾得那些破烂儿一样，有人要，最起码都能换钱呀。这就让我们醉心于城市生活，留恋和羡慕城市的一切，这比我们过去在山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单调、死板的种地生活，强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啊。
　　 我们两口子就怀着这样感激、感恩的心，愉快地，尽职尽责地收拾着小区的每一个角落、道路和垃圾筒。
　　 这时，儿子鹏鹏揉着睡眼一脸苦丧瓜样就蹙过来，扔给我话说，奶奶电话！奶奶的电话？奶奶没跟你说有啥事？谁知道！肯定没好事！鹏鹏呛我。牲口，真是牲口！这么大小子啦，你就不懂问幸问幸奶奶？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我不自觉地拿出山村近似泼妇骂街的那一套，责骂这个有些忤逆不孝的儿子，
　　 儿子鹏鹏今年已经二十了，当初我叫他念书，他非要放猪，这不能怨我，他就只能继承我这个没出息的啥也揽不成的老子的衣钵，混在一家饭店当服务生，自己养活自己，也就是干端盘子营生。端盘子就端盘子吧，好好干也行，可他不知道像谁，好吃懒做，油腔滑调，成天跟几个小妖精服务员瞎混。这是我有次路过亲眼看见的。说真的，这么大小子了，混个对象也算，省的我们还操这份心，可这兔崽子只能让人家几个女屄孩混！别说他能挣钱养活自己，有点空儿就要想着方儿掏空我们！我们做死做活能挣几个钱啊！所以说，我看见这个小讨吃就心烦，不高兴，老日撅他。我还常迁怒媳妇想骂媳妇，你这是咋传教的，咋就生下这么个不像枣的东西！开始，媳妇让我骂得哑口无言，后来才逐渐贩过话来，反驳，我传教？还不是像你那个爹！像我……爹？这一下就噎得我嘴底没气了。我不知道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反正，打我能记事起，就知道，爹不是个好受苦人。小时候，我妈常常搂着我背烦骂他。这样，我就只能气短，无话可说。
　　 一接我妈的电话，老人已经嘤嘤的哭稀了。她着急地断断续续地说，你爹他已经好几天吃不进饭了。我一听就来气，质问说，那您没叫村里头我二哥过去看看？！那您没叫村里医生给输点液？！我妈顿了一会儿才说，叫……了。你不是不知道，你二哥就那样……你二嫂呢，神经武道的……再说了，这秋收大忙季节……能指望他？……唉！液呢，也输了，因为你爹开始跑肚，村里头李生贵给输了好几天庆大霉素，不管用。管用了我也不惊动你们。
　　 那……咋办，只能接我爹到市里大医院检查检查了。听我这样一说，我妈噢噢就同意了。
　　 我妈跟我说话的口气十分卑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好像我这会儿成了个家里主事拿腰的，好像我成了当官的。可我啥也不是，我就一个看门拾破烂的，大概也就比讨吃子强些吧。不过，我从小特别尊重我妈，也听话，所以家里大事小情我妈好像习惯了，都叫我做。这我妈就偏心了。二哥两口子都在村里，可她啥事都不敢叫他们做。人家也从来不理我爹妈的茬儿。我妈不知道啥原因，尤其怕我二嫂。我这儿本来营生拴得死，又比较忙，离老家还远，回趟村得三番五次倒车，可村里有个鸡毛蒜皮事儿，我妈都非叫我回去做不行。唉，做就做吧，谁叫我是儿子呢。可我看不惯二哥二嫂那没事人的样儿，好像就我是爹妈的孩子。他们离爹妈近，也该尽点义务呀。没办法。作为兄弟，我操撅过二哥，因此还得罪了二嫂。得罪得罪吧，我怕她个啥！
　　 我补充说，那您咋着也得先叫二哥帮着给爹收拾收拾，我一回去，好让怹儿就动身。我看了一眼跟在一边疑惑不安的媳妇，大胆地主了事。我媳妇一脸的不痛快，嘴里嘟哝说，咱儿子也这么大了，马上就要娶媳妇用大钱了！我知道她心里头那小九九。我不理她这话茬儿。我话都说了，爹的病总不能不管不治吧。再说，谁叫我住在城里头呢。
　　 我在门房绕来绕去，说咋去好呢咋去好呢，媳妇眼睛瞥着我，没好气说，能咋去，就你这怂样儿，一，自个儿没车，二，没人白给你用车，就能花钱打的！对，就打的吧，反正，这钱是众人出，也不指你一个。你千万得记清帐，将来也好给别人交待！媳妇说完，忙去附近银行给取钱。我问这么早咋能取上。她说，少土吧，国税给咱开支全是卡呢。我再问取多少？她气冲冲地说，这会儿住医院，三两千顶个屁，先取五千！我的心狠狠颤了一下。这是我们全家半年的纯收入呀！我媳妇这点好，刀子嘴，豆腐心，大事小情其实都通情达理，出手大方。不像别的女人，一听说要钱，挖心拔肋呢。比如这取钱，就是叫我取，可能也就取三两千吧。媳妇说得对，我还有个大老腾的儿子等着呢！
　　 在回村接我爹的路上，我一个个通知兄弟姐妹。这么大的事，爹要住院了，不通知众人哪行，怹儿是我们大家的爹呀。我信服媳妇这话说得对，说得好，简直简就是真理呢。我就挨个儿通知。可一下手就碰见问题了，要不要通知大哥？他好些年前就考学留在了成都，并在那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大概混得也就哩格楞吧，几年都难得回一趟，也不怎么跟家里联系。不知道爹这次到底挺住挺不住，该不该叫？唉，算了，要不等医生确定说老汉不行了，再通知他这长子吧。可我转念又一想，不行，说啥也得让人家知道，回不回是他自个儿的事。要不，如果爹有个三长两短，不仅大哥，众人也都喋怨我了。于是我就拨通大哥的电话。大哥迟迟不接我的电话，好半天才接起来，阴阳怪气地问我是哪个，么子事，我的气腾地就起来了，硬梆梆地说，能是哪个，我是你兄弟，三狗！爹有病了，要住院！说完，我狠狠地把电话摁了。我媳妇坐在一边掐我大腿劝，好好说，好好说，就你这样儿还通知人呢！我看了一眼司机师傅，又瞪了一眼媳妇。就给二哥打。还没拨完号，电话就响了。是大哥大狗。我就不想接他的。这样儿！在外头混了几天，就不认祖归宗了，连老家他兄弟的电话也不认不接了，你牛逼啥！你有啥牛逼的！就是能牛逼，你也要看看谁跟谁呀！可我经不住电话一再撩逗烦人，和媳妇在一边的撺掇，勉强接起来。这回大狗说话有人味了，说开同普话了，问爹到底咋啦。我说，我也不知道，妈说怹儿好几天不能吃饭了，吃啥吐啥。妈吓得呜呜直哭。这不，我准备接怹儿到医院看看呢。大狗说，你说我用不用回？用不用回你问我？这是你这个孝子贤孙的个人问题了，我能给你定？这就叫更看不起他了，我冷冷地说，你看吧，回不回由你。你这大老远的，回一趟也不容易呐！但我还是恨恨将了他一军，反正将来再见不了爹的面，你可甭后悔！我就不理他了。
　　 这时，东天红彤彤一片，太阳已经老高了。我看看表，七点半。我的心软了。我想我是不是对大哥态度不咋对，一般城市人那像我，天没亮就受上了，刚才那阵子或许还跟老婆孩子都在梦乡呢。我惊了他的梦啊！……管他！爹的事要紧，打扰就打扰了。我还得通知别人呢，
　　 二哥他们和爹妈都在村里，按说不必要通知了。他们平时莫非不懂过去看看岁数这么大的爹妈？不过，听妈电话那意思，按二哥二嫂平时那表现，估计，寡！我还得亲自通知一下。打二哥家的电话，没人接。打手机，也没人。他们是不是大老早都下地割黍子，掰玉米了？要不，已经到妈家照看爹去了吧。
　　 那我就先通知姐姐。姐姐顺利通知到了。她一听爹病了，立刻就着急的嘤嘤嘤哭了。我劝她别哭，她一个劲儿问爹不会有啥事吧爹不会有啥事吧。我知道她说得啥事指啥，就说，我还在路上呢，我也没看见爹到底是啥情况，我哪能知道！这不，我想让爹进城检查呢。姐姐就嗯嗯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姐姐夫和我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只不过我在城里混了几年，比他们学会了多说几句话。
　　 通知二妹时，电话是妹夫张大军接的。我知道，她家啥事一般都是他做主，二妹大气也不敢吭，还经常挨打。张大军在电话中嗯嗯的，后来是不耐烦的嗯。多少次了，他好像高人一等，对我们就会拿鼻子嗯！我能想象得出他翘着二郎腿——那支糊愣瞪、虚弄火炸的样儿。唉！我们家都是些从农村出来的实心眼的老好人，不知道妹子咋就偏偏遭遇了个他！他钱是能闹来些——也不知道咋闹的，一没实体，二没本钱，三不受，反正这家伙经常包里装满了钱，有时还开着小轿车。我见过。有钱当然好，可他油头粉面，飞踢飞打，啥灰做啥。我听过的那些对二妹不好的事，都臭的不能再说。我不想多跟这种人说话。挂断电话我还在想，反正我是通知你们了。就像卸了一付担子。
　　 出租车一晃就回村了。到了一看就破旧不堪的院门口，一扇露着豁口的杨木门已经打开了。我想二哥他们肯定把我爹已经安顿好了。我和媳妇赶紧下车进家。可家里只有妈抹着泪围在爹跟前，给爹揉肚。我和媳妇对看了一眼，啥也不能说了。我后来才听说，二哥一家前天就都到外母娘家给秋收了！唉！爹过去常叹气骂二哥，养肉不如挨肉的亲，是呀，他这是唱的哪一出，这叫什么东西嘛！
　　 我只好喊来了住在村西头的二爹，叫怹儿跟帮衬着。二爹岁数也七十多了，是个死受苦，还种着五十多亩山地，不过可好的精神，还特有劲儿。我们七手八脚，把不停唉幺唉幺难受地叫着的爹抬上车。我乘机摸了摸爹的肚，圆溜溜跟鼓一样。莫非爹得的是传说中的鼓症？我这样想，可不能说。我妈也想跟着去，我安顿说甭去了，那大岁数，别说照看爹，还得我们照顾您。再说了，怹儿走了，家里养的驴呀，羊呀，鸡呀，谁管？妈就不张罗去了。临走，我犹豫了半天才问妈，您没准备点……爹检查用的钱？我妈愣了，也不好意思了，扭捏半晌，才说，我们老俩口就指望那十四五亩薄地生活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能攒几个“鬼可怜”。不过，说归说，妈还是抖抖索索，解开裤子，从裤裆深处摸索出一个黑不黑红不红的布包包，一层层打开来，里面并没几张撑得开脸面的大红钱，大多是一摞儿黑灰柔软的小毛毛钱。我赶紧双手护住妈的钱包说，您儿快收起来吧，我想别的办法，我想别的办法。一路上，媳妇抱怨我，咱准备了钱，尽出你妈的洋相。我真的忘了，当初我们在村里时，也不就这样，要粮是有，可一说钱，还不是经常抉指头？我的心沉沉的，后悔不该跟我妈再张嘴，咋说，还有众姊妹们呢。
　　 我叫出租车直奔二医院。二医院是市里头最好的医院。今天早上我们出国税小区时恰好碰到了晨练的郭处长两口子，听说我爹病重，一脸菩萨样儿的郭处长夫人特地告诉我，有事到二医院找她当医生的外甥，或许能帮我们什么忙。我正愁我爹进城咋闹，去哪好呢，偏巧就碰着了菩萨指点。我和媳妇当时感动得差不多要哭。
　　 郭处长夫人的外甥在电话中听我说了爹的症状，叫我直接到消化科。我跟媳妇好不容易把爹背进门诊大厅，爹疼叫得更厉害了。有个小护士看了，教我们拉个担架床，把爹放上去，省劲，爹也少受罪。我们感激地朝小护士点点头，我看见，这女孩的脸真的就像谁说的，开了一朵粉红鲜艳的花儿！
　　 到了七楼消化科，我左左右右找那个像郭处长夫人的外甥的男大夫，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可找来找去，问谁也不是。对了，我太冒失了，得问问人家姓啥叫啥呀。我再打电话，一直占线。好容易打通了，我恭恭敬敬地请问人家的姓名，他说姓文，这阵子没工夫陪我，叫我直接找消化科的焦啥贵主任，就说是他叫找的。媳妇叫我推着车，她自告奋勇到医务室找那个焦主任。正好焦主任查房回来，说，你们就是文主任介绍得那个患者？我稍微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哈腰地说就是就是。焦主任说，来吧，进来吧，把病人抬到这儿。焦主任的医务室里有个窄窄的铺着白布的小床，我们就把我爹放上去。焦主任敲敲肚，号号脉，听听症，说，得住院，住下院再做全面详细检查。我说，行行行，您说咋着就咋着。他就叫我到住院处办手续。
　　 住院处的大夫木木儿地说，办没办社保？我说，好像办了。她说，卡呢？我再联系我妈，我妈说当初心疼那二十块钱，没办。木大夫就说，先交五千块押金。我的心猛地抖了抖，妈呀，一下就五千呢，幸亏媳妇有先见之明，多拿了些，要不，这还不得抉指头……大概木大夫看出了我的窘样儿，仍然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说没钱就赶快回去筹吧。我擦了一把汗，忙说，有有有，够够够，我就从心口窝部位的衬衣口袋掏出钱，数也不敢数，递给木大夫。木大夫好像看穿我什么似的，轻飘飘瞥了一眼，把钱放到点钞机上，哗哗哗哗哗哗就点就验。我盯着验钞机，突然生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钱卡住了，验出有一张假钱该咋办？钱是媳妇大早从农行取得，要真有一张假钱，就是神仙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一发现假钱，人家就要没收呢。一旦没收，就短上了。短了咋办？正胡思乱想，验钞机真的就突然给卡住了。木大夫看看我，再看看钱，重新试了试，钱又开始哗哗了。我额头的汗不由自主就流下来。好像我真的做了鬼掺了假钱。我再次擦汗。木大夫不放心似的，翻来覆去又验了个二遍，三遍。好在后来验钞机基本没再卡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