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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梧桐】废巷(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进士,7070.8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10发表时间:2016-04-18 10:25:31


   沿着八字胡同的周边缓步逡巡,总难以瞥见一两声关于黄鹂鸟的婉转啭呦,除了漫漫如漆之黑夜,除了长长的如同丝带一样飘扬不定的素衣在空中陪衬着荒凉的白夜,关于晴的十年轮廓以及记忆,估摸着想不起来。此刻,夜幕降临的时辰,也无可所谓已然,反正正晌的所谓阳光照例晦暗如故,丝毫觉察不出一抹从天堂里传出的休谒掉了的短暂温暖。倒是几处四合院屋廊瓦砾和断垣,以及那座久久不动、看似被扳倒在废石台阶上的会流泪的石狮子,始终留在街道中。乌鸦嘶哑着应允,那不是摆设,也不是装饰,人走茶凉许久应是。
   己亥年的冬天,照例该是如此。没有雪和风,只顾得冷,寒,还有嗖嗖的冰骨,刮着冻僵的乌鸦的腐烂尸体,在幽长的贫乱过廊四处呜咽。一棵唯一种植在胡同口的石榴树,从来没有结过白色的果实,它的身骨弯折着一段,不似妖娆,总是疾疢害病的样子,斜睨着凋萎的瓦肆和茶馆,沉闷的酒罐子碰撞着木桌子的颓废生息,把一道默默沉缓的冬夜呼吸地均匀起来,打出一股埋葬着有历史可考的死亡醪糟之味,就如此飘荡在鲜有虫虱与牛蜱爬过的冷僻的空巷子里面。鸟散兽走,人不会失意在冬季里躲避肃杀,消愁着病态的意识,像是梳着一根几十年都不曾想过要剪掉的泛着油光的清色辫子,做一番醉醺醺的浪漫姿态,许又是一个天朝上国的美梦。
   唯一的荒巷,两撇八字一样的佝偻曲径,居然就在北京城的脚下苟延残喘。施月明从来没要想过自己寻求着关乎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大义深沉,为了一个背囊里的宦海仕途,足足浪费了翻折五年的科考之路。可听来信的过客言息:舍得一身剐,别学叔峤多谵妄。惛惛不觉之下,施月明摸着一根生愁的白发,短短地吸了一口潜凉的白气,把自己冗长的步履留在伫立在八字胡同之中赫然可觉的唯一一间茶馆里面。
   和外面的街景不同,一进屋就闻着快活的空气和司空见惯的轻谑。几个穿着行服的兵役围坐在一起,跨刀置放在便服一侧,随着几句司空见惯的兴起的官痞玩笑和起哄声下,一个刚喝下一肚子西洋酒的郎员竟然把从不甘愿取下的暖帽摘了下来,扔在随员的光滑的半瓢秃发的头顶,说是热酒烧心,热汗需遣。徐然,他又突发似的呕了气一般,悻悻地把礼帽上的素金顶抠了出来,放在目光近处,用极尽夸张的神态注视良久,略一眯张,又肆笑不止。
   “哼哼,老子花一百两向尚书大人买的顶子,你也配戴上!”言罢,又复言着没玩没了。
   “好!好!”几个穿行服的衙役当差举着刀柄,齐刷刷地抽出刀柄,和着金属的节拍,疯狂地拍起早已砍破棱角的木桌子来。
   他们高兴,倒是让茶馆伙计披挂的桌布吓得掉了下来,顺势让一个黑瓷碗掉个踉踉跄跄,蹉跌在灰暗的板石地面上,更是引得当差一阵止不住的哄然喝彩。
   施月明坐在角落,不言其他,只顾着痴呆地坐着,脸上的冷白色一动不动,跟白蜡的灯火一比,倒愈发显得苍凉一些。他取下身上不似沉重却永远沉重的背囊,按着叠好的位置,折开四方叠好的布袋的方向,颤颤的长指沿着喑哑的失望背面抚摸,那是被撕掉几张的残损的《中庸》,他恨其不得意,更甚折了圣人的远名,除了可望可即的城市,别的从来无法未曾奢想过。他幽幽地思忖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幻想。只是顶戴的功名太过沉闷,施月明在抚摸着油量的辫子之时,多少有了踯躅之意。
   “后生,您许吃点什么?”一个欠身的卑陋的笑,像是唤醒施月明略显高大的空虚。
   “哦,白面就行。”施月明回敬,慌乱中回神过来,不自然地客套着。
   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是被指责的对象,曾渴求得一碗白水解行途,却被看眼识人的侏儒店家提着镶满了刺竹的笤帚赶了出去,扑起的灰尘盖着扑鼻的狗屎味,足让他退避三舍,绕道三行。外人纵使如此,内人却也不可免俗,妻子常用“落地仔”的直言刺心,也常有让其有休妻的暗涌举措。妻兄常来串门,也不管数落不道陈旧的陋室,只结结实实地骂上这个落地书生一通,若是说着“书生”两字,倒从未有骂人之意,然而口无遮拦,在牲畜与飞禽的俚语之间唤加与人,施月明也孜孜矻矻地毫无还口。
   “你个泼皮,总让我的娘家吃苦!”妻兄罢了,十四岁的妻弟也是如此言语。当他们来家中像船帮匪寇一般蹭吃蹭喝的时候,施月明从来只是唯唯诺诺地干看着,如同一根立直的桅杆挺立在四方桌的外侧,巴望着没有亲戚的白眼和冷眼翻过来。
   “吴川的地界,不需要你来营生。”他们如是说,言讫,被妻子搀扶在床榻的妻兄像一只困倦的海狸一样,软塌塌地从背带中取出一根细长如丝的烟枪。
   妻也顺势照此,从床沿熟悉的位置,也就是镜奁的梳妆台的位置上取出同样一根颜色的烟枪,挽着瘦削的腰脊,用颤抖的、布着一道细皱的干瘪手指点燃了一颗烟芯,燃起的红色涌入呼吸不止的喉管深处,嗫嚅的动作就像一只饥渴的蛞蝓,止不住地往精神空寂的地方寻求短暂的希冀。须臾之间,屋子里全是狼藉的黑色,黑色的鸦片,黑色的发簪,黑色的手指,黑色的狰狞的院落内外的形状,直到腾出一片妖娆的迷雾空气之时,他们才满意地舒展一笑,却无法在片刻之间起来欢愉。
   吴川的租界地带也盛传烟酒,说是两广的地带都可以用着水陆漕运而发财,尤其在虎门之后,这里又成了洋人消费的天堂。
   临行前,施月明抖了抖破旧的衣物,他有着一股刺鼻的冲动,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地闻不出味道。除了穿在外面的一件干净布料织成的氅衣之外,大多都靠着母亲的缝补才维持着文人的门面。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泪水,和妻子的干瘦如板的冷峻颜色不同,他的素白的脸孔宛如一个凄惨的女子,却从来只是生在一个弱不禁风的男人身上。他的眼睛温婉,肤白如皙,可装不下一丝坚毅而锋芒的精神。形容端正之下,唯一的高大,来自脱颖的身材,却给了他谦恭卑微的性格,略一有刺耳赤面和唾沫横向,他就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畏葸而不前的踧踖。
   施月明发誓,他再也不想回到吴川,那个太多人只欢喜抽食鸦片的地方。那个十多岁的妻弟,也不可免地欢喜这样的东西。从他嘴里的二流子一般的言语,就知晓沾染这些洋玩意不会久远。
   回过神的间歇,茶馆伙计笑靥盈盈地端来一碗素白的凉面,却当做烫手的姿态顺地一放,在桌子上拍响着一声,连汤带面放在废旧的桌木上,上面还纷杂地淋着一点掉了颜色的胡椒星子,却有着一丝闻来血腥的怪异气味。
   施月明不做客套,只略论地自言自语,在一本缝补的《中庸》里面寻求着关于上古先贤的典故。
   周遭的人说,这里全是妖的典籍,谁还荒诞地阅一本“之乎者也”的繁琐文字,简直比没胡子的尖声细语的宦官还啰嗦着。前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现在看来全是假的。一个老学究的模样的“山羊胡子”,就靠坐在茶馆的窗台一侧,独自摇拽着自觉的脑袋,满手青筋的掌中,捧着一本同治年间刊印的《礼记》,又洵洵儒雅地念出几句“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地以为固”的大道之治。可他念叨了许久的片刻,丝毫无法得到与人共鸣,除了应声发出豹声一样的断续咳嗽,就再也说不出几个像样的文字出来,要么都是白字,要么大抵墨守着只顾摇首而言他的尴尬。他不见尚颇硬朗,只瞅见一绺长长的白黑色垂辫,更是显得资历有余,学问却尚浅。
   “怪老头,念了几十年的童生,便是从无再有生员之志了吧。”一个坐在当差旁边的师爷模样的书生摇着折扇,幽幽然地踱步过去。他穿着一件赤色的鲜衣马褂,只手拿着一把陶瓷茶壶,像一个纨绔子弟一样笑出浮夸的形态。
   “否,否!”山羊胡老头严肃道,轻捋着一缕胡须。
   “便是家室也无吧!”师爷更是起哄,几个当差翘着二郎腿做微躺状,听到话语之后,顺势喷了一口酒水,继而笑脱着把瓷碗都砸在地上,却丝毫没有忿忿的意思。按行话来说:这是乐得兴起的张扬。也罢,他们需要笑料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巡视、拘捕、以及抓反民的工作总是太过冗杂,其实危险才过主要,听一曲鹦鹉学舌,大抵睁一眼闭一眼好过其他。
   “否,否。”山羊胡老学究戴上一副老年镜,慢吞吞地说,“吾有礼,有道,有君子……”
   “有你这个朽木不可镂的老混球!”师爷的鹦鹉嘴一样的唇轻谑地吮吸着茶壶的口径,另一只手却游离在老学究的一根白胡子上。他略一用力,在缓急之余,随着一声疼痛的怖叫,捂着脸孔的老童生只顾着筛糠哎呦,再也没有用情绪来朗读,继而把本子扔在一边,拉着窗户的木棂,向外边的阴沉雨点下吐出一口夹着浓痰的血迹。
   施月明觉得恶心,但始终把眼神留在《中庸》里面。在一旁的欢快声中,他并不决然出一睹荒唐的众生相。他说,有朝一日他考取了功名,会否也是如此。可世道皆有公允,能学出一本大同世界,便可以独善其身,清者自清。想到这些,他暗自翻弄着枯黄的纸页,指尖沾着一口唾液,继续雅致形态地阅读下去。
   他把位置挪动了一些,就坐在刚离开位置的老童生的窗前。《礼记》被扔在地上的刚才,还清晰可见的被踩过的脚印依附在书页一侧,文字彻底成了被践踏的废弃物。施月明暗暗地拾起,替着暗淡的油墨地带轻轻地用手擦拭一段,试图把它弄得干净一些。
   “又是一个死秀才!”恶毒的眼睛直视之间,那师爷折开了印着“高山流水”的扇子,漫不经心地朝施月明的方向吐出一口涴脏的水迹,并掸着赤色马褂上一处暗沉的颜色。
   施月明不做声,只瞥着窗外的幽暗的街道和风景。
   窗外的景色还是照旧,旧的牌匾,旧的枯枝,还有昏睡之中被冻死的乌啼和哀鸣。天开始飘出雨水的痕迹,斜斜地刺骨,拍打在冷的地面和冷的手心。那棵斜倒在石狮子旁的石榴树依然像一个失态中流尽眼泪的妇女,再也没有了痛觉的时候,比石头更不欢喜悲悯了。在阴影辐照的天气里,雨水是不可能打动人的,甚至是冬的残雪,如同饕餮吃食一样,把夜的白天和白天的夜,悉数吞噬干净。
   那石狮子是大理石雕砌而成,却完全被模糊了面孔,被剜掉的石刻和被剜掉的眼睛,让石头里的故事变得残缺不已。旧历中说,石狮子会在晴天流泪,大抵是看不清世道的缘故,亦或是一场雨夜,让它无在需要去看一眼被抛弃而绝望的年代吧。
   白天跟黄昏差不多,黄昏恍惚着天气,连夕阳都看不见,山头的远处,只有一抔低矮的墙圮,似在守望着被黄钟毁弃的几块残壁。窗外,过道,石榴树边,丝毫没有村落里那一声声砥砺的回响。八字两撇的胡同里,没有艺人拉弦,没有吆喝着的磨剪子的低吟,只有一颗颗泣诉着尘埃的灰色雨点,在敲击着病怏怏的心绪。
   施月明看了两眼孤独的外景,便浑然不知有睁眼冥想的欲望。
   “店家!”废旧的茶馆短台阶之上的门槛处,一个简捷的声音探出。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左右的青年男人,背着一个画带,只身穿着一件新式的西装礼服,梳着棱角分明的西洋潮头,轻晃着一下脑袋,在昏黄的冷风中,竟也闪出一丝微弱的油光来。看起来,这是颇为标志新颖的打扮,不过对于久居京城的施月明来说,倒也不是新鲜事,一年前闹维新,许是许多孔子门生修去了发辫,让沸沸扬扬的风声传染了许久。对于恭亲王和香涛总督的一致见解,许可洋学,许可学生仿洋容,在大是大非的祖宗面前,终是容不得半点“光荣革命”的血腥子。
   青年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靠着施月明的凳子之前,把画带柔和地置放下来。
   一边的伙计毫无理会突来的声音,而掌舵着店面的大查柜也拖着头顶上的簇新的瓜皮帽和眼睛上的圆孔玻璃镜,在几个谈着荤段子的郎员、当差、师爷之间卑躬屈膝、媚笑逢迎地斟茶苦乐着,时而因为讲错一句话,倒溢出一滴水,被毫无缘由地拍了一个熏火的巴掌,也疼得挤出了笑融融的泪点,并加重语气地往自己丑态尽显的邋遢面孔之间复扇几下,喊着“该打”“该打”的臭屁语气,直至把一副歪倒的眼镜打落到地上也不为过。在稍纵转身之际,却又挺直着早已驼背的身子,像一阵风一样呼转了肃穆的颜容,遂一个耳光打在了同样唯唯诺诺的伙计的脸上。他不喊痛,他也不喊疼。
   茶馆里又添了一点热闹,总比死静的唯一的八字胡同热忱一些。
   青年是一副安静的面貌,若是剪辫子以前,觉是和普通人无异。尤是坐在靠窗的旁边,迎着拍进来的嘶嘶凝滞的雨点,不觉寒噤不已。
   在施月明的思维里面,一切的喜怒哀乐,皆源于一个穷困无聊的失意,比如说,他会被下人看轻,会被妻兄厌嫌,会被一座生养了十几年的吴川家乡所抛却,实在是小而无用,大而无当。如今,他也没有什么高尚的意志,在久居京城的地界里蹒跚,为的什么“得道”“飞黄”,好似一江春水,杳如黄鹤。
   “诶,你在看什么书?”青年刚一闲定,从泛着油墨味的画带里取出一本印刊着外文字母的封皮书,被识得新鲜的施月明问起。
   青年抚着一缕额前的头发,它依然干净而油腻得能看出色彩来。他不做动态,只顾安静地执手翻阅着书籍,不顾左右而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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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戊戌与庚子交替的己亥年的冬天,在一个维新后遗留的荒巷里,虽然没有雪风交加,却是冷寒并袭,黑夜漫漫如漆,昏阳晦暗如故。在几处四合旧院逼仄歪斜,断壁残垣之前,被扳倒在废石台阶上的石狮子悲怆凄然;夕阳西下之时,昏鸦嘶哑,冰彻寒骨,朔风嗖嗖,透着僵鸦的腐烂尸体。在幽长破败,幽咽萧杀,悲怆寒凉的大背景下,以落第沦落废巷的施月明为代表的一群穷酸而又痴心仕途的朽才们,可怜兮兮地手捧《中庸》,口诵《礼记》,一心克己复礼为仁,无奈买顶混迹,斯文落地而苟延残喘度日。毕竟,在一朵朵王冠落地之后,在一幅幅世态炎凉之下,一声声哀鸿遍野惨不忍闻,一具具行尸走肉无可奈何,一个个东亚病夫苍然涕下,一声声无病呻吟不绝于耳的世风日下之中,“无可奈何花落去”,尽管“落花有意随流水”,而“流水无心恋落花”。正如“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落魄毕竟凄凉,颓势坍雪如塌,虽有心济世,却无力回天。读后心如坠铅,掩卷沉吟难眠。感谢赐稿,推荐共赏。【编辑:晚霞晓文】【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420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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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晚霞晓文        2016-04-18 11:18:39
  四下无迹,满目惶恐的空城,一个落魄的男人就这样孤魂般地彳亍,彷徨之中,“手里拎着一根血淋淋的辫子,在步履沉重的脚印之间,继续着那本新的诗集里头新奇的梦。此时,雨的眼泪当中,一只白色的乌鸦发出凄惨一鸣,仿佛瞥见了天空夹缝中的一丝昢亮。”孤寂,悲凉,哀伤,无奈,在这座抒写着孤独的皇城里,漫漫的寒夜,无尽的苍黄,期盼已久的庚子年遥遥无期。“戊戌年死了,己亥年势必也要过去。”
2 楼        文友:一流        2016-04-18 20:28:16
  欣赏了,甲申兄洋洋洒洒两万字的历史恩仇力作。
一流:一刘姓人者也,所记所写少严肃纪实之体,多荒诞讽喻之文。人生信条:身心轻松乃为主,生活愉悦才是真。
3 楼        文友:晚霞晓文        2016-04-21 08:20:23
  祝甲申喜摘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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