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生啊，那群工人怎么样，还闹事么？吃得一身肥膘的王金抽着雪茄问道，边说边吐出一个环状的烟圈，煞是好看。
　　 王经理，工地上那群人说要是再不给他们发钱，他们就撂挑子不干了。而且还扬言要毁了工地。长生有些担忧地说着。
　　 他们敢，这一群土货，啥世面也没见过，还砸工地？给他十个胆看看！乡下来的就是没素质，就知道打打打，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法律么？你跟他们说，让他们砸砸试试，看我不把他们一个个地整进监狱去！王金说着，脸上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力量与权势。
　　 长生一听，心里顿时一痛，难受地说道：不如先给他们发一点钱吧，我听工地上的人说，有几个家里实在是急用钱，就指着钱救命呢，就算是乡下人，这命我们也不能随便耽搁啊！
　　 王经理一笑，起来拍了拍长生的肩膀，说道：长生啊，我知道你是乡下来的，刚才那话没说你。再说，你看你现在混得，早就是城里人了！不要介意。接着又吸了口烟，说道：你啊，就是耳根子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那些土老冒净骗人，不拖着他们，就没人肯出力，个个奸得跟黄鼠狼一样。
　　 长生没有说话，想起了前阵子他去工地监工的场景。那天太阳很毒，要人命的毒，工人们都把衣服扔到了棚里，光着膀子，抄着家伙就干了起来。可太阳却不解人意，肆无忌惮地释放着它的光与热，仿佛在像世人宣告这片土地的主权。所有的东西都像被烤融了一般，在热浪的冲击下，显得十分模糊与粘稠。工人们的脸也渐渐模糊起来，只能看到黄的躯体与那流动的汗液。长生在棚里吹着电扇，却还是挡不住热浪侵袭，毛孔逐渐被汗液阻塞，呼吸也急促起来。长生看着那移动的黄色的躯体，不禁心里道：这不是城里人说的健康皮肤么！对于这种说法，长生不可置否地一笑。想当初，村里的姑娘个个拼命地往脸上抹膏，就为遮住这恼人的黄皮肤，现在城里人倒羡慕起村里人了。想着长生就看了看手腕的皮筋，已经磨损得不像样了，长生就怕那天突然绷断，结实地打自己一下。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就像一幅动画，只能看到各色的图案在移动，只能听到钢铁碰撞的声音。长生努力睁开眼，想看看有没有人偷懒，他可是经理派的监工，要认真监督。经理总说村里人奸，为了钱啥都干，让他仔细看着点。长生在心里暗暗反驳：村里人是有的人奸，但不是所有人，城里人还不是一样？这话说得实在不对！
　　 不巧，一滴豆大的汗珠落进了长生的眼睛里，一阵刺痛就从眼睛传来，汗液里的盐分蚀得眼珠生疼不已。长生赶紧用盆里的水洗眼睛，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眼睛也看清了工人们的动作，那样蓬勃有力，就像这阵热一样。他们的汗液四处溅洒，随即就被蒸发，裤子完全湿透，粘在身上。长生看着自己尚且干爽的衣服不由骂道：刘长生啊，你真是啥球都不行了，不就是一滴汗么，你他妈干了这么多年的活，这点痛都忍不住！想当初自己十来岁跟着父母下地，比这太阳烈多了，那汗进到眼睛里是常事，那时他直接用粘着黄土屑的手胡乱按几下，闭着眼睛就接着干活，过一会儿就能睁开了，那还用矫情地再浪费一盆水。
　　 到了开饭的时间，长生一人吃得无聊，就来到棚里跟他们一块吃。
　　 长生刚来就有些后悔，棚里的臭味使他有些难以接受，工人们也不洗手，就拿起一个馍吃开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大酒店吃饭时的场景，那时他像只受惊的小狗一样不知所措，看着那些奢华的装饰惊叹不已，王金领他去洗手间洗手，他不知道怎么开水龙头，王金说把手放下边就行，洗的时候还要用什么洗手液，洗完之后手特别香，长生反复闻了好几遍自己的手，这在村里洗脸都没这么香，从那时起，他对城市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和羡慕。而此时工人们正咂唧嘴吃饭，声音大得把长生又揪回了现在。长生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着，像只优雅的猫一样，这是他在饭桌上学的，吃饭要大方得体。长生似乎与眼前的人不在一个世界一般，一个吵得心烦，一个静得出奇。工人们吃着吃着就说起来了，喷得饭菜到处都是。长生暗道一声果真是没素质，可又想听他们说，因为他们的一口土话让长生十分亲切，仿佛一下子又回到自己那个如梦一般的乡村。
　　 对了，长生啊，这都干了三个月了，我们连根钱毛都没见着，你问问那个王胖子，哪怕发一个月的也行啊！这干得多没劲头。终于还是谈到了这个话题，长生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筷子。他不是没说过，可经理总拿各种理由推脱，还警告他之后这种事少管，他也是没法子。
　　 是啊，长生，我家娃就要上高中了，正是用钱的时候，这学费总不能拖着吧。
　　 长生，我家那口子的病你也知道，药不离口，这城里的药又贵的出奇，再不发钱，你让我家那口子咋办啊！
　　 长生，我家娃比你小个一两岁，马上要结婚了，这彩礼钱还没有着落，不能再拖了！
　　 长生……
　　 长生……
　　 似乎所有人都在叫自己的名字，长生看着这帮背井离乡来城里打工的人，一时慌乱起来。渐渐地，那些人叫声越来越大，就像叫魂一样，慢慢朝自己走来，逼近，围住自己，开始伸出手向自己要钱，那些浑身是油的手的手掌就像掌心的掌纹一样，纵横交错，脉络复杂，压得长生开始窒息，喘不过气，眼前越来越暗……
　　 长生，想什么呢！王金不满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长生吓得跳了起来，冷汗透背，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那就快回去工作吧！对了，等一下王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公文袋，递到长生手上：这是这个月的工资和你监工的钱，别嫌少。长生一掂，不禁喜出望外，连声说道：经理，这，太多了！王金拍拍他的手掌，笑道：只要你好好干，钱少不了你的。是是是，经理，我一定好好努力。
　　 晚上，长生回到自己租得楼房里边，缴了一下房租，就一个躺在沙发上了闷酒。他不知道干什么，他不喜欢城里那些吵嚷的娱乐场所，又费钱又没意思，还不如一个人喝喝酒。看着少了一半的钱，长生苦涩一笑，这楼房租起来太贵了，而且又不自在，都还不如他刚来城里租的平房，几十平，都是村里人住着，每天笑着骂着，无比亲近。饿了就窜到房东那里讨块馒头，到隔壁李头那里拿块咸菜，就着就吃了。大家也不嫌弃，只是干骂几句，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种幸福的感觉。长生闷了一口酒，骂道：刘长生你真是贱！要是让你回去，你乐意么？长生想了一下在棚里跟工人一起吃饭的场景，他知道自己是不适应的。这楼房是王金要他租的，说是城里人都住这里面，你再住平房太跌我的面了！长生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个楼房，似乎住进来就高档了几分，他半信半疑地相信了。长生摇了摇酒瓶，酒精的味道就溢散开来，慢慢笼罩了电视机，那电视里跟个傻子一样的人似乎也被酒精迷醉了，模模糊糊，模模糊糊。他很少看电视，以前小时候，总和朋友跑到二妮家去看那个黑白电视放的动画片，现在呢，电视的内容他是看不太懂了，就看到一堆人笑，底下人也跟着傻笑，可自己却笑不起来。渐渐地，酒精的味道透过了冰箱，他看了一眼藏在最底层的那块咸菜，小时候他是很喜欢吃咸菜的，被醋腌过以后，又酸又咸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过去。每次他爸妈干活干累了，懒得做饭，就把隔夜的馍馏一下，就着咸菜，喝着米汤就是一顿饭。到现在他也是没改掉爱吃咸菜的习惯，可是王金说你这个土货，现在城里人谁还吃这，人家饿了都是吃得面包，喝着牛奶，你啊，赶紧换掉，别让客户闻见你身上那股子咸菜味！长生苦笑着看了一下冰箱里最上面的面包、果酱和牛奶，城里人口味真是怪！他不只一次这么想过。慢慢地，鞋架那边也有了酒精的味道，拖鞋，运动鞋，皮鞋都有了。咦？布鞋呢！他挣扎起来想要翻找，哦，被王金，不对，被我扔掉了，实在是太破了，底子都磨烂了。本来他舍不得扔，这是他妈给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他穿了两年，后来升秘书后，王金看不下去，这鞋也就搁置在一边，自己也不知怎么就把它扔了。他妈说了，穿布鞋不出脚汗，他也觉得布鞋舒服，没办法，丢人，幸好扔了。长生的眼睛越来越眯，看着酒精乱跑，钻进衣柜里去找那件白褂褂，还有阳台上他妈给他装东西的麻袋，最后，还是没躲过去，酒精朝他冲来，他晕晕乎乎喊了一句：王胖子，你说我是个城里人了么？只听见王金骂道：你他妈骨子里就是村里人，怎么学也不成！长生嘟囔了一声，就没音了。
　　 他睡得很死。他高兴。多发了一千块钱。监工的钱。监视那些没素质的村里人的钱。
　　
　　 二
　　 刘长生，狗日的刘长生，你还我老婆，还我的娃！朦朦胧胧，他听到有人叫他。是老赵。
　　 老赵是他的工友，那是他刚来工地的时候，年轻力壮。老赵不一样，他三十多岁了，虽然能干，但没有自己身上那股子狠劲！他和老赵不太熟，因为不是一个地方的，老赵跟他那些同乡每天厮混在一起喝酒，打牌，抽烟。长生记得自己刚干了两个月，因为干活认真，被安排去棚里看钢材。想到这，长生就笑了。当时已经一个月了没发工资了，很多人兴致不是很高，他当时是运水泥的，旁边人往小车里倒的水泥都不到一半，而他还傻傻的往自己车里猛加，直到加不上，惹来周围人的嘲笑，可就是这样干了一个月，被当时监工的王金看到，大声对他说：小伙子，有前途，做事这么认真，你干这些苦力活，亏了，去，到棚里看钢材去！当时他还有些不乐意，认为自己浑身的力气却无用武之地。王金一乐，把他拉进棚里，偷偷给他塞了几百块钱，说：兄弟，老板说工地就需要你这样的人！这几百块钱先拿着，你放心，好好干，不会亏待你的。
　　 转眼到了第三个月月底，还是没有工钱，这天老赵突然冲进王金的棚里，俩人不知因何吵了起来，只听见王金嚷道：就你们这群乡巴佬，你和我闹事看看，老子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们蹲局子！那天过后，老赵变得十分沉默，也不抽烟喝酒，也不吵闹，王金看后冷笑了一声：这土货就是得治！
　　 那天晚上，长生出去尿尿，总觉得后面有动静，猛一回头，一个人影也没。就这么过了几天，王金把长生叫过去严肃地对他说：长生，当初就因为你认真负责才让你看钢材，可现在倒好，钢材丢了那么多，你看怎么办？总不能是你监守自盗吧？怎么可能，我妈从小就跟我说做人要实诚，老板信任我，我怎么会干出那种忘恩负义的事？长生忙道。我就说不是你，幸好这几天老板没来查，可以糊弄过去，可要是再丢，那可就……再丢我就不干了，这三个月的工资你也别给了！长生说道。好！我就欣赏你这种刚硬的汉子！
　　 当天晚上，长生在棚里假寐，果然在半夜听到阵阵摩擦声，长生悄悄瞥去，只见一个人影正小心翼翼地抽着钢板，他猛地起身，大叫道：抓贼啊！有人偷钢板了！转瞬，所有棚子的灯就全亮了。那人扔下钢板慌不择路地跑着，不一会，王金就听见有人喊：抓到了！他急忙冲过去，只见老赵被两三个小伙子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王金吼道：好你个老赵，那天没给你钱，你居然来偷工地的钢材，真是胆大包天！看我不叫警察来抓你，说着就打电话。王经理，求你别打。老赵两眼泛泪道：我也是没法子啊，老婆怀孕患了重病，掏不起钱住院，如果再不发钱，就没钱吃药了！这可是一尸两命啊！众人面色一变，不知所措。王金骂道：别给我放屁，你连偷钢材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着，王金就打通了电话跟警察嘟嘟囔囔的说着。老赵像疯了一样挣扎着，大叫道：王经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我该死，我该死，千万别报警啊，我家那口子还指着我哩！求你了，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就咣咣朝地上撞着，不一会儿就青了。王金放下电话，冷漠地说：你去跟警察求情吧！老赵像头凶兽一样，拼命地朝王金扑来，几个小伙子险些摁不住。狗日的，王金你个狗娘养的，我老婆和我娃要是出事，老子非杀了你不可！啊！我操你妈，操你妈啊！眼泪开始在老赵的脸上肆虐，长生有些心痛，走过去对王金说：王经理，我看他说的不假，不如放他一次吧！王金见他走来，不顾他的话，对众人说道：这次抓贼，长生功不可没！你们都要向他学习这种负责任的精神！众人没什么大兴趣，打了个哈哈，只是老赵在被警察带走时，仇恨地看了长生一眼，长生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时王金才慢悠悠对他说：长生啊，这次做得不错，我会向老板汇报。长生又说了一遍为老赵求情的话，王金笑道：村里人奸得很，你别信他。可是……长生想接着说。行了，大晚上的，睡觉吧！
　　 也就是这次，长生被老板提拔当了王金的秘书。
　　 老赵，你怎么了？长生看着眼前飘来的人影问道。只见老赵不说话，对着长生就是一巴掌，长生有些困惑，怒声质问道：你干什么打我？干什么打你？你他妈还好意思问？老赵的眼睛一红说道：老子在警局关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啊，我老婆身子不方便，又患着重病，本来就不能多动，她来看我的时候，一下子在路上摔倒，再也没爬起来！全死了！全死了啊！老婆，娃儿都他妈没了，都没了啊！你他妈还活得这么好，你不该死么？长生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又是一拳打来，老赵吼道：要不是你乱叫，老子也不至于这么惨啊！长生觉得鼻子一松，一串血柱流了下来，嘴里的牙也被打掉了两颗，他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可老赵依然不依不饶，还是拳打脚踢。终于，长生憋在心里的火突然爆发出来，一拳朝老赵打去，却感到像打在空气上一样，长生不管，他委屈地对着老赵骂道：你他妈欺负我算什么本事！又不是老子抓你进局子的，你打我那么多下也算清了！你用脑子想想，害死你老婆娃儿的是王胖子，不是我！老赵一听，竟独自哭了起来：我，我知道，可我干不过他，他一个城里人，有钱有势，我怎么打得过啊！长生一听，心头火更大：你打不过人家就来欺负我，啊？村里人欺负村里人，你个怂蛋！老赵一听，也是一阵火：村里人？你算个屁村里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嫌弃村里人的作派，你看看你现在，削尖了脑袋往城里人那钻，老子告诉你，要不是老子，你能过上这好日子？老子不管，干不过他，我就找你索命，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说着就朝长生掐来，长生没话辩解，只能拔腿就跑，跑着跑着就到了大街上的一家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