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再次令人不安地将他惊醒。他疲倦地睁开眼睛，此刻窗口还是蒙蒙的夜色，橘色的街灯依旧映亮了整条街道。他抓起手机，按了下触屏按键。液晶显示屏上显示出不过才半夜三点十九分。“还早呢。”他自言自语道。但他已没有睡意，虽然还困乏不堪。那个梦第一次闯进来时，还是一个月零八天之前。他浑浑噩噩地走出房间，来到一处山崖边向下俯瞰。山谷间是被轻渺烟气笼罩的城市，一条小径蜿蜒曲折，湮没于这轻渺烟气之中。他拿不准那个时间算是清晨还是黄昏，或者是抑或仅仅是一个浓雾的白日，周围安静无声，却能够明显感觉到这座城的熙攘与繁华。他沿着那条羊肠小道缓缓走下山崖，耳边聒噪起水流的喧哗，眼睛看到一丛丛的青草，河岸边裸露的沙砾。就在这时，他预感到某种危险，任何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都会产生蝴蝶效应，包括他走下山崖的这个举动，也包括他刚才站在山崖向下的俯瞰。“你可以改变这一切，也可以挽救这座城，以及你自己。”不知谁对他说道。或许那只是一个声音，而他并不清楚所谓的改变是什么，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够挽救什么。疑惑不解的他停下脚步，却什么人也没看到。此刻从他这个位置到那座城需要淌过一条河。河水的水流平缓，一侧是一人多高的陡峭山崖，另一侧是波浪般起伏的芦苇。靠近山崖这边有个镰刀般的弯角，阻挡了他的视线。当他即将临近弯角的顶部，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在水中奔跑，发出巨大的哗哗的声响。他正诧异着，就见一个男人匆匆地跑过，将他迎面撞倒。巨大而急促的水流呛进他的嗓子眼儿，令他窒息。就在他与死神较量的同时，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告诉他，整座城市都毁灭了，而他也由此成为了幽灵。他浑身冰凉，睁开眼睛，抓起床头业已冲满电的手机扫了眼。朦朦胧胧，他似乎看到液晶屏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十九分。这个钟点正是整座城市陷于沉睡的时候，街灯挥洒着淡淡的光亮，窗外静寂无声，偶尔一辆小车疾驰而过。
　　 第一次从似真似幻的梦境中醒来，他并没在意。按理说，人总会做梦的，不同年龄会做些不同的梦，年轻的总会做起奔跑的，或者飞翔的梦，因为他在身体，肉体的和灵魂的。而老年人总会频频梦到死去的人，或者一些早已消逝的场景，一株早在童年时就已经枯死掉的树，一幢早已拆迁的房子。对于他这个离异独居的中年人来说，则是介于这两种之间，甚至偶尔还会做一些春梦，和想象中的美丽女子缠绵，然后突然醒来，陷于无休无止的失眠之中。但是这个梦却毫无来由，所以很快被遗忘掉，翻了个身，继续追逐飘渺不定的周公。次日，这个梦境就像被复印了一样再次骚扰他，以至于他产生错觉，还以为时间凝滞不动，以为自己一直处于梦境里。谁又知道呢，梦境和现实本就是一组相互对照的镜像，不断暗示，又不断重复，没有办法将它们厘清，只能无限又无穷地反射，再反射，重叠成为无数的自我。清晨醒来，洗漱，吃早餐，上班的路上突然回味起这个梦境，尚不以为然，只是感觉那句让他挽救城市地声音使他联想到了超人和蜘蛛侠，以及抽了龙筋的哪吒。他依稀记得，青春萌动时，他常常梦到自己围着学校飞翔，贴着地面飞翔，还梦到考试，梦到他潦草地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梦到同班的女学委，梦到她面对自己微笑，然后她的面孔骤然模糊，变幻成为身怀六甲的英语老师。即便在梦中，他还能够记得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即将分娩的痛苦表情，还能够记得整间教室陷入一片慌乱。那时候他也是反复地梦到相同的场景，但每个梦都有微妙的区别，每个梦都一去不返，睡醒后忘得一干二净，只残存下某个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印象。而现在，令人惊奇的是，此后类似的梦境一而再地涌进他的世界，每一次都和前一次重叠，每一次都如此清晰，只是每一次都有微小的不容易引人注意的差别，第二次是从山崖上走到河边的，第三次却是从半山腰直接走到河边的；第六次他看到了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场面，看到自己走在青石板的街巷，第十一次却对此毫无印象，似乎那座城也沉没于静悄悄的夜幕里，给漆黑的蝙蝠翅膀覆盖；前面二十九次的梦境里他是以自己的真实面目出现的，第三十次则戴上一张面具，一张夸张滑稽、连自己都分辨不清的面具。而慢慢地在他已经无须努力回忆的记忆里，每一次他从窒息状态爬起，都会抓起件武器，不知哪里来的木棒、刀，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奋力一挥，将正在奔跑的那个人拦腰斩断。还有几次，做这个梦之前或之后，他还做过别的梦，但他几乎都没记住。头两次，他并没把这个此后不断重复的梦境当回事儿，第三次他也仅仅在疑惑。第四次，他开始分析起它，并开始畏惧起这个准时准点突袭而至的梦境。
　　 从梦中醒来，到黎明时分那是最难熬的。他记不清是第几次开始失眠的，大概是他感到惧怕的时候。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惧怕的，他同样记不清楚，每天照旧按着往日的生活轨迹走在熙攘的街上，慢慢向他所任职的公司走去。他生活的那座城虽然不算大，却比较繁华，他居住的那幢楼前就是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两侧遍是琳琅满目的门市，烧烤店、火锅店、早餐店、手机卖场、汽车4S店、舞蹈室、鲜花店和婚纱礼仪策划，似乎除了服装鞋帽店，其它行业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家糕点店，偶尔子夜时分还有酩酊大醉者发酒疯。直到第五次坠入雷同的梦境，他还感到新奇，觉得不可思议。等到第十三次梦境重复闯进，他的心思已被坠入其中，以至于工作屡屡出错。第十八次梦境出现的次日，他走过十字路口时忘记看红绿灯，险些被辆疾驰的小车撞到。第二十三次做出同样的梦境，他终于忍不住地向同事抱怨，那位信奉佛教的同事却以为他开玩笑，反唇说他撞了鬼怪，建议他看看神婆去，或者到庙里燃柱香。第二十七次梦境那天，他冲泡了杯奶粉喝下去。据说奶粉有安神的作用，但他喝下去，并没什么效果。于是，他再次离开那张宽敞的双人床，来到厨房煮了袋泡面，就着根马可波罗大口朵颐，仅仅用了二十几秒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也就是在那次，他胆颤心惊地按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然后快速回到床上，钻进被窝，竖起耳朵聆听着窗外城市的喧哗，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右手胳膊搭在微烫的脑门子上，左手握着手机，试图记忆起十年前那场婚姻生活，醉心于小幸福的日子，以及随后的龃龉、争吵和无休无止的冷战，分居，最终被迫走进法院，成为陌路。相隔五六年后，他曾偶遇到她。她的面孔还是那样白皙，换句话说她还是那样精于化妆，眉毛、嘴唇和眼睫毛。他和她打过招呼，她怔下神，脸一红，加快脚步走了，这时他才惊奇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麻木，对她毫无感觉，就像她和他毫无瓜葛一样。他一度听说，再婚后的她很少出门，她那位脾气暴躁且年长她十几岁的老公对她管束很严，醋意很大，动辄打骂她，所以她面色才会如此苍白。因为这个看似无关紧要又不断重复的梦境，他的脸色也渐渐苍白，神情恍惚。工作之余，他开始频繁搜索度娘，寻找种种有关暗示及形形色色的解释。城市，河流，那位著名的周公将此解释为即将到来的巨变，而好色之徒弗洛伊德在这方面并无建树。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无意间穿梭于若干个平行世界，自己却浑然不知。
　　 他试图摆脱这个越来越深入骨髓的梦境，有一次他为了斩断这个连绵不断又总是重复的梦境，他刻意喝起咖啡，吉意欧摩卡咖啡豆，和手摇咖啡研磨机，法压壶，完达山奶粉，一小袋方糖，都是他特意网购来的。虽然他年轻时喜欢喝咖啡，速溶咖啡，但自从那场婚姻结束后，他就开始神经衰弱，即便中午喝一小杯，也会彻夜不眠。咖啡豆研磨的很香，不一会儿就弥漫满整间房间，令他产生绵绵的幻觉，认定自己是在被奥斯曼帝国军队围攻的维也纳，黑压压的伊斯兰士兵和鞑靼雇佣兵，他们纷纷放下弓箭刀枪，围坐在篝火旁煮起著名的土耳其咖啡，香气四溢，拥抱着每一粒空气，使得守城者丧失掉斗志，也不知不觉将恐怖的黑死病招惹过来。转动摇柄，吱嘎吱嘎的声响有节奏地钻进耳膜，令这夜晚更加寂静。收拾好研磨机，猫一样蜷缩在床上，端着金色的咖啡杯，盯向手机屏幕，盯向那部欧洲人拍摄的电影，一部演绎古罗马帝国时期的爱情故事。他本想捧册书读，一册孔夫子旧书网买来的封面破旧不堪的《莎士比亚全集1》，欣赏下《温莎的娘们儿》，但倚在床上，端着咖啡，很不方便，即便咖啡杯放在同样金色的小碟上面。时间一点点地消逝，从子夜时分，到凌晨三点十七，那是最折磨人的时刻。在三点零一分时他就已经关闭电影，死死盯向液晶显示屏。在那短暂的十几分钟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的心跳。十四分，十五分，十六分。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认为那个魔咒即将被打碎，碎得无以遁形，从此再不会纠缠自己。可就在刹那间，时间似乎凝固了，他又浑浑噩噩站起身，推门而出。不，不是门，而是走过两棵树之间，走下山崖。不远处的山谷间是被轻渺烟气笼罩的城市，一条小径蜿蜒曲折。他犹豫了片刻，试图从这梦境里醒来，然而他已经身不由已，冥冥之中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掇着他继续前行，走到河岸边，一边缓慢前行，一边等待着那个男人的出现，等待着自己顺手操起件武器，将那个男人拦腰斩断。像是有意嘲弄，淌过水流的奔跑，巨大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他重复着斩杀的动作，却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倒下的瞬间突然幻化成一条大鱼。鱼的脑袋豁然落到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溅了他一身。
　　 从梦境中醒来，他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机，瞟了眼屏幕。那上面还在闪亮，显示出三时十七分的数字。他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大汗淋漓，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攫取住。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想到那条被斩断的鱼居然没淌出血，连一滴血都没有，就轰然倒地。他不敢想象，短短的一分钟里，甚至连一分钟都不到，居然能够在梦境里游走出这么多故事。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股神秘力量左右着命运；也许，真的有平行世界，那一重与此相对应的世界里时间已经蜕变成为肉眼可触的物质，而空间反转成为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所以纷繁的故事才会瞬息之间从短暂的时光黑洞里喷薄而出。是的，在他所置身的世界，时间就是一种能量，一种不可逆转的能量。刹那，他醍醐灌顶，明白自己不可能阻止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境，除非能够解析出它的寓意，除非知道那个人，或者那条大鱼为什么要奔跑，难道看到了什么，或者被什么人追杀。他这样想着想着，又沉沉睡去，不知不觉坠入另一重梦境里。在这个意外而至的梦境里，他莫名成为一位旅游者，和一队队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一起。他不能确定所有的旅游者都是女孩子，但目力所及却都是女孩子，她们安静地列成队，一队队的，大约有六七队，三四百人，站在巨大的溶洞前等待着出发。虽然他还没走进大溶洞，却知道里面还套着需要攀梯而上的四个小溶洞，那些小溶洞里藏着古人遗迹，宫殿，佛像，壁画和其它。突然她们涌进洞穴，拥挤地爬向那些梯子，就像一群群鱼贯而入的蚂蚁。他随着人流涌了进去，头三个小溶洞前压根儿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于是他挤到第四个小溶洞前，试图夹塞儿，却被一个女孩子训斥，“这里没你的位置。”她毫不留情道。但他并没放弃，避开梯子，沿小溶洞边缘攀爬，只顷刻间就到达了洞口。这个时候，梯子突然断裂了一阶那个训斥他的女孩子惊叫了声，险些摔下去，他急忙抻出手，把她和她的几个小伙伴拽了上来。
　　 次日，他的同事见到他，惊讶地问他是否病了。他神情恍惚地应答了声，迅即又赶紧否认。因为这个连绵不绝的不断重复的梦境，他已经日渐消瘦，不仅有了黑眼圈儿，体重也骤然下降了十五公斤，以至于所有的衣服都肥大起来，穿在身上显得多么滑稽。在弗洛伊德的认知里，洞穴和性有关，但在周公那里却仅仅代表着某种压力。至于成群的女人则意味着快乐，这些独立的解释未免有些彼此矛盾，压根儿就不能诠释整个梦境。坐在电脑前的他被这截然相反的解释弄糊涂了。他脑子里完全被这个看似普通的梦境占据，浑浑噩噩，就像丢了魂儿。一个月零九天，那个雷同的梦境总会在同一时间闯进来，令人恼怒，又令人无可奈何。他着了魔似地上网百度，虽然他明明知道每一次的百度结果都一样，甚至其中一条还是他申请百度帐号后参与了修改与扩充。终于，渐入崩溃的他特意请了一上午假，坐四十分钟的车到邻近的小镇，走进一条偏僻小巷子里，花费了一百块钱向一位据说能够通神驱魔的老女人请教；那个老太婆抓起他的左手嘟嘟嘟嘟说了一堆，然后给了他道符，让他包裹在红纸里，悬挂在窗口。他照做了，却无济于事，那个梦境还是一如既往地渗透进来。“这是第三十九次了，”接连做了一个月零八天相同的梦境之后，他再次看到那座山谷间被轻渺烟气笼罩的城市。于是，梦中的他禁不住地抱怨了句：“我不想再做这个梦了。”但是他控制不住梦境中的自己，依旧身不由己地走向河边。风拂过的芦苇，潺潺流水，陡峭山崖，镰刀般的弯角。他犹豫地站住脚，彻耳倾听。突然他听到什么东西在水中奔跑，发出巨大的哗啦哗啦的声响。那个弯角阻挡住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到那边是什么状况，但他照旧能够猜测那是一个人，或者幻化为人形的鱼在奔跑。于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意识，后退了步，竭力不弯腰拾拣任何东西。可瞬息之间他手里还是多了样东西，他还是使劲儿挥舞手臂。一汩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街上，轻声呻吟。昏暗的街灯下那个身材高大却形容枯槁的男人目光迷离，大汗淋漓，嘴唇颤抖，怔怔地盯向他，手里握着根粗大的木棍。这时他才感觉到痛，屁股和腰都在剧烈地痛，尤其是腰部，就像被打断了。紧接着，他听到木棍脱手落地的咣啷咣啷声。这声音在空旷的似真似幻的夜晚里发出清脆的回音，又很快被寂静吞没。他半张开嘴大口喘息，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他的视线模糊，感受到窒息与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