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九月，我踏入了县三中的大门。学校没有饭堂和宿舍楼，我只得在学校对面的半山上租房住，在学校旁边的小店里买饭吃。那些年，中专生还分配工作，考上中专学校，也就是跳出了农门，吃上了一碗公家饭。好些边远山村的农村学生，肩负着一家老小的期盼，怀揣着五彩缤纷的梦想，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城里复读初三。县三中办了四个补习班，每班招收八十人，这些补习班的学生，也和我一样，每月花了二十块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书累了，搓揉着酸涩的双眼到院坝里透透气，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出租屋仍旧亮着昏暗的灯光。那微弱而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我们这些农村学生的希望和梦想！
　　 那一年，我十三岁，懵懵懂懂的，没有想过跳出农门和吃上公家饭这些长远的问题。可从踏入中学大门那天起，我从没有想过去上高中考大学，我的梦想就是考上中专学校，少花家里的钱，减轻父母的负担。我没有见过录取通知书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去问老师和同学，就用铅笔在粉红色的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勾勒起来，涂涂改改直到满意后，才把笔记本压在枕头底下，咧着嘴巴幸福地笑了起来。
　　 上了中学后，学习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作业，每天都有背不完的英语单词，周末也要补课，没有时间去望一眼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饱觉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每天写完老师们布置的各科作业后，我还买来一些试卷做了起来。每天晚上，我坐在灯下复习着课本，夜深了，不知不觉就开始打盹。我没有上床睡觉，而是用冷水抹了抹脸，搓了搓眼睛，打了一个哈欠，接着翻看起了课本。瞌睡虫爬了上来，实在撑不住了，我就走出屋子，去外面走走看看。每当看到前面的出租屋里透出的那一盏盏灯火，我的心底总会涌起了一股股暖流，在这样的夜晚，还有那么多的学生为他们的梦想默默地奋斗，你有什么理由去偷懒呢？我回到了狭小的屋子，掂着枕头底下那张自己勾勒的录取通知书，就像掂着种植在心灵土壤的那个梦想，沉甸甸的。不知为什么，我再也不觉得自己累了困了，浑身滋长出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继续翻看起了课本……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不知不觉初三就来到了眼前。我们新生班的学生不用上晚自习，我每天晚上就坐在屋子里默默地看书和做作业。而补习班的学生每天晚上都要上两个小时的晚自习，老师们就给他们讲解一些偏题、怪题，我做梦都想去听听课。一个傍晚，我匆匆忙忙地吃过晚饭后，收拾好课本，悄悄地跟着补习班的学生来到了教学楼。我像做贼那样，伸长脖子东瞅细瞧，然后缩着瘦小的身子溜进了楼梯旁边的那间教室。我坐在最后排的角落，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脸颊像被火烤着，热辣辣的。上课铃响后，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老头，他站在讲台上一眼就认出了我。老头就走到我的面前，沉着脸气鼓鼓地问：“你哪个班的？跑到我们班来干什么？出去！”我不敢看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搓着手轻声回答：“我是新生班的，想来你们班听听课。”老头没有理我，一把拉开教室的后门，指着门口拖长了声调喊了起来：“出去，别影响我上课。”我对着他点了一下头，可怜兮兮地央求起来：“我不会占你们班上学生的位子，我站着听一下，我也是农村来的，我报考的也是中专学校。”老头冷笑一声，把脸歪在一边，冷冰冰地说：“新生班的学生报考中专，补习班的学生还不一定考得上呢。你今年考不上，明年就可以来补习班上晚自习了。”我抱着课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跑到校门口，碰到了校长，他背着手站在铁门边，堵着我问：“上课铃刚响，你就要回去，为什么不上晚自习？”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新生班的，报考了中专学校，想来上晚自习听老师讲讲课，被赶了出来。”校长摘下头上戴着的帽子，叹了一口气，说：“哎，应届生考中专，难得考上呀！难呀，难！”
　　 我从校园跑了出来，耳边仿佛回响着校长的言语，顿时觉得迎面扑来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了下来，彻底浇灭了心底熊熊燃烧的火焰。我觉得自己被人抽掉了身上的骨头，软塌塌地坐在了地上，无助的泪水一下子爬满了我那黑瘦的脸颊。是呀，你一个应届生，功底浅薄，怎么去和那些补习生比拼呢？还不如放弃吧，明年再补习一年，才有机会考上中专学校呀！也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泪流干了，我才爬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往出租屋挪去。我一头扑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就想叉开手脚，睡上三天三夜。可无意中，我碰到了枕头底下的那个笔记本，翻开一开，自己在两年前勾勒的那张录取通知书还在，她放佛在对着我笑了起来。不，不能轻易放弃，放开手脚去拼搏一回，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我从床上跳了起来，三两把清洗干净脸上的斑斑泪痕，捧着英语书在路灯下朗读了起来，一直读到嗓子沙哑。
　　 中考前半个月，父亲提着一篮子鸡蛋来城里看我。我在城里读了五年书，每个赶场天，父亲挑米来城里卖，卖了米后，他就提着扁担来学校给我送生活费。父亲把我叫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十几块钱，数了一遍，折叠整齐后放进了我的手心里。父亲很忙，他说了几句话，匆匆忙忙地赶下楼去。抚摸着那些散发着父亲体温的生活费，凝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喷涌而出的泪水一下就模糊了我的双眼。可这次，父亲把鸡蛋放在出租屋的角落里，他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咂了一锅叶子烟。父亲过足了烟瘾，坐到我的面前，咳嗽了几声，轻声说：“你妈叫我给你送来几十个鸡蛋，你每天吃两个，家里养的鸡下的，营养好得很！哎，你也不要急，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嘛。古时候，我们村里有个读书人，考了几十年才考上了秀才。我想呀，一个人只要有恒心，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父亲回去后，我蹲在角落里，捧着一个个雪白的鸡蛋，眼前浮现出了母亲那熟悉的笑脸，我看到了她那期待的眼神。我握紧了拳头，拍着干瘪的胸脯发誓，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我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闯，挤过狭窄的独木桥，拿到那张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
　　 中考结束后，我回到了四面环山的村庄，一边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一边满怀希望地等着录取通知书。我觉得那个暑假是那样的漫长，又是那样的燥热，而这漫长的等待中又多了些许的甜蜜和激动。那是八月的一个中午，我背着一捆青草，赶着家里的老黄牛汗流浃背地往家里走去。进了堂屋，我还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水，母亲从厨房里赶了出来，抢着大声说：“听教辅站的老师说，你被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你爸赶去城里领录取通知书。”我一下立在天地菩萨面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亲又接着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高呼着，一边喊着一边往村口扑去……
　　 这时，几片洁白的云彩飘了过来，遮挡住了炫目的阳光，从山那边吹来凉爽的风，树上的知了欢快地唱起了动听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