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若背着大大地里面打了补丁的书包走在路边，夏天的气息很浓，槐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槐花就在陈若若身边飘洒下来，淡黄色一片遮了地面。
　　 陈若若没有父亲，母亲还是个哑巴。从她记事起，屋里屋外全是母亲一声声的吆喝，没有声调，没有音节。
　　 母亲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笑起来不带妖艳的美。村里人都说，母亲是在父亲的坟头哭坏了嗓子，那晚回家的母亲咳出了血，血就溅在陈若若巴掌大的脸上，也不知为什么，第二天陈若若的脸就出现一块儿青紫癍，再也没有消退。
　　 陈若若摸摸脸，想起班里同学的嘲笑，还有身后背着的大大地灰色书包，心里就“滋滋”的疼。
　　 走到家门口，母亲早站在那等她。一见胡同口出现陈若若瘦小的身影，那张平日里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就笑开了花，她接过陈若若的大书包“啊啊”的叫，陈若若点点头，知道屋里凉着水等她喝。
　　 其实陈若若知道母亲命苦，那双布满了细小伤疤的手足以证明她是怎样做苦工挣钱供陈若若上学的。晚上的时候，陈若若端着热水盆给母亲洗脚当摸到母亲脚底的脓包时，陈若若哭了。她低下头呜咽，不敢让母亲看见。
　　 夏天天很热，热的让人烦躁。陈若若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就会拿着扇子给她扇风。等陈若若写完作业睡觉去了，母亲又坐在门外，点一盏小灯糊纸盒子。夜里，屋外一震雷雨惊醒了陈若若，她坐起身看向屋外，灯还亮着，纸盒子应该做好了不少。
　　 母亲识字，偶尔也在纸上写几句话勉励陈若若，只是笔迹扭曲的像棵歪脖柳树，陈若若把那写了几句话的白纸叠在一起，晚上枕着它们睡觉。
　　 炎热的暑假那么漫长，知了都懒得叫了，趴在树上装死。陈若若跟着母亲去晒场帮忙，仅仅一上午的功夫就让她中了暑。她记得班里同学最爱说的两个字——败类！可现在，这两个字好像就是说的她自己。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歇歇……
　　 母亲心疼的摸着她的脸，那张粗黄的手贴在陈若若脸上，手心干枯的像树枝，剌在脸上，生疼。但感觉又很热很热，就像一把小火炉烤着心窝。陈若若抿抿干咧的唇，嘴角一笑就渗出血，母亲又“啊啊”的叫。
　　 陈若若抹抹嘴角说“没事儿妈，是你的手心太温暖了，我一被滋润就会流血。”
　　 母亲一边笑一边叫，很兴奋的样子。陈若若又伸手去摸她的脸，母亲的脸很黄，皱纹很多，一条一条像是被刀刻进去的。岁月无情，什么都换不回母亲的年轻。
　　 陈若若一皱眉，快哭了。
　　 “妈，你老了，白头发都这么多了。”说完这句话，陈若若是真的哭了，眼泪就落在母亲放在枕边的手上，裂痕那么深，一下就消失了。母亲想用手背擦干她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陈若若觉得自己没用，还这么没出息的哭。
　　 母亲拍拍若若的肩，是在安慰。
　　 陈若若推开母亲的手，强忍酸楚笑了笑，“没事儿妈，真没事儿。”
　　 天怎么这么热。看着天上挂的高高的太阳，陈若若宁愿自己是片乌云，至少可以给母亲遮阴。母亲的脸，似乎比锅底下掏出来的灰底还黑。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没有人去想明天的路在哪儿，就像陈若若不知道母亲要苦到何时一样。她只知道，天还没亮母亲就走了，等太阳挂的老高老高的时候，自己就跑去晒场给母亲送饭，阳光全部消失后，坐在家门口就能看见母亲那张黝黑的脸和弯曲的脊背。
　　 有时，陈若若会恨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爸。她想，如果母亲没有嫁给爸就好了，可这样，就不会有自己。想到这，若若就不知是该恨还是该爱。
　　 母亲的脸生得漂亮，若若的脸也不丑，只怪多了那块儿青紫癍。可是，陈若若的脸却在一瞬间变的狰狞，连她自己都讨厌镜中的怪物。
　　 那天的天是闷热的，云朵一层一层叠的很厚，是要下雨的预兆。这种天总让人觉得压抑，压得五脏六腑全往中间挤。
　　 快中午的时候，陈若若又提着午饭走向晒场。这种天晒不成东西，却要收东西，用耙子一耙一耙的收回库里。
　　 陈若若站在晒场外，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厚实地脊背，她肩上的耙子朝向若若，耙子把母亲的身板压弯了，像股稻穗。
　　 陈若若就这么远远地看着，想母亲说话的声音，唱歌的声音，还有她年轻时的脸，应该很美吧。她走到母亲身后，那么近的距离，连白头发都瞧得见。陈若若想喊“妈”，这个字她喊了十二年，就是听不到一声“唉”。可还没等她叫，天却叫了。“嘣”的一声雷响，吓掉了母亲肩上的耙子，耙子慢慢滑下，陈若若的脸就变了样。
　　 青紫癍不见了，脸被划掉一层皮，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血。母亲捧着若若看不清的脸哭，连“啊”都憋在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陈若若猛地推开她，发了疯的往家跑，母亲跟在她后面不停的呜咽。陈若若听得到，可心里就是不愿听。
　　 知了又开始叫了，那刺耳的声音惹得陈若若心烦。摸着自己可怕的脸，觉得知了都比自己漂亮。
　　 暑假快过完的时候，陈若若就可以将脸上包的厚厚的纱布拆掉了。
　　 那个日子，没有母亲。
　　 陈若若想她，想她做得大米粥，想她站在晒场的背影，想她白了一半的头发。陈若若翻开日历，手指在小本子上蹦过来蹦过去，数了数，母亲走了快半个月了。她走的时候留了纸条，还有一扎人民币，是若若的学费和生活费。
　　 母亲的字迹还是歪歪扭扭的，她说等她挣钱回来给她闺女做手术，城里人说那叫“整容”，她说要好好学习，学好习就有本事，有本事咱就不用再这么苦了。
　　 若若从没见母亲写过“苦”这个字，以前她只知道母亲是坚强的，原来，她也是苦的。家门口还是若若一个人，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那看月亮，想母亲。
　　 月亮越来越圆，中秋节就在陈若若的想念中渐渐走近。
　　 日盼夜盼的中秋节前夕，陈若若终于见到了母亲。可见面的地方，陈若若哭了。
　　 母亲浑身上下蒙着白布，她知道，那个能用手心带给她温暖，用手背给她擦眼泪的人不在了。母亲是活活累死的，却连死都挣不回那笔医疗费。
　　 陈若若趴在母亲身边，试着去亲她的脸，母亲的脸很凉，若若知道她冷。她记得母亲抚摸她的脸，有些疼。可她再也感觉不到了，她把母亲的手按在脸上，不管怎么按，就是没有温暖，只有冰凉。
　　 若若“啊”了一声，想跟母亲说会儿话。
　　 那晚的月亮很圆，像是母亲的眼泪挂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