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当一切走到了尽头，再深的爱都是一种伤害，也许放弃也是另一种解脱。
　　
　　 （一）
　　
　　 2015年阳历七月26日凌晨五点多，熟睡中的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还沉浸在睡意里的我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慧慧，你现在快点起床，马上来荆关医院！你妈妈摔倒了！现在一直在吐，医生说摔得太严重有生命危险，让你妈妈赶快转院！”
　　 正沉浸在睡意里的我，在听到这件噩耗的一瞬间睡意全无。我颤抖着一边穿衣服一边哭泣，手忙脚乱的把一张银行卡塞进钱包，就骑着摩托飞也似的向医院冲去。
　　 路上，有微凉的风一阵阵迎面吹来，借着摩托车灯的光芒，我看到了一排排柳树在夜风中迅速的从眼前掠过。昏茫茫的天幕像个巨大的魔兽笼罩着大地，让我悲痛的心情更加变得沉重起来。
　　 到了医院后，我扔下摩托车就冲进了大厅里。
　　 只见大厅冰凉的地上，我的小姨正席地而坐。在小姨怀里躺着的，正是我可怜的妈妈。此时她正瞪大着眼睛，没有任何知觉地躺在小姨的怀里，在妈妈身子两边的地上，全是小姨给她擦呕吐物留下的一堆堆白纸。
　　 见此情景我心都要碎了！我一边哭泣着俯下身轻轻抱着妈妈的身体，一边问小姨是怎么回事。小姨抽抽噎噎地对我说：“慧慧，你妈妈昨天忽然想回你外婆家，白天她回来时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夜里三点多的时候你妈妈忽然从床上摔了下来，一下子就昏迷过去了。你外婆岁数大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帮忙把你妈妈送到这个医院里。可是，可是你妈妈的伤情太严重了，这个医院不接，要让咱们转院，我看事情大了，不好一个人做主，才给你打电话的。现在先别告诉你爸爸，他有高血压，不敢受刺激的，等你妈病好一点了，再告诉他吧！”
　　 小姨刚把事情的缘由给我说清楚，小姨夫请的救护车就到了。医生和护士帮我们把妈妈抬上了救护车，并细心地给她插好氧气、挂上吊瓶，这才让我们走。
　　 救护车呼啸着一路前行，虽然车速很快道路也很颠簸，可是妈妈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望着她那蜡黄消瘦的脸庞，刚54岁就已经苍白的鬓发，我心如刀绞泪若雨下。我一声声地呼唤着她，就如同小时候她喊我回家吃饭一样，抚摸着她渐渐变得冰凉的手，我第一次感到恐慌。慌乱地脱下自己的长衬衫，我把它轻轻覆盖在妈妈瘦弱的身躯上，然后一下又一下地搓着她冰凉的手，想让我自己的温度把她暖醒，可是她始终没有再睁开眼睛跟我说一句话……
　　 望着像婴儿一样睡着了的妈妈，我知道她此刻正经历着最痛苦的煎熬。她一定很疼吧？她一定很想给我说话吧？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开口给我说一句话呢？我悲痛欲绝地跪着，紧紧握着妈妈的手，亲吻着她的额头，希望她能够奇迹般的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可是，妈妈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看着妈妈毫无反应的样子，我绝望了，终于忍不住嚎嚎大哭起来。就在我哭得声嘶力竭的时候，救护车终于驶进了县城的医院里。
　　
　　 （二）
　　
　　 救护车刚停稳，就立刻跑过来了一群医生和护士，他们动作熟练的把妈妈抬到担架上，推进了CT室。
　　 我和小姨被关在了CT室外，时间开始变得漫长起来，每一分每一秒对我们来说都是最难忍的煎熬；时间又仿佛变得静止了一般，永远地停留在妈妈被推进CT室的那一刻，门久久都没有再打开。
　　 终于，门开了！我一个箭步冲到了担架旁边，迫不及待地问医生我妈妈摔得是否严重。医生看到我急切的样子，就叹了一口气直截了当的对我说道：“你妈妈的颅内已经出血，而且就拍这个片子上来看，她颅内的蝴蝶骨，已经被大量流出的血压迫得变形。正规的蝴蝶型头骨是在后脑勺中间部分，属于一个中分线。可是你妈妈的蝴蝶结已经严重偏左了，这个情况可不是太好！”
　　 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因此在听到医生的解释后，我并没有太大震惊，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因为医生现在只是说妈妈病情不容乐观，并没有说有生命危险，那我妈妈应该能抢救过来的。
　　 想到这里，我就问医生能不能现在就给妈妈做手术，医生认真地想了想，他并没有立刻同意我们做手术的请求，而是建议我们先给妈妈输液，观察一下午，然后他们再为妈妈量身制定一个可行的抢救方案。既然医生这么说了，我就只好同意。
　　 哪知没有做手术的妈妈，在输完一瓶黄色的药水后忽然说话了：“慧，我，我，我头好疼，就，就要爆炸了！你，你去给医生说，你去给医生说别给我输液了……”见到妈妈忽然说话，我和小姨都惊喜不已！我当时还愚蠢的认为是这瓶药水起到作用，让妈妈好转了。因此不仅没有去找医生，还愚蠢地安慰妈妈让她忍着点，输完就好了。
　　 可是一瓶液体输完后，妈妈忽然开始全身抽搐，胳膊上的输液针也开始回血，我吓得大哭起来，飞快跑出去喊医生过来看妈妈。
　　 医生听到这个消息后也被吓了一跳，他立刻跟着我到了病房，等医生到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动了。她睁大了双眼躺在床上，直楞楞地望着我和医生。医生见此情况后，赶紧让护士拿了一个手电筒照妈妈的眼睛。护士领命后迅速地照了照妈妈的两只眼睛，然后后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遗憾地对医生说道：“瞳孔扩散了。”
　　 我懵在那里，像傻了一样。虽然不知道瞳孔扩散代表什么，可是从医生的表情上来看，妈妈的生命已经将近垂危。
　　 果然不出所料，医生接下来的话让我心都碎了，他说：“你妈妈瞳孔已经扩散，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在医学上来说已经死亡。”
　　 听了医生的话后，我眼前一黑，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小姨赶快伸手把我扶住。
　　
　　 （三）
　　
　　 就在我感觉快要晕倒了的时候，医生一番话又让我看到了希望。
　　 医生对我说："其实你妈妈现在还有救，那就是做开颅手术，不过这个开颅手术有风险，而且她活下来也可能成个智障，你考虑考虑，要不要做这个手术？“
　　 本来想着妈妈已经离开我了，可是一听到手术能把妈妈救活，我一下子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紧紧抓住医生的衣服:“做！快给我妈做开颅手术！只要能把我妈妈救活，花多少钱我都愿意！那怕将来她成了智障，我们姐妹几个也会好好照顾她的，别耽误时间了，你快点给她做！”
　　 医生看到我激动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吩咐护士把妈妈抬进手术室里。
　　 经过了将近三个半小时的手术，妈妈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然后直接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我和小姨想见妈妈一面也很困难，因为刚做完手术，病人抵抗能力差，因此医生不建议我和小姨看望妈妈。为了妈妈的健康着想，我们只好忍着想见妈妈的欲望，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静静等待着妈妈的醒来。
　　 也许是我和小姨的想法太天真了，总以为只要妈妈动了手术就会和以前一样慢慢好起来。可是想象总归是想象，现实往往太残忍。就在我们提心吊胆的为妈妈守候时，医生出来了，他直接把我叫到医师办公室，然后先是给我分析了一下妈妈的病情，又对我说妈妈还要进行一个小手术“气管切除术”。
　　 我听后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为什么要给我妈做气管切除？你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
　　 医生见我这么质问他，就笑了笑才对我说：“这个你不懂吧？所有做颅骨切除的病人，都会被切除气管，因为动完颅骨后她会发炎，一发炎呼吸道就会被堵塞，气管切除是唯一能帮她呼吸的途径，所以为了病人的生命着想，咱这个手术必须要做的。”
　　 “那我妈妈会不会感到疼呢？”我担心地问他。
　　 “不会的，这个你放心，第一，我们会给她打麻药；第二，她现在根本感觉不到痛，根本没有痛觉反应。”医生听了我的话后耐心地解释。
　　 既然妈妈感觉不到痛，那就让医生把她气管切除吧！只要切除气管后能让妈妈呼吸顺畅就好。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的在同意书上签上了我的名字。
　　 医生见到我签了名字，就去配药给妈妈做手术，差不多二十分钟，妈妈的气管切除术就做好了。
　　
　　 （四）
　　
　　 住院的第五天，医生对我说：“你可以去看看你妈妈了，她恢复得很好。”
　　 我和小姨激动的套上鞋套戴上口罩，就快速地进了重症监护室。监护室里睡着一个个昏迷不醒的病人们，她们大都赤裸着身子，光着头，眼睛半睁不睁的昏迷着。从一排排病人的身边走过，我急切地搜索着亲爱的妈妈。终于看到了妈妈了！她就在窗户边的一台呼吸机那里安静地躺着。
　　 见到妈妈的第一眼，我和小姨都吓坏了！只见妈妈的脑袋上全是纱布，脖子上也是纱布。医生在妈妈的脖子上插了个细细的氧气管，氧气管的旁边还有从伤口处渗出的殷红血迹。再看看妈妈的胳膊，两条胳膊上和耳朵上，居然全都布满了青青紫紫掐伤的痕迹！
　　 我抚摸着这些掐痕，心一阵阵刺疼，我愤怒地问医生为什么要掐我妈妈！结果医生对我说：“胳膊内侧和耳朵是最敏感的神经反射区，你知道吗？只有掐那里，你妈妈才会有反应。以后你再进来看她的时候就多掐掐她，刺激她做出反应，如果有一天，你掐她时她能把胳膊高高举起并攥紧拳头，那就离醒来不远了。你看，就像这样掐，要使劲儿掐！”医生说完就给我做了个示范，我可怜的妈妈，随着他掐拧的动作，一下子把两个胳膊轻轻地抬了起来，脸上呈现的表情极其痛苦，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被人欺负的可怜孩子。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看着医生掐妈妈，但是却毫无反抗的理由。小姨也是哭得泣不成声，我可怜的妈妈，你在受着什么罪啊！
　　 转眼间住进医院已经二十天了，我的两个妹妹也从外地回来。我们一起守护着妈妈，可是妈妈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即使这样，在我们看来也算是一种好的现象，只要妈妈的病情没有恶化，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我们进重症监护室越来越勤了，因为我们都迫切想看到妈妈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如果她看到了她最心爱的女儿们，她该有多么开心呀！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和妹妹对她的牵挂，妈妈开始努力的与病情抗争，病情似乎开始好转。有时候，我进重症监护室里看她，她还会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我觉得妈妈打哈欠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因此我轻轻亲了亲她，然后跟妹妹一起梦想着妈妈醒来那一天是什么样子？她是否会忘了我和妹妹呢？应该不会把！因为我们可是她最最疼爱的孩子。
　　 如果妈妈一直这样下去，即使她成了植物人，我们姐妹几个也是开心的，因为我们的妈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每天都陪伴着我们。可是，就在住进医院第二十五天的晚上，情况忽然发生了急剧的转变，妈妈忽然变得呼吸困难起来！医生抢救了一个小时后，妈妈的呼吸道流出的居然是鲜血！
　　 看着大量从妈妈呼吸道里涌出的鲜血，我和妹妹都吓得瑟瑟发抖，医生和护士也赶快手忙脚乱地给妈妈上呼吸机。哪知呼吸机一上，妈妈立刻疼痛得白眼翻了起来，甚至连眼角都流出了两行清泪。
　　 我和妹妹看到妈妈难受的样子，也在一旁大哭起来，我们多么希望能替妈妈承受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五）
　　
　　 从第二十五天后，妈妈每次都会被医生用呼吸机吸无数次痰，因此她的呼吸道和肺部都越来越不好，医生再捏她胳膊的时候，她的胳膊也不怎么抬起来了，有时候甚至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样的情形，让我和妹妹都担忧不已。
　　 第二十七天的时候，我们给妈妈从鼻孔的管子里打饭的时候，饭已经进不去了。医生说妈妈的胃管儿用得太久，需要换换。当时我以为只是换个胃管而已，不会疼痛。可是我想错了。
　　 当医生拿着一根胃管“呼噜呼噜”往妈妈胃里猛戳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妈妈痛苦的神情，和她眼角不停流下来的泪花。我指着妈妈流泪的脸庞哭着让两个妹妹看，妹妹也看到了，我们姐妹三个哭做一团。我们的妈妈正在承受世界上最最痛苦的折磨，可是我们却无能无力，这真是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
　　 接下来，每次去看妈妈都发现医生在抢救她，不是在抽痰，就是在掐她的胳膊，也或是在用力的拍打着她的脊梁。每每见到这一幕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作为长女，对着一切无能为力，可是每次看到妈妈备受摧残的样子，心里真是难过得不能自已。可是怎么办呢？为了妈妈能够活下去，只能看着医生对她进行各项令人心碎的治疗了。
　　 第二十八天，医生召集我们姐妹三个，然后郑重的对我们说：“你们的妈妈时间不多了，你们准备后事吧！不过如果继续住下去也行，但是依现在的情况开看，好转的可能只有百分之四。你们自己看着办！”说完这些后，医生对我们歉意地点点头就走了。
　　 医生走后，我们姐妹几个抱头痛哭起来，虽然一直都知道结局很坏，却没想到妈妈要走得这么早。
　　 那天下午，高血压的爸爸也来医院了，妈妈出事的时候，我们都是安慰他说妈妈的病很轻，一直没让他来医院看妈妈，还怕他高血压犯了。可是眼见妈妈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还能骗他多久呢？思量后就打电话给爸爸了，爸爸听完什么都没说，就挂掉了电话。
　　 到了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我的爸爸来了。只见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看到妈妈后他把袋子打开了。然后从袋子里面拿出一件一件的寿衣出来，他没有理我们，而是红着眼眶对妈妈说：“玉娥，你看，我给你买了一套蓝色的衣裳，来，咱们来把衣服换了。咱们回家！”
　　 听着爸爸强忍着悲恸的话，我和妹妹都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我们帮妈妈穿好裤子，又穿好衣服。然后爸爸指着妈妈身上的胃管、静脉留置针管、尿管对医生说：“医生，麻烦你把这些东西给她弄掉吧！她一辈子爱干净，爱面子。你让她带着一身管子回去，那她在乡亲们面前觉得多没面子。”说完这些爸爸就哭了。
　　 医生也红着眼眶把妈妈的胃管、尿管、静脉留置针一样一样拽掉，然后他指着妈妈脖子上气管里插的氧气管道：“叔，这个不拽吧！拽了姨姨可就不行了。”
　　 爸爸听后哭着对医生说：“拽吧，拽了吧！她完完整整来，就让她完完整整的回去吧！拽了她就不受这份洋罪了！拽了她这辈子就再也不受罪了……”
　　 爸爸的话音刚落，我们姐妹三个就全跪在了妈妈的病床边。随着医生的手起手落，妈妈慢慢停止了呼吸，她躺在了爸爸的怀里，嘴角上扬微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