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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朝内(散文)


作者:陈蔚文 童生,762.4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53发表时间:2016-04-18 19:51:39

曾以为只母亲爱说、多话,现在发现父亲也进入了多话行列。他和母亲分居两地,住在我这时,房里常被他的话充满。像此刻,他与钟点工说到种种冬瓜的做法,路遇老同事对方送了两张“哈尔滨”面饼,修车的老何托他从上海带有过滤嘴的“大前门”……
   他与在沪的母亲每日通若干电话,事无巨细,从菜价到午餐吃什么,晚餐将吃什么,超市有什么打折。父亲每日两顿白酒,有时喝酒间隙接到母亲来电,话就更多,也不知是话佐了酒,还是酒助长了话,总之不厌其烦地说着家常那点事儿。
   台语中形容话多谓之“碎碎念”,话虽碎,对于父母却是拼成整幅生活的必须。
   相听两不厌,唯有老来伴——说,对他们是何其重要的一种联结。
   有时,家里只我和父亲吃饭,我吃得快,留他一人在桌边独自喝酒。我路过一下餐厅,偶和他说句什么,他接上说,而我已去别的房间。我听见他的话兀自在离我几米处寂寞回荡,觉得抱愧,我以前觉得和父亲没什么可聊,或准确说,不知如何交流,但现在,我们有了交流的可能,我又难以耐心坐下,在桌边,陪他说一番话。其实不说也不要紧,重要是听,这对父亲,是与54度白酒般等同的过瘾。
   他现在的说话对象常是六岁的乎,晚上他希望乎与他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起自己待乎如何地好,如何深情厚意,但乎不为所动,坚持黏我,仿佛一俟天黑就只认母亲的固执小动物。有时说久了,乎在床上抱膝纠结一番——并非纠结要否与外公睡,而是纠结如何回应外公,才能既让外公打消这念头又不伤他老人家心。
   乎最后说:“爷!我真的只想和你玩,不想和你睡啊!”父亲气结而伤心,“好!你把爷爷当玩伴是吧?我算知道你了,我明天就回家不来了!”
   这些痴情又好笑的对话,某晚又如是上演一番,父亲负气地说:“我明日就回,反正我在这也没什么用。”
   乎正洗脚,真诚地安慰道:“有用啊,爷,你不是可以烧早饭吗?”
   好在这种话伤不了爷孙俩感情,不影响父亲继续每日早起烧早饭,也不影响他与刚放学回来的乎畅聊故乡、童年,如何打柚子——两三米长的竹杆前绑半把坏了的剪刀,一戳、一拧……
   没几天,有位父亲的同乡,87岁的孙崇政老先生来访,这令父亲的“说”一下有了最佳释放。上半年我在北京进修时,孙老先生在某报偶看到一篇我的采访,“籍贯浙江兰溪”一句令他欣喜不已,当即向报社打听,并写信到我单位与父母家。父亲收信后亦亲切,感动,他原本对故乡人事有异乎寻常的热情。一个雨天,他带着乎大老远地去孙老先生家拜访,相聊甚欢。孙老先生与女儿送父亲与乎回家,到家,孙老先生让女儿先走,他爬上五楼复与父亲一席聊。
   此次来访,孙老先生独自乘公交,穿越半城,带了自种南瓜、辣椒,自炸花生米,兰溪蜜枣等种种吃食,爬上我家的六楼,一位87岁的老先生!
   自然又是番畅聊,我喊他“孙爷爷”,他听力有碍,却不影响他的交流热望,许多时候,是他在说。老伴患老年痴呆十年,陷于昏惘,他们原本感情极好,这十年,没了说话的伴,他主要精力用在家事。女儿家复式房,楼顶露台有几层偌大空地,他遍种菜蔬花木,另养鸽子与鸡鸭各色。再有闲,他扎粽子,做豆腐……写杂文读史料亦是他所寄,书房里有几架用鸽笼和旧货架改造的书橱——在买书上,老先生却毫不吝啬,多年前《中国通史》甫一在上海出版,他即花1800元邮购回!
   女儿女婿与外孙要上班会友,与老父交流时间总归少,多数时候这所屋子近似空巢。
   “有人说话,再远我也不嫌远”,孙爷爷说,因此有今天这番从城西到城东,公交加步行的来访。在对一位87岁老人而言的迢迢路途中,一定有种意志加持着——“说”的热望与需要!
   孙爷爷说起从兰溪到南昌的种种经历,我建议老人家既有笔墨功夫,不妨为生平作传,他摇头,“没这精力了,写不动了”。他希望由他口述,找人代笔,将生平诸种梳理记录。那会是一部庞杂的个人史,也是社会史。藉由讲述,孙老先生的一生将浮现廓影,一同显影的还有1930年代以来个人与家国在某一横断面的历史图貌。
   这样的口述还有机会实现吗?
   从外婆起我其实即有此念:记录她所口述,藉此留住她讲过的纷繁家族故事(譬如外公的父亲曾在南昌城经商,开过一家颇有名气的“豫章旅社”),那充斥着兵燹、流血、灾变、逃难、原乡、白手起家的记忆。外公外婆抚育八个儿女的诸多艰辛以及充斥其间的生存经验与意志……
   这一起念兴许是外婆在讲某一偏方(外公在世时通晓中医),又或是她说起故里当年一些革命流血事件时,突然觉得应把外婆这部“活化历史”以文字定格——在她日渐衰老的躯干里,记忆却反而呈现不熄的回顾之热情。
   一直未实践,懒(每个时期我都能找到充足借口,最充分借口大概是觉得“尚有时日”)。外婆听力日衰,也成我与之交流困难的理由。
   2011年春末,86岁的外婆查出肝癌,半年左右辞世。
   “外婆,您的一生,我很后悔没好好地问,好好地记,我多想知道那些艰辛,那些难。真的,我从来没有把您当成烦人的老太婆,即便偶尔今天我常常会烦自己的妈妈,也没有烦过听您说话,我真的喜欢听您说话。我想如果您地下有灵,您可以梦里再和我讲话?”
   是姐姐在博里记的。我的愧正包含与外婆交流的不耐烦。烦她絮叨,烦她有些人事重复过多次。
   “起头发始”(在她家乡话中相当于“最初之时”),她总这样开始一段讲述,而她的讲述,很少被我耐心听完。
   在父亲身上,我还能挽回这种失记之憾吗?他说的林林总总,故园、离乡、从戎……我向来听过了事,从未动笔记录什么。几年前,读台湾作家张大春的《聆听父亲》一书,他以有闻必录的态度书写一段“抢救出来的家族记忆,几代中国人的乡愁命运”——在那其间,有以“牛肉馅得配大葱”为家规的曾祖母,一辈子风雅却落魄的大大爷,壮游半个中国、言行吊诡的“怪脚”五大爷,背井离乡、对往事念兹在兹的父亲,千里寻夫的倔犟母亲……这些人物世事被张大春以文学笔墨拓印,家族“口述”从此有迹可循,一段历史鲜活于中。
   我仍需努力记下些父亲所述,日后好让乎知道在他的来龙去脉中发生过什么,知道他母亲不仅是个职业虚构者,还是个忠实记录者。在乎日后的回忆中,不应只有外祖父与他的嬉戏,对他的抚育关爱,还应知道最疼他的外公如何自钱塘江中游的金衢盆地成长,经由军旅生涯辗转来到赣地,从此定居生根……
   惟有乎的视象与“听闻”合一时,“外公”的形象才是立体全面的。
   “记录”,不仅仅是口述者的倾诉需要,也是寻索与传承的责无旁贷。
   中秋前夕,母亲从上海回。前阵子她的腿被电动车撞成骨折,上了石膏。在她回来次日,一早,大概六点多,我被一阵话语弄醒,脆薄的睡眠就此告謦。话音的来处是隔壁卧室。乎爸起来上洗手间,再没走脱,母亲开始她绵密不绝的说,她说起在电动车事故始末,说起上海生活及我姐的女儿麦宝种种,她觉得我姐对麦宝过分严格,我们对乎又太过松散。在乎的衬照下,母亲渐陷入对我姐的严格与对麦宝心疼的放大中,她滑向一条话语易进入的歧途:一种偏离客观而不自知,在自我话语营造的情境里离现实愈远的“说”的漫漶。
   上句没说完,下句已迫不及待涌出,大概半个多钟点,只母亲一人的声音,充满对说的不竭热情——和她的体质全然不符的热情,难以被阻止打断的热情。
   当家里剩下我和她时,她的说话对象别无选择地朝向了我。话语织就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起身泡茶,更衣,找手机,到处都是她声波范围。终于,我放弃耐心,比往常提前了一个钟头出门!
   在楼层寂静的办公室坐下,喝下第一口茶,我内心松了口气。我感到清静对我莫大的吸引,像一盆植物在一间屋里,总能轻易抹去其他事物。
   母亲一人在家时如何打发时间?电话是必不可少的。以与平日俭省风格相反的豪掷,母亲把电话打向四面八方,包括外省亲朋。当可打的电话暂告一段落,母亲看书或电视剧。感谢各台TV,源源不断地输出各档连续剧(填补了多少老年生活!)作为不打麻将也没有闺蜜的母亲,电视剧是她最重要的业余生活。如果一推门,没听见母亲的声音,屋里多半回荡着剧中人的声音。电视之于母亲,相当于电脑之于我——我们都无法设想,没有它们,生活的精神部分将何以维系?
   电视剧中的人物,母亲近乎把他们当自家亲戚关注,主人公的哀乐喜忧,离合曲折,都在与她对着话(这些声音对我却多是“他者之声”,是热闹但不究其里的喧哗),我不能阻止母亲对电视剧的热衷,而且我难道不是在完成着自己的“说”吗?在键盘游弋中,在阅读与书写中,无声地,不间断地,说。那其中有自我的驳芜回声,有来自更高与更宏深处的宣讲……这些声音在脑海里此起彼伏,成为日常一部分。由此我想,我也是多话的,只是不经由喉头与唇齿。
   用“写”的方式替代口腔发声的说者,还有谁比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更坚执?这可能是《惶然录》始终陈列我书桌上方的理由。
   我信赖这位极度内省者的“说”。一个终身未婚的意念的梦游者,他不仅经由自己的名字与外部对话,还常使用三个不同笔名——这些笔名写出的作品竟各成体系,思想和风格迥然。他甚至为这三个笔名的作者编造了身世,像他们确有其人。“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批评家对此并无准备”,一个由“我”衍生出的若干个我,哪个才是佩索阿的“本我”?或都是他的本我,又是他的异者?
   这几人面目具体到有出生年月。身份计有毕生归隐乡间的牧羊人、毕业于教会学校的医生以及无所事事的造船工程师——“他从我的性格中截取了其中一个部分。他是剔除掉理智和情感的我。”这三人甚至彼此间有书信来往,互相品评。
   “我耗尽了不曾有的一切/我比实际的我苍老许多/幻想,一直支撑我……”,佩索阿的诗句正是他“自语”的写照。在葡萄牙文中,“佩索阿”是“个人”和“面具”的意思。他从父亲那儿继承的名字,让人不得不感喟宿命的奇妙。一个分饰不同角色,与自己“说”了一辈子的人,从不同方向打量世界。在他用卷轶浩繁的作品表达的“说”里,他的孤独究竟是被释放还是套牢得愈深?
   说的本质,是为确认自我的存在?人在世间如此卑渺,又如此想要证实“我在”,“说”于是成为最直接的呈现方式。
   多年前的同事A便是对“说”怀有极度热衷的人,我想起他的形象,便是在任意一间办公室站定,点烟,开始冗长演说的架势。他的许多话重复过多遍,但他不觉(他的忘性与对说的热衷等同),每当他亢奋地开始滔滔讲演,我总想拨足逃跑,哪怕待在卫生间!
   有多少像A这样的“口腔运动爱好者”?他们以不止歇的“说”确立自己的在场,但这些“说”同时又带着自身的“消音器”。
   在公共场合的“说”对我始终有碍,青春期尤其(沉默得近于自弃)。仿佛是捉弄,我竟当过好一阵记者。不记得多少次采访,我在受访者前思维短路,语无伦次,末了草草收场……好在记者生涯没多久,我做了杂志编辑,多与版面交道。狼狈却没结束,供职的刊物常去各大院校讲座,与青年们交流,每轮到我发言,紧张无措,还得竭力掩饰,在学生面前不能失了编辑范儿。那种“说”不啻一种煎熬。只有私下的“说”才松驰:有一句没一句,天一句地一句,兴之所致……那才是回到“说”本身。
   多年过去,对公众场合的“说”我长进有限。除了“说”本身的技术问题(譬如语言组织,表达技巧)以外,我对不少场合“说”的成效怀疑。有时参加一些会,在言说之前,我已深感它的不可言说,从而语结。
   在“说”中又存在多少差池与误解?语言中铺陈着鲜花云梯(“说”常会变作富集戏剧性的表演),同时充满未知风险。
   “任何事物都因言说而在,不过言说也可以是沉默。”从辩证学角度,一个多语者与一个沉默者可相互转化。如单身朋友Y,他像那种叫蜗牛的生物。有次聚会,他同往常一样少言,中途我出去接个电话,隔壁空包厢传出声音。他背对门,靠窗而立,语调温存地说着什么——手机那头是个对他来说极重要的人。
   一个少言者,在朝向某一人时,却有了无尽的言说欲望。袒露一切的信赖。一种实现。通过寻找对方确认自己。这诉说是意义,是所寄。对这类寡语者,这世界寥寂与否,不在有多少过客,而在于,有没有一个可与之私语的——灵魂的——归人。
   在那些诉说里,人仿佛被创造了第二次。
   而我也在某些时段也成一个多话者:恋爱时打到凌晨的电话,与投契者絮叨的聊天,有了儿子乎以后,他尚不能言时,我已开始与他的对话,我不认为他听不懂,又或者我只是要为他输出一种母亲特有的温存音调,鼓励他早些发声。待他能言时,我和他说得更多,希望早些将我所经历知悉的世界,桩桩件件说与他听。
   乎四岁时,报了门夜晚的兴趣班,作为主要接送人,我原嫌路远,但后来,不觉得了,因发现路上可与乎说起种种:路边演奏的吉它歌手,商场门前奏笛悠扬的白发老者,即兴想起的琐碎……乎有时站在电动车前,绒绒的小脑袋蹭着我下巴,有时坐在车后——更多时间是坐在车后了,他很快长到站在前头会挡住我视线。夜晚九点下课,我们穿过人民广场,进入静谧的省府大院,路灯暖黄,树荫婆娑,我和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乎有时不吭声,安静地像在车后快睡着。有时回我几声,或和我说些拉杂。
   “我最喜欢单数3和5,不喜欢双数2,因为前阵子我在二楼跌了一跤,没和你说……”
   “妈妈,我和你说一个秘密,我觉得我身边总有一个小精灵在看着我……”
   这些话语像一闪一闪的萤火。这般的时光,像上天专门创造出来的某种良辰。
   “伟大的启示从未显现过。伟大的启示也许根本就不会显现。替代它的是小小的日常生活的奇迹和光辉,就像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突然擦亮一根火柴,使你对于生命的真谛获得一刹那的印象……”伍尔芙说的。
   此时,正是被擦亮的时刻。
   乎稚气的每一句童声,都让我想微笑。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念头,不容被随便打发。我俩说着,细碎而永无言尽,即便日后乎去向他成年的话语,有了他最愿与之倾诉的对象,穿过省府大院的夜晚说过的这些碎语,依然会闪烁它温存不熄的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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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从多种不同角度写了“说”的种种。说,充斥于我们从始至终的生命,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八九十岁的老人,从聊天到写作,哪一种不是说呢?说,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更是人自身的需要,然而,在当今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又有几个人能耐下心来听一听日益衰老的父母的唠叨?而父母辈的说正是他们急于把他们对生命过程的感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倾诉出去。文章对说的种种姿态有感慨,也有无奈。论点鲜明,论据充分,由说延伸了对生命存在形式的认知和分析。好文推荐。【编辑:雪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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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扬        2016-04-18 19:55:24
  欣赏佳作,问候作者,感谢赐稿,期待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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