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霜儿一直没有告诉我。就像小时候母亲偷偷从我的床垫下摸出了连环画，我放学后兴冲冲地扔下书包，没理会奶奶殷勤地端着给我专门做的荷包蛋，红色的筷子循着我蹿入房间的背影，欲言又止，有点落寞。我也像那双渴望的筷子，悄声地坐在白瓷碗旁，默默地盯着碗里一双荷包蛋，泛起氤氲；确切说那是一双眼睛，迷离又美丽的眼睛。
　　 霜儿说：“你一个屁孩，问那干嘛？天天看个福尔摩斯的连环画，就能做神探了？我可听你红晨姐说啦.你妈收缴了你的连环画，考了双百，才会给你。再说了福尔摩斯那是狗神，天生的敏锐。”说着霜儿抱过一旁吐着舌头憨笑的哈士奇，低头抚摸着哈士奇说:“对不对啊，笨牛。”
　　 我此刻和贝牛是一个心情，对着哈士奇直皱鼻子，脑子里想着老王家狗肉火锅。
　　 贝牛是四川人，那时候他还没带眼镜，留着毛宁的发型，一张白皙的脸。离了家乡在鹤城冶炼厂上班，逢了周末，常会捞起久违的乡音对红晨姐说：“红唇来吃火锅撒。”
　　 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涛声依旧，让我轻轻地告诉你的年代。
　　 贝牛体内的浪漫主义情怀也在那时悄悄作祟，他时常会去购买《鹤城文摘》，阅读上面那些清丽的小诗。你只有时常仰望星空，才能接到飞来的馅饼；这句话在贝牛眼里也被引申为把握机遇，或者就是两个字——缘分。贝牛一天在杂志上无意间发现了一首霜儿的小诗，内心猫挠了几天之后，从一句“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的歌词里灵光一现：他在一张张印着展翅仙鹤的邮票翅膀里面流下了真情，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将自己写的《春天》：“我的女神，就在刚才，那嫩绿从地里出来，我手臂里全是你的娇柔。我的女神，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纤细、慵懒、微笑。”——这首诗从信封里飞出来，填进了霜儿的眼睛，霜儿看着一张张邮票，一抖腾才发现怀揣的少女之心已在不知不觉中长了翅膀。
　　 相较于霜儿，红晨姐呱噪的内心是被90年代那些歌声轻轻地撩开了一个缝，被萝卜牵着线，击打出了音节。从不入厨房的红晨姐常在姐夫（那时候还不叫姐夫）串门的时候，便独个溜进厨房，莫名其妙地在案板上将萝卜砍成块又剁成条，那当当当，乓乓乓的声音上总涂着神秘，姐夫习惯地被勾起了好奇心，瞅着空偷偷摸了进去，里面的声音随即被染上了羞涩，变成了有节奏温柔的啼啼啼，我却是从未敢进过厨房，因为每次我刚在门口望见排列整体滑溜的萝卜丝，便被红晨姐举着萝卜无厘头地大喊一声：“我一萝卜砸死你。”哆来咪发唆啦啼瞬间在眼窝耳朵里串成一串，吓得我忙揽起目光，夹着尾巴快速逃离。或许是因为我属相是鼠，她总吐着信子，或许她就是只猫，刚抓了只老鼠。
　　 95年的4月，环绕鹤城的山峦身上的绿，流在城市的角落，太阳细细地在丹江两岸之间，瞅着每一颗麦苗跳动的心尖，树上的花儿长成了懵懵懂懂的青果，被孩童手掌大小的叶子轻轻捧着，滨临丹江的叶子，时时伸入水中，不停逗逗鱼儿；似又怕弄湿自己的衣袖，刚起涟漪又慌忙将手儿收起。
　　 4月13日天还有点冷，红晨姐中午下班后路过满天星的楼下，眼眶里转动着的滢滢溪水像早上草叶上的露珠一般晶亮，一双高跟鞋像一颗江南烟柳，在她的眼窝里荡着清影。红晨姐像做贼似的站在“快乐永远”这个店前左瞄瞄右看看；眼前突然冒出的霜儿系着一条白围巾，围巾绕了脖子一圈，一头坠在胸口，像极了画上下乡的文艺青年，霜儿快步走过旁边的老王家狗肉火锅店，站在那双高跟鞋前，红晨姐眼里的柳丝不见了，填满了一颗带刺的松，她慌忙尾随了进去。
　　 女老板是位30岁左右的女人，扎着马尾，穿着流行的健美裤，笑着站在霜儿身前，冲着红晨姐微微一笑。红晨姐看见霜儿拿起了在自己眼窝里转动了许久的那双高跟鞋，忙指着问：“姐，这个双鞋多少钱？有37的么？能不能先让我试试？”霜儿转过头，看了红晨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拎起鞋子，径直走到小凳坐下，依次探出双脚慢悠悠地挪进鞋子，缓缓站起来，目视前方，踱两步，又抬起脚跟，低头看看。女老板指霜儿的脚，笑着对红晨姐说：“嗯，这双就是37的，可是就只有这一双了，你看多漂亮啊。”红晨姐摸着口袋，冷不丁地说：“正好，我不用试了，多少钱？”“这……呵呵。”女老板笑得有点尴尬。霜儿在一旁分出一个空白塑料袋，装起自己原来的鞋子，拎在手里，又在房间走了两步，转身对女老板说：“张惠姐，我前两天就看中这双鞋子，专门让你给我留着的，我今天正好带钱专门拿走的，这位姐姐要是想要的话……”霜儿笑着看看红晨姐，又转头对女老板说：“你下次给她专门进一双吧。哦，嗯，是挺好看的。”红晨脸儿通红，稍作停顿突然伸出双手拉住霜儿的左手说：“妹子，唉，妹子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说婚礼的鞋哪有女人家自个置办的呢？都是男方张罗，可我真是没有办法，他天天忙着给孩子代课，腾不出空闲。你要的话就让你吧。我这就回去让媒人给他说，让他上西安给我买去。”“你结婚啊？”“对啊，要不我咋会火燎的价都不商量。要不妹子你看……你说女人这一辈子都图嫁个好人家，不是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说这结婚都不痛快，心里可不是就早早结了疙瘩？”“哎呀，姐啊，你看你咋都不早说呢！我还以为你故意跟我较劲呢。”霜儿说着忙坐下下来，从脚上拽下两只鞋子，又倒出自己原先的鞋子，将双脚依次脚戳进去，在地上边颠着脚尖，边将高跟鞋捧起递给红晨姐，说：“姐，就给你了，我随后等着，惠姐进了货，我再来拿。这鞋子穿着就是挺漂亮的。”“你看都怪我，冒冒失失的，抢了你稀罕的东西。你真是……唉！不说了。”红晨姐像领奖般接过鞋子，装在霜儿张开的白塑料带里，拎在手里，说：“赶明儿，我给你发糖。”走到门口，红晨姐又慌忙转过头对张惠说：“呀，你看看我，冒冒失失的，钱都忘了给你了。你也不喊一下我，就不怕我直接拿走了啊？”“哪能呢！你拿走了我就算是随份子了。还落个喜庆。结婚，我就进价给你了，嗯，18块你拿着吧，我这也是今天第一档生意，权当做助人为乐了。”红晨姐心里一紧，自己在鹤城报社好歹也是个带星的编辑，可是公务员工资也都差不多，每月也就200多块钱。沉闷了一会，红晨姐挤出一句话：“惠姐，咱这一回生二回熟，能少点不？”张惠右手搭了一下红晨姐的肩膀，面露惊讶，说：“瞧妹子说的，谁还会去赚人家新人的钱？你看看大街上有几个人穿的，你穿上大街上一走，那些人都能把你看羞了。”
　　 “惠姐，不行你就少两块吧。”霜儿在一旁帮腔说：“现在高跟鞋你也知道，上班都不敢穿，在外面有时还嫌脸红呢。”张惠沉闷了一会，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死的，和眼巴巴盯着自己的红晨姐对视着，说：“好吧，就当是认个妹妹了。”红晨姐付了钱，出了门霜儿向后望了一眼，挽起红晨姐的胳膊，小声说：“这次张惠真的没赚钱，我之前问了队里的同事，她在西安同样的牌子19块买的呢。”“哎呀，那多亏了妹子在旁边帮忙说了，走我请你去吃折耳根去。”“姐，你咋知道我喜欢吃折耳根呢。”“要不说，我看着你亲呢，要不咱就做姐妹吧。”“行啊，姐，我家在重庆一个村子里。你呢？”“哇，你还是个四川人哦。”“啥子嘛，俺就是幺妹撒。”“嗯，是辣辣的。呵呵，我老家也是村里的，我家住在堡子村，我给你说啊，我以前逢开春了，就在旁拔了折耳根在水里洗净，砸吧砸吧就放在嘴里吃了。”“就是就是，我小时候在家里也是生吃，不懂的人都觉得腥，其实生嚼着脆香爽口。咿！姐，你也住在和谐巷？”“对啊，我暂时在这租房子住着，老家离城里20里地。堡子村你听过么？”“没有。”“堡子村口有个像城堡一样的堡子山，堡子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和洛城交界，靠洛城那边是黄河流域，靠鹤城这边是长江流域，就是说一边的水流到了黄河，一边流到了长江。村口有石桥，桥对面是堡子河，桥在堡子山和另一座山的夹缝，河和桥，山对望着，附近没有人住，清静得很，对面山里这些年没有老虎狼，其他的啥都有，野果子，兔子，葡萄都有。嗯，你在哪上班呢？”“刑警队。”“你不是四川人么？”“我警校毕业后就来鹤城了，正好招考刑警就考上了。”“嘿嘿，是随着相好的吧？”“什么相好的啊，我叫他笨牛……”
　　 都说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4月13日晚却是圆月当空，堡子山和堡子河都被月光融在了河水光影里静静地流淌着，夜晚还残留一丝丝寒意，人们都捻着被角做完了梦，刚被鸟儿在窗前唤醒；不一会堡子村口被杀了3个人，这个大家印象中从没有过的消息像一把火，瞬间把整个村子点燃，煮沸腾。
　　 我这时正在堡子小学上五年级，中午和众多同学一样按捺不住了好奇心，黑瘦的田少华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拍了我一下，悄声说：“蹊雨，我们也去看看吧。”我连忙点了点头，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上来去的人如同赶集般来来往往，返回的人大多都凝着神色。
　　 我在人群中挤出一身汗，瞬间被豆渣样的大脑和胸腔里被拿出的血淋淋的胃将全身的毛孔都拧了起来，冷冰冰的没了温度。还没丧失意识的眼睛瞥见了躲在旁边草丛里呕吐的红晨姐，我慌忙转头，潜意识地伸出一手帮田少华扶着自行车。就这样，我们俩返回的路上相互没有说一句话，扶着软塌塌的车子一起回了学校。
　　 不论多么天衣无缝的犯罪，只要是人做的，就没有解不开的道理。霜儿不知道她为什么辞去了工作？她回到了重庆。红晨姐也随着姐夫去了甘肃。如今我从医学院校毕业有10年了，报刊上报道的简单情节和我脑里残缺的许多梦如今自由自主地慢慢向一起拼凑。
　　 被杀的三人都是冶炼厂的员工，会计张锋伏在桥下的河床，出纳刘涛斜躺在桥边，副经理张军在50米开外的路旁。
　　 案发之后，鹤城刑警根据现场勘察，通过对冶炼厂职工、受害家属走访询问，结合法医鉴定，初步认定为一场抢劫杀人案，并成立了专案小组，目标锁定为两人，冶炼厂经理刘文华，司机董小志。
　　 刑警队长王云山虽一头雾水，向局里及县委汇报后，王云山还是决定分别拘审二人。
　　 空荡荡的审讯室里摆着一张桌子，坐着王云山和霜儿，一盏明亮的射灯照在刘文华的右侧，刘文华明显有点紧张，自从坐上如缝纫机一样的审讯椅上，他明显像进入了缝制衣服的状态，双脚不停地抖动着，额头冒着冷汗，不时伸出双手，拽一拽两侧衣襟。
　　 王云山站起来，端着一纸杯茶水走到刘文华面前，笑着递给刘文华说：“老刘啊，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你也不要紧张，我这也是没办法例行公务，你看本来按常规要给你带手铐的，我都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相信，你是不可能杀人的，你就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啊。”
　　 “刘文华你为什么杀人？”
　　 “我没有杀人！啊。”
　　 王云山笑着扶着刘文华坐下，伸出右手从桌子上拿过一片抹布，边蘸刘文华胸口的水渍边说：“老刘啊，就是和你开个玩笑，你看你把吓的。嗯，我的玩笑有点大了，把你的新夹克都弄脏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王云山慢慢走回桌子旁，轻轻挪了挪凳子，理了理衣服，抬起头，笑着对刘文华说：“老刘，就是走个过程而已。”
　　 “说一下你的姓名？”“刘……刘文华。”“性别？”“男。”“年龄？”“38岁。”“出生日期？”“1957年3月18日。”“呀，老刘啊，咱俩还是同岁呢，我应该叫你一声哥，你比我大3个月。你这真是年轻有为啊，国企一般员工工资都比我高。”“王队，没有啦，没有啦，只不过是因为国家政策的原因么。”
　　 “刘文华，你把钱藏那了？”
　　 “我钱都是媳妇管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抢钱啊，王队。”
　　 “你看看，老刘，你又紧张了，走过程而已。嗯，算了，我就爱开玩笑，还是让霜儿来问你吧，我出去转会，免得你紧张。”
　　 王云山的目光离开刘文华的脸，拉开门走了出去。
　　 1个小时左右，霜儿走出来对王云山说：“王队长，你看看，都按你交代的询问好了。”王云山将手中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捻得没了一丝烟气，接过审讯报告，看了一遍递给霜儿，说：“做得不错啊，霜儿，有些地方就是不能出现。”
　　 “王队长，那刘文华现在怎么办？”
　　 “马上提审董小志，还在这个审讯室，等人来了，再把刘文华转移到另一个房间，让他们远远碰个面。”
　　 从案发到提审折腾了70天了，现在又过了1天，王云山除了外出走访，便一直住在局里，1米75的个头如今也愁成1米6，王云山将审讯报告放在水池子旁面，抹了一脸香皂，放小水龙头，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拿出剃须刀柄递到左手，再拿出剃须刀仔细安好，从左脸到右脸，然后鼻唇之间，再到下巴慢慢刮着刚长出一天的胡茬，不时看看三份审讯报告。
　　 刘文华，董小志拘留三天放了，正在迷惑的当头从案发地点不远的张垣村跳出了个张老憨，指纹，脚印比对都相符，本以为找到了个突破口，遇到10年后的又一个龙治民，不曾想却是龙治民口中的憨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