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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穿越生死通道(日子征文·散文)


作者:海藍藍 布衣,124.4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75发表时间:2016-04-17 16:02:13

死亡的概念很早就闯入我的生命。那年夏天,不足五岁的我突然发烧昏厥,双目紧闭,头向后仰。父亲抱起我就往医院跑。我家在城南,医院在城北。不知父亲用怎么的速度,穿街过巷,将奄奄一息的我送到医院。
   骨髓化验诊断,我得了“爆发性脑炎”。此病传染快,死亡率高。幸亏抢救及时,我从死神那里回来。
   出院时,父亲蹲在地上,让我独自往他背上爬。那一刻,他的内心一定很复杂。
   回家后,他告诉母亲:同病房的两个小女孩儿都死了。一个叫王冬梅;一个叫李冬梅,也是五岁。我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
   七岁那年,祖母过世。父亲带我回老家料理丧事。我知道“死”就是不出气,不说话,魂魄不在体内。
   家乡位于洋河北岸,隔河就是黄羊山最高峰。祖父家的院子大半都被蔬菜、枣树占据,从房间出来,一条窄窄的通道。院外有条南北走向的小路,北面是开阔的空地,不远有棵古柳是进出村的必经之处。村口两边,高而浑圆的黄土坡都是庄稼。暄腾腾的沙土路面,每到这里必须下车步行,没走几步,鞋里就灌满细沙,走到硬实的路面,就是古柳下。无论什么季节,那里都聚集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家亲戚来了,都有人热情招呼,顺带喊两嗓子:“大伯,你家来客了。”父亲挨着个儿称呼,还告诉我,叫这个“大爷爷”,那个“二奶奶”,什么“三伯伯,四姑姑,五婶子”的,所有称呼都按家族排序。他们对我很亲切,嘘寒问暖,有的还更加关心地问父亲:“大哥家的小蓝蓝回来了,二哥家的梅梅怎么没来?”父亲就笑着回答:“梅梅上学呢。”我一听“上学”二字,急忙对父亲喊:“爸爸,我也要上学。”“好,回去上,咱先去爷爷家。”
   祖父的院子向南是河卵石铺的路,圆润光滑,还是个慢上坡。夏天,三哥带我踩着沟渠上的树干到河里玩水。回来时,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趴着石头垒的高墙,想翻进院子,可上不去。三哥和老家几个弟弟进了菜园,偷摘没熟的西红柿和黄瓜,摘几个青色的脆枣。祖父发现就大声呵斥:“小兔崽子们,还不能吃的呢,小心吃坏肚子。”几个顽皮的男孩儿怕祖父抓住,急匆匆再翻墙出去,逃远了。
   我心里的家乡可美了。潺潺的洋河水从黄羊山脚下流过,透亮清澈,来回游动的小鱼儿。我喜欢在河里嬉戏。母亲就在河边长大;我也喜欢黄羊山。山里有老宅子,父亲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参军打仗的地方。然而,祖母的病故,让我对家乡产生莫名的恐惧。
   装有祖母肉体的红棺材停放在狭窄的通道上,进进出出都要贴着棺材过去。乡村的厕所建在菜园子里。夜里,对面黑乎乎的山影像个巨人。流动的河水,像从阴间传来的回声。
   “死亡”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控制着家乡的整个空间。我越害怕,越觉得浑身发毛。三哥和几个表弟围在方桌的油灯下,讲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鬼故事。我既胆战心惊,又充满好奇地跪在他身旁,听他讲的每个细节。丰富的想象,让我极尽能事地描绘着恐怖的魔幻世界。
   母亲叮嘱我:走夜路不要回头。人的肩膀扛着两盏灯。一回头,肩上的灯灭了。你会觉得有个无形的影子,尾随其后。我很害怕遇到那个“鬼魂”。
   1971年清明,父亲回老家上坟。我跟着去了深藏山林的旧居。
   山上的积雪还没融化,枯草很高,掩藏在山里的老宅,在我匆匆的一瞥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山坡的坟茔告诉我:死亡不过就是一块不大的墓地。
   父亲是长子,我是长孙女。母亲是长女,我成了长外孙女。
   上三年级的一天,母亲系着白腰带到学校接我,将一顶白布缝的帽子戴在我头上,顶上有块小红布。母亲说:外公死了,戴上“孝帽子”吧。
   晚上,我和母亲、两个姨妈睡在外公家的炕上。外公躺在堂屋那个五颜六色的棺材里。
   半夜,我不小心将枕头顶到地上。粗粗的炕沿磨得很光滑,距地面很高,我偷偷看看,母亲和两个姨妈都睡得沉沉的,没一个要醒的样子。没有枕头,我仰身躺着无法入眠,只好用被子蒙住头,爬到炕沿边瞅瞅枕头掉落的位置,背对堂屋棺材,紧闭双眼,一只手抓炕沿,一只手伸下去,半个身子悬在炕沿边,抓了两次,没够着,看看炕上睡得很香的母亲和姨妈,实在不忍心喊醒她们。我又硬着头皮,睁开眼睛。心想别看外公躺的花棺材,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向外瞥了一眼。顿时,一股寒气从背后出来。我一紧张,整个人从炕上栽下去。幸亏两手着地,没摔着。我匆匆拾起枕头扔到炕上,双手按着炕沿跳上去。母亲醒了,问我怎么了?我说:“妈妈,我怕!”母亲把粗壮的胳膊伸过来,将我搂在怀里。我把头埋在她胸前,感觉有母亲在,什么鬼神也不敢来。
   读高二时,祖父病了,住在我家。听他说,过了十月一,一年的口粮就挣回来了。我由衷地佩服八十二岁的祖父辛勤耕耘。家乡盛产稻米,我又能吃到新米了。祖父有个习惯:在城里住的时间从不超过一星期。我家和二叔家各住三天,可生病除外。他一生在我家长住过两次,上一次是七十多岁重病,眼看人就不行了,家人商量做个棺材,一来防止万一,二来给祖父冲冲晦气。祖父生命顽强,那口白棺材一直闲置,没有用上。三婶说:院里放口白棺材怪渗人的,不行拆了吧,需要的时候再准备。
   白棺材搁置十几年的确没用。现在八十二岁的祖父身体调养好,就想回老家。三叔赶着骡车接他回去,可没过几天又把祖父送回来了。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带他去医院,医生检查完说没大病,不用住院。祖父不吸烟,喝少量小壶温热的酒,勤于劳作,生产队安排的事从不推辞,难怪自豪地告诉我,过了十月一,他已经挣够全年的口粮,过年还有“分红”呢。父亲和二叔说:咱爹是憋着一口气。我大概明白一点儿家事。父亲作为长子,深知让老人心宽是最主要的。二叔说二婶可以照顾,可父亲不同意,说二婶身体不好,家务事也很多。
   父亲星期天休息,母亲夜班还没回来。我去补课准备参加来年的高考。出门时,我发现祖父喘气急促,夜壶撰在手里压出一个深印。我小心翼翼取下放在角落,盖好被子,说:“爷爷,我上学去了。”他没吱声,点点头。我推醒疲惫的父亲:“爸,醒吧,爷爷喘得不大对劲。”
   中午放学回来,门口聚了很多人,我扒开人群挤进去。祖父穿戴整齐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面色红润的和睡着一样。我摸摸他的脸,温温的,软绵绵的。
   殡仪馆的车来了,父亲在前,二叔在后,我和母亲分别在担架两侧扶着祖父的遗体上车。他的身体依旧有温度,软软的。
   我不再觉得死亡有多可怕。祖父的骨灰盒暂放在家里的红躺柜上。三哥从乡下回城了。他说想祖父了,就悄悄从骨灰盒里取出一片白骨看着。我不知道那片白骨属于祖父的哪个部位。
   人死火化都会变成一堆白骨。听说盒里装下全部骨灰,说不定还有别人的骨头。为了确保第一个入炉,多装些骨灰。火化前,死者亲属一定会给火化工送小费。据说这份“肥差”,不是谁都可以得到。在钱是万能的时代,有钱能使鬼推磨。
   祖父去世后,我没再回老家。父亲将祖母的坟迁到山下,与祖父合葬在一起。我敬畏传统中的神鬼故事,却从不相信它的真实性。然而,一个清晰的梦,令我产生疑惑。
   1987年夏天的夜晚,我做个奇怪的梦:村口高坡有一堵夯土墙,周围全是荒地。祖父独坐在墙下,低着头。我曾向母亲求证,得到肯定答复。
   生与死的经历总是相伴而来。三十岁那年,父亲突发脑梗昏迷不醒。我守在身边三天三夜,亲眼目睹病房悲惨的一幕。父亲病床对面有个重病男子,不到五十岁。医生将一小块湿纱布盖在他嘴上,清楚地看他一次比一次艰难的呼吸。我守在昏迷的父亲身边,不得不面对病者垂死的样子。他骨瘦如柴,前胸贴着后背。纱布在嘴上被吹出的气顶起来,又被吸进的气凹下去,两呼一吸,渐渐停歇。我看着那块纱布不再有任何动静。他的眼角淌出一滴清泪,一直流到腮边。家人给他穿上鲜艳的寿衣,将他放在推车上,去通知其他亲属。
   两个多小时里,病房除了昏迷的父亲,“植物人”阿姨、小脑萎缩,人事不懂的伯伯。疲惫不堪的我,面前还有个刚刚失去生机不再呼吸的死人。担心父亲受到影响,我用毛巾将他的耳朵堵上,仔细观察父亲的情况,盼他快点儿醒来。
   死人被家属推走时,我听到父亲含含糊糊地说话了。我兴奋地站起来,将耳朵贴近父亲的嘴。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却清楚地告诉我:那人被毛驴车拉走了。我不清楚父亲是否真的看到超现实的场面,但有一点儿可以肯定:父亲有意识了,至少他还活着。我跑去找医生。她检查后对我说:你父亲还没脱离危险,没有完全苏醒。我看到父亲的眼球一直在动,可他睁不开眼。我喊他,他的手脚就使劲扭动。我坚信:父亲正顽强的与死神搏斗。他一定会从死亡通道回来的。
   晚上,二哥说要陪着父亲,让我回家好好休息。我想看着父亲醒来,坚持留下。有二哥在,我可以安心躺在那张死人的病床上睡一觉。
   死人再没传说的那般毛骨悚然了。我认为:死亡不外乎是另一种生的开始。死去的人不能与亲人说话,但生命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他们或去天堂,或下地狱,或四处飘荡,获得自由。他们看人间万象,品人生百态。梦有时候就是活人与死者灵魂相聚的通道。它们或再现真实,或相反提示。
   1997年暑假,侄子独自乘火车来我家,告诉我父亲病了。这是父亲痊愈后第一次生病。我用邻居家的电话询问三哥才知道,父亲拉肚子,到医院看过了,没住院。从邻居家出来,我看到夜幕中悬挂着一轮超大的红月亮。那是“鬼节”的第二天,十五的月亮的确十六圆。
   夜深了,我仰面望着院里父亲种的那棵杏树。几声夜行飞禽的鸣叫,黑影从屋顶掠过树头飞走了。人们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猫头鹰笑会死人,可谁知道猫头鹰怎么笑呢?也有人说:猫头鹰春叫子,秋叫死。恍惚中,我进入梦乡:父亲端坐炕上,笑着望着地上来往的亲朋好友,嘴里还嚼着我喂的蛋糕。
   那天一早,厂里从未出过故障的班车晚点到10点15分。等我再乘火车到宣化,已是中午12点多。前来接我的小侄女在站台上平静地告诉我:“姑姑,爷爷死了。”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内心没任何感觉,木然的出站。
   门外阴凉处站着很多亲朋好友,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里间屋。父亲穿着寿衣,直挺挺躺在门板上。我摸摸他僵硬的脸,没有祖父离去的安详。脸色铁青,皮肤紧贴着颧骨,眼睛微闭,嘴还张着,似乎有话想说。我不愿相信父亲真的走了,直到他化为灰烬。
   春天,儿子不慎脚被烫伤。凌晨,父亲竟轻盈地来我家。喜出望外的我大声呼喊:“爸,爸,爸!”他头也不回地背对我坐在床边,望着对面小床躺的儿子,轻轻说了句:“孩子烫伤脚,我来看看孩子。”这时,我感觉有人推了一把,差点儿摔倒,起身睁眼,发现丈夫站在床边,我才知刚做了梦。我问他:“今天几号?”他说:“4月5号。”
   母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病了。出院后,我接她来家养病。一天早晨,她告诉我父亲来过,就站在小院杏树下。
   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人死没了肉体,可灵魂还活着。我们看不到他们,但他们能看到活着的人。
   母亲病危时一点也不糊涂,与我坦然地谈论生死问题。她叮嘱我如何给她穿寿衣,告诉我注意哪些细节,甚至还安慰我照顾好自己。她说你没姐姐妹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问她会不会托梦给我,告诉我心里的愿望。母亲的回答令我吃惊。“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到梦里让你难过,让你担心?“
   我说:“妈,我还有两个姨妈。”母亲喘息地说:“姨娘亲,姨娘亲,姨娘死了不登门。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只要健康快乐,妈就放心。”
   母亲心力衰竭无法平躺,头低垂着,轻轻对我说:“让妈喘喘这口气,喘喘这口气。”我放下水杯转过身,她已停止呼吸。我将母亲抱起来,头靠在我肩上,眼睁睁看着母亲头上的血液急速下降。脸像白纸一样。生命离开躯体,我再也无力唤回母亲的灵魂。
   人世间,生命的确是个无法说清的过程。生命究竟又会以什么形式得到永恒?
   母亲离开那天,是她生病住院整一年,再有二十多天,就度过了父亲的三周年。听说熬过三年,夫妻中的一方就能平安了。也有的说,不出三年走的夫妻才是上辈子的姻缘。
   2003年夏天,我们将父母的骨灰带回老家。我远远看到村口高坡上的夯土墙。三哥说:那堵夯土墙下,就是祖父母安眠之所。我睁大眼睛,告诉他:这里,我曾经在梦中来过。
   我相信:梦是一种独特信息的秘密通道。
   母亲走了十几年,从未托梦给我,哪怕我没按她叮嘱准备纸扎。我过得快乐,就是她最大的安慰。
   认识死亡让人敬畏生命。尊重死亡是民俗中无法遗弃的传统。中国的“孝文化”中,对死亡的诸多说法就是最好的诠释。“清明”成为民俗节日,就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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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死亡,即是生命的终止,所有人都无法逃避的一个结局。穿越生死通道,是作者在生与死之间所联想到一个生命课题。不足五岁的我在病房中亲历和自己同龄的病友离世,死亡的感念便深植脑海,伴随记忆的除了恐惧还有迷茫。生命就是周而复始的循环,一个生命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另一种生命的崛起,这便是本文中隐含的哲理。我在不断的成长和成熟中,不时面对死亡,面对祖父的安然离世,内心的恐惧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的心境。再到后来父亲的离世,虽然有很多不舍与无奈,但是面对死亡这个概念,已经选择了接收,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所有人都是必经之路,生老病死,无法改变的选择。再后来母亲的离世更给予我早已认命的坦然,母亲临终的话语更是一种开导和鼓励。看淡生死,好好生活,努力让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快乐幸福。本篇文章富有导向感,让读者在阅读彻悟生命与生活的真谛,正能量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418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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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6-04-17 16:03:56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支持流年征文,欢迎继续赐稿流年,祝您愉快!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4-18 07:46:1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铁禾        2016-04-18 16:25:02
  一篇美妙的散文当有精神的见解和优美的意境,当有高超的语言手段和表达艺术,化文采于清新隽永、质朴无华。来读美文,享受心灵的瑜伽,问好文友!
铁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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