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那年】战友情(征文.小说)
我被老班长和战友们从死亡线上拽回来的时候,是在海拔3700米的雪山顶上……当我看到金色的阳光穿过帐篷的小窗,我才知道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题记
那一回,我们穿越了!从花红柳绿的夏天,一下子就穿越到了冰天雪地的冬天!你不信?真的,那简直就是一次神奇的穿越!
那是一九六二年的夏天,也就是我入伍的第二年,我所在的部队接到首长命令,前往海拔3700米的“6098号”雪山执行任务。
从拉萨出发的时候,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生机勃勃。我们乘坐老解放敞篷汽车,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之后,于第二天傍晚来到雪山脚下。通往雪山顶峰并没有路。部队就地宿营,等明天天一亮,就实施登顶。这时,已经有许多战士出现了高原反应。
当我们搭起帐篷,头顶已是星斗满天。那一夜,星星特别明,个头特别大,还离我们特别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一样。当安排高原反应强烈的战士们休息了之后,我拿出口琴,站在帐篷外,看着又大又亮的星星朝着我直眨眼,一时兴起,就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琴声一起,帐篷里就传出战士们的小合唱,深情而动听。战士们的歌声显然给了我鼓励,我就吹得更加起劲儿。琴声和着歌声,像温暖和煦沁人心脾的春风,又像丝丝缕缕灵动跳跃的阳光,在满天星斗下的茫茫高原上,在广袤的天地间,在每个战士的心里回荡、跳动……
当高原雪山被一抹金色拥抱时,我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征程。每个战士负重二十公斤左右,徒步向着目的地攀登。
冰天雪地里,战士们手足并用,负重前行。
我喘着粗气,头重脚轻,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走在我前头的小刘,气儿喘得越来越急促,连身子都在摇晃。
“小刘,实在不行你就停下来歇一歇?”我关切地问。
“不……不用了,再……再坚持一下!”小刘的声音很微弱,还伴着急促的喘息。
“小……小刘,要不……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你……你的背包先给我。”
“那……那怎么能……能行,你……你又不是铁……铁打的!”
“我……我真的没……没事儿!”说着,我伸手去拿小刘的背包。
小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觉得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抓着背包的手依旧死死地不肯放松。我不忍心因为争抢背包再去消耗小刘的体力,就只好依了他。
越往上走,就有越来越多的战士因为缺氧出现了恶心呕吐,一个个难受的样子,好像要把肠子一起吐出来一样。
小刘一声不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雪地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我听到他的心跳很快,就连他心跳的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看着小刘坚毅的背影,这个在我眼里曾经就是个城市公子哥的小伙子,今天却让我对他肃然起敬。
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小刘的脚好像突然被钉在雪地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要停下来休息一下,正想问他感觉咋样,话到嘴边,只见他的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就一头载倒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子去扶小刘,只见他眼睛紧闭,脸色苍白,呼吸非常急促。
“卫生员,卫生员!快……快来,小……小刘……小刘晕倒了!”我把小刘揽在怀里,搜寻卫生员目光里喷出焦急的火焰。我不顾一切地嚎叫着。前边和后边的几个战士也纷纷围了上来。这时,小刘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微弱到已经几乎没有了呼吸。
卫生员小赵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先是翻了一下小刘的眼皮,然后拿出听诊器在小刘的前胸仔细听了一会儿。我看见小赵的神情沮丧而凝重。
小赵取下听诊器,摇摇头:“小刘已经不行了!”
“你说啥?你……你再说一遍!”我把小刘紧紧搂在怀里,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卫生员,好像要把她一口吃掉一样。
“小刘的呼……呼吸已经没有了,瞳孔已……已经放大,没得救了!”小赵脱下军帽,给小刘深深鞠了一躬。
“你一定……一定要救活他,你不能见……见死不救!”我抱着小刘痛哭流涕,“他……他还这么年轻,他的爹娘还等着他回去……回去给他们养……养老送终哩……小刘,小……小刘,你……你醒醒……你不能……不能这样!我……我要你活着!”
“大……大年同志,不……不要这样,你的心……心情大家都理解,人……人死不能复生,小刘……是个……好样的,我……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骄……骄傲!”班长伸手拉住一直蹲在冰坨上的我,眼里闪动着泪花,“我们……我们活着的人,要……要化悲痛为力量,争分夺秒去……去完成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而不是把……把时间花在为战友的牺牲悲痛上……”班长为小刘做了简单的整容,示意战士们集体脱帽,为小刘三鞠躬……
高原雪山上,老天爷一天三变脸,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乌云翻滚,一会儿又是风雪交加,加之空气稀薄,好几个战士倒在了冲顶的路上。虽然只有五六百米的雪山,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就好比五六千米、五六十公里那么遥远,那么难以到达。
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接近黄昏。搭好帐篷后,我吃了几块压缩饼干,喝得军用水壶屁股朝天。当我的嘴正对着水壶的嘴儿等待最后一滴水流进我的嘴里时,就听班长喊道:“潘大年!”
我急忙拿掉贴在嘴上的水壶:“到!”
“你,还有梁德福,你们两个站第一班岗,有问题吗?”
“没有!坚决完成任务!”
天黑下来以后,我们该上岗了,却没有见到梁德福的影子。我在帐篷里四下寻找,战士们告诉我,梁德福高原反挺强烈,正躺在帐篷角落的气垫床上起不来呢。
“小梁,你先休息,我去站岗了,有我在,你就放心吧,啥时好了你再过去!”
“潘……潘大哥,那就……那就谢谢你了!”
“你还跟我客气个x,都是自家兄弟,你就好好休息吧!”我拉着小梁的手。小梁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
我拍拍小梁的肩膀:“好了,安心休息吧,我去了!”
天一黑下来,外面的温度就急剧下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风打着尖利的口哨,卷着铺天盖地的雪,在天地一色的夜空里肆意妄为地飞奔着狂舞着……我手握钢枪,嘴里哈出的热气在睫毛、眉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为了增加体内的热量,我不停地在雪地上跺脚。虽然戴着棉手套,但是我的手指还是被无所不到的寒冷冻得麻木而僵直。我一边跺脚,一边不停地在手套里运动着十个手指头,免得被冻僵。
换岗的时候到了,小梁没有来,站第二班岗的战士也没有来。我想,他们一定都出现了强烈的高原反应,那就让他们好好休息吧,我能行,再坚持一下!他们都是多好的战士、多好的兄弟呀,我如果能一个人站完今天一个晚上,能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就是冻死了我也值了!我豁出去了!我想象着战士们安静地睡在帐篷里,舒舒服服地在做着他们各自的梦,我太高兴了,太满足了!我还想,正是因为有了我和我一样的军人守卫着祖国的边防线,祖国人民才能天天都能安安心心地生活,人人夜里都能做个好梦,这是多么崇高而伟大的事业啊!
为了不被冻僵,我趟着没膝的雪,在宿营地周围不停地走着,假如一停下来,我马上就会变成一个雪人、冰人!我在雪地里不停地走动着,还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团结就是力量》和《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渐渐地,歌声离我越来越遥远,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也越来越少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战士们围着火又蹦又跳,欢呼雀跃……
不知过了多张时间,我听到从很远很远的远处飘过来一个声音:“老——潘——,你醒醒,你醒醒!”我很努力地想抓住这个飘忽不定、细若游丝的声音,但是我却怎么也抓不住。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亮光,又有一丝声音从远处飘过来:“班长,大年的眼皮动了一下,看样子,他要醒过来了!”我觉得我的身子在剧烈地摇晃着,就像坐在老解放里被上下左右地颠簸着一样。
“老潘,潘大年!你不会死的,我就知道你命硬,是不会就这么轻易去死的!”我隐隐约约听到老班长带着哭腔在喊。
我感到一阵阵穿透心肺的寒冷,就像一把把利刃刺入我的体内,钻心的疼。我使尽全身力气,睁开重若千斤的眼皮。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老班长那张宽大的脸,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砸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老潘,你吓死我了,你终于活过来了!”
老班长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就像小时候我的妈妈搂着我一样。第二个映入我眼帘的,是围了一圈儿的脑袋,脑袋上长着一张张生动的脸,脸上表情各异,有喜有悲,有激动有感叹,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有的泪水直冲而下……
“谁让你一个人站岗?谁让你一个人站几班岗?战士们累了困了,睡死了,你为啥不喊一声?”老班长还是紧紧把我捂在他的怀里,“后半夜,我出去查岗,一看,没人站岗!我就把安排站岗的战士都叫过来,一查,就没你,一问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就你一个人站岗。我来不及训斥他们,让大家抓紧时间在雪地里四处搜寻。那阵子,我简直就像个疯子,在雪里又挖又刨,不知道挖了多长时间,终于,在雪里把你挖出来了……”老班长紧紧抱着我,用手不停地捶着我,又哭又笑。
“潘大哥,都怪我!”小梁自责地说“本来咱俩一班岗,上岗时我特别难受,潘大哥就让我休息,他先一个人去,后来我就睡着了,真该死。班长把你从雪里挖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他就一直把你捂在怀里,战士们轮换着用雪给你擦身子……”小梁拉着我的手,轻轻搓揉着,泪水在他的脸上流成两条小溪。
“谢……谢谢……班长,谢……谢谢……战友……”班长的脸、战士们的脸从模糊变得清晰,瞬间又被泪水模糊了,“现在……现在啥时间了?有……有没有影……影响执行任务?”
“你就放心吧!”老班长说,“任务正在进行,大家都为你的精神而感动,干得欢着呢!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别乱动,免得留下后遗症!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
“这就对了!一切行动听指挥!”班长的脸贴着我的脸,以命令的口气说,“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我笑了笑。
我的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笑成了一朵朵花。
一缕金色的阳光穿过帐篷的小窗口。帐篷里顿时亮堂了起来,也温暖了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祝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