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雨落清明,洒一地的哀思(散文)
撑着伞,我从小路默默地走来,空旷的原野,你的新守着他的旧,他的旧望着你的新;蒙蒙残雨,只有我孤寂的身影,伞下,同样的雨天,那洒落一地的思念不知与谁倾诉;添一把新土,叩一个香头,风过也,泪已拆两行。
一、四年前
四年前,我考上了大学,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就像被捅落的一窝马蜂,顿时炸开了锅,母亲已经开始为我准备行李,父亲逢人就说,只因我是咱们这门人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进的还是本科院校。那时,你下炕已经有点不方便,需要人的帮扶,说话含含糊糊,语无伦次,医生说你得的是老年痴呆。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你趴在窗台上,敲着窗子并挥着手,示意我到你屋里去,于是我坐在你的炕头,跟你说明了事情的原为,并拿出地图,圈出家的位置和我要去的位置,指给你看,之后你给我说了很多,很多,我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嗯嗯嗯的应答着,你知道吗?其实当时我连一句都没听懂,但是我心里明白你话的意思。
那天我走得急,跑进你的屋子,就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爷爷,我走了!便转身离去,走到快要出院门的时候,我听见敲玻璃的声音,转身,又是你,又是你趴在窗台上,向我挥着手,我欲过去,但我怕我多情的眼泪,一狠心,跑了出去。没想到,那是你给我留下的最后一道身影,没想到,这一别,成了永恒,我们爷俩天各一方,你不见我,我不见你。
北方的秋来得早,尤其是东北的,军训完没几周已是丝丝寒意上心头,来到傍晚的劳动湖畔,夕阳的余晖将半边湖染得通红通红,熙熙攘攘徒步锻炼的人从我眼前走过,这时父亲的电话来了,说你走了,因为离得太远,赶不上送丧,让我不用回去了。我什么话都没说,我的世界很静很静,只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好像一个人发自心底的嘶喊,但又不像,眼前,一片叶子眷恋的回旋着,最后无所依托地静卧在褐色的砖道上,那是一个生命的凋谢,上面有你模糊的音容,一滴眼泪轻轻的滑落,碎了,碎了,捡不起的是爷爷对孙子一地的爱,孙子对爷爷一世的念。
高墙庭院光阴好。你出生于地主之家,听二爷爷说祖父对你疼爱有加,祖母视你为宝,话里多少带着一点埋怨、不公、嫉妒的味道。你们兄弟三人,两位弟弟可以下地干活,你却不能,祖父只让你在学堂与家这条路上行走,但是哪个孩子不贪玩,哪个孩子不任性,看见山上的放牛娃,你扔下书包,一玩就是一整天,有的时候你也会瞒着祖父偷偷跟着两位弟弟去田间,玩个不亦乐乎。可以说,那时的你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何事锁眉头?那一年,春风吹过,高墙外面站满了人,祖父也卧病在床,你看着家里的东西一件件的往外搬,不知道该怎么办。没过几天,祖父把这个仅剩几个老房子的家交给你,便撒手人寰。我是在莫言的《生死疲劳》里看到你被批斗的身影的,你带着一顶纸做的帽子,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一个大院子,然后蹲坐着,抱着头。旁边几张桌子,桌子后坐着几个人,由于你的一声不吭,那几个人时不时的拍着桌子,这时人群有点躁动,高喊的,指手画脚的,一阵难听的话语后还带有腥臭的唾沫星子。路遥《平凡的世界》又让我看到你劳改的背影,你锁着眉头,推着一辆木制的架车,小跑着,满脸的汗,那扬起的尘土混在里面,便变成了泥,这是你在给人家做水利梯田。家里,奶奶旁边睡着大伯,怀里抱着刚出生的父亲,左一把右一把的抹着眼泪。
儿孙满堂,只任时光的打磨。你深锁的愁眉开了,只是时间与苦难苍老了你的脸,慢慢的父亲撑起了这个家,你不再干重活,很多时候见你,不是坐在院里的那棵梨树下,就是坐在打谷的场边,这时我们兄妹三人会围着你,听你说你的过去,家的明天。我是最粘你的,你也是最疼我的,晚上睡觉之前,我总要骑在你的身上,让你在炕上转上几圈。每次上街,去时你牵着我,来时你背着我。端午节,母亲在梦里为我抹了雄黄,系上花线,你天不亮把我叫醒,领着我去山顶,采撷草尖露水,为我洗脸,说是这是家乡的一个传说,洗后能祛百病······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应了“隔代亲”这三个词。你一般是不骂我们的,只是念叨,苦了父亲一个人。
人近黄昏时。七十八岁那年,你说话开始语无伦次,对所做之事有时记得,有时什么都不知道,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症。后来越来越严重,你不再上街,成天都待在家里,对于一个吃过大苦的人,晚年腰腿麻木、疼痛是难免的,慢慢的你下床都成了问题。那时我在市里上学,每次回家,给你喂完饭以后,接着卷一根长长的旱烟,你抽着,我便躺在你的旁边,给你讲城里的故事,并许诺,等我工作了,我会推着你的龙椅,去看城里的大街小巷,那时咱们会四世同堂,可是你却提前离开了。
二、四年后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了,并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只是离家远了点,电话那头的你说:“没事,只要工作好,那个地方能养活你就行。”
“现在你们可以轻松点了,不用像以前那样,等过几年我就把你们接过去。”我在电话那头高兴的向你保证着。
“我们两个你就不用管了,趁着我们还有力气,能给你攒点就攒点,你结婚不要钱?再说了你在那边还要买房买车,都是花钱的地。”你这样对我说。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苦了一辈子的人。我认为老天对你太不公平,给你在世的的时间太少,就那么短短的五十年,而我,欠你的太多太多,我对你的爱是迟到了的。我宁愿我是一个不孝子,让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再苦上几十年,让你为我白了鬓碎了心,甚至让你流落街头乞讨,我也不愿你离开,至少哪天我突然想起你还能看见你消瘦的身影。
你生在大生产时期,又赶上家乡闹饥荒,你跟着爷爷奶奶吃过树皮,喝过苜蓿汤,你说你上学的时候,每天带的都是奶奶给你烤的土豆片,而这都是爷爷奶奶挣工分,省吃节俭下来的。你还说你上学时,不但要念书,还要完成公社布置下来的任务,春有春种的任务,秋又秋收的任务。所以你的童年即便是在学校,都是苦的,于是初三那年,你违背了爷爷的意愿,放弃了读书,跟着一位老瓦匠学起了手艺。
打我记事起,你我在一起的日子是有限的,搬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自从你学了手艺后,你便领着村里的几个人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只有逢节我才能见到你的一份书信,上面全是你的好,熟不知那只是你不让家人为你担心而已。我是想你的,是盼你回来的,尤其是在快过年的时候,一天我能问母亲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你行李中的糖果。快到腊月的时候,你会背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回来,而我则躲在门外,趴在门框上,看看你,看看行李,感觉就跟见了陌生人一样,这时你会拿出糖果叫我进去,我犹豫了片刻之后,便慢慢的走近你,像怕你似的。拿到糖果的我转身走出去又趴在门框上,你看看我,笑着对家里人说:“这兔崽子,连他老爹都不认了。”父亲,原谅我,那时我还小。
你不出远门了,而我却去了省城念书,你我相处的日子只有是暑假寒假,但是有的时候我为了给你减轻负担,假期我不会回家,留在了省城打工。你是喜欢喝茶的,每次从地里回来,你就会说:“福娃子,把柴炉子架起来,咱们父子俩备一罐子。”于是你我坐在了你的神仙炉子旁,烟熏火燎的喝起了家乡独有的罐罐茶。福娃子,从来没人这样叫过我,这是你对我特有的称呼,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与期盼。
省城念书,我是在外面租的房子,自己做饭吃,面什么的都要从家里拿。有次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出了校门就看见你,戴着草帽,穿着一双旧秋鞋,衣服脏兮兮的,旁边立着一袋土豆。看到这样的你,当时我真的想装作不认识,想躲开,但是我不能,我赶紧把我一起的同学支开,有点生气的走过去说:“走吧”,你扛起土豆,吃力的跟在我后面,一路上,我没有帮你,没有说一句话,你也一句没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到省城来卖家里的土豆,顺便给我捎了一袋。自那以后,你再也不会再校门口等我了,每次见你都是蹲在我的门口,吧嗒吧嗒的抽着你的旱烟。
高考那天,我羡慕别人的家长都在校门口等着,而我没有,我想可能是我那天伤了你的心。但是当我穿过人群,正准备回住处时,我看见了你黝黑的脸,我赶紧跑过去说:“爸,你来了。”
“嗯,没迟到吧!”你笑着对我说,顺便打开一个小包,“看,这是你妈给你煮的鸡蛋,哦,对了,今天咱们到外面吃,吃完你赶紧休息。”
当时我真的想哭,钻进你的怀里,让你抱着。
和你相处最长的,也是最后的一段时间就是从你生病一直到你去世,其实,那也不长,就两个多月。听到你的病情,我辞了职,回家经商量后,给你做了手术。手术前后,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每天给你擦拭身子和脸,你的额头已爬满了岁月的褶皱,两鬓已侵染了岁月的雪霜,正是这时,我才发现,你比我心中的你要老得多,你对我的付出远远超出我想的,而这种付出依你是不需要回报的,即便需要,你也没等到。
你躺在床上,被子盖在你瘦小的身子上,我看到的好像只有被子,你深陷的眼睛就像一个洞,脸色就像你在上面苦了一辈子的黄土地。那天晚上,我趴在你的床头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你跟大伯说:“哥,我不怕死,我也没有什么大的要求,我就是想再多陪陪我的三个孩子。”听到这,我再也无法抑制我的眼泪,只能让它肆意的泛滥,我没有出声,我也不敢出声。
狠心的老天没有答应你的要求,第二天晚上我亲手给你穿上寿衣,跪在床头,看着你,你拼劲你最后的气力,睁开双眼,看了我一眼,然后不舍得合上了,我再也听不到你的气息,我知道,你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回来,只能是在我的梦里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又是雨落清明时。面对生命里最心痛的意外,一位女作家忧伤的说:我想把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清明也有最毒辣的阳光,即便撑着伞,却不会有眼泪打湿我的心。
好久,雨停了,一丝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
我站在打谷场边,跟大伯说:“爷爷来了,又坐在场边看父亲在场里忙活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过来看看,场边有一个小板凳,场里有一把扬场的木制锨。”
大伯沉默了好久:你又说傻话了。你看——大伯指了指村北边的两座小山,爷爷,父亲的坟就在那里。
三千话下不能尽,一片浓情未报偿。
岁月风桑几苦历?鬓纹白发万辛藏。
人间应惜亲情孝,莫教吟来悔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