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了村西头胡仁丹家门口。趴在场院的一条杂毛老狗突然跳起来狂吠，拴在狗脖子上的铁丝猛地拉紧，又倏地回弹，把个老狗勒得不住地干咳。如此两次三番，老狗依旧不屈不挠，冲上去，弹回来，再不住地咳嗽。村里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此伏彼起。
　　 车上的人吓得关紧车门，不敢下车。胡仁丹从屋里出来，呵斥老狗住嘴，把车上的两男一女迎进屋。
　　 天已经擦黑，昏黄的月亮懒洋洋地挂在老槐树上，像是一面刚出土的铜镜，斑驳陆离。几个光腚孩子顶着月亮往胡仁丹家的方向边跑边喊，和着狗的叫声，使得这个地处深山的小村顿时变得喧嚣起来。狗叫声也越发响亮，如同群狗吠月。
　　 这个村叫垭口村，坐落在两山交汇处，垭口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村里有“三大”流行至今：风大碗大裤裆大。风大不用多说，垭口村一年四季都刮风，垭口就是风口；吃饭用的碗一般都是粗瓷老海碗，左手环着，抱在怀里，像抱着吃奶的孩子；村里除了年轻一些的，穿得还是甩裆裤，有些讲究的，腰里系一根裤腰带，有的连裤腰带也不要，将裤腰打个折，往腰里一掖，省事利索。村人大多姓胡，据说早年跑反逃进大山，因为垭口有水源，胡姓人家就在垭口居住下来。
　　 胡仁丹家是一幢老旧的瓦房，中间用土坯隔成堂屋和东西屋。堂屋和东西屋没有门，只挂了一道布帘子，外面还盖了两间厢房，也没拉院墙，放眼望去，山连着山，无边无际。
　　 此时，胡仁丹家门口围了好多看热闹的婆娘和光腚孩子。孩子们在大人腿缝里挤过来钻过去，奶孩子的娘儿们将衣衫撩上去，把个肥嘟嘟的奶子敞在外面，乳头塞在娃儿的嘴里，自己伸着脖子，笑嘻嘻地往屋里瞅。
　　 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也不管是黄道黑道，是否宜出行结婚，或忌举行重大活动，反正，胡仁丹家的老三今天娶媳妇。
　　 胡仁丹家的堂屋里坐满了人，胡家的那些长辈们坐在上首陪客的位置，叼着烟卷，也有的抽烟袋锅。一个个塌蒙着眼，表情严肃得近乎木讷。胡仁丹的婆娘边给他们添水边劝道：“二伯、叔，你们吃呀！”那些长辈们就动一下筷子，夹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屋里灯光昏暗，烟熏火燎，弥漫着一股烟油子味和大蒜味。坐在主位上的是两个外地人，就是从面包车里下来的人。一个穿黑色无领衬衣，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头发剃成板寸，脑袋窄小，到腮帮处变得肥大，再由脖子到肚子，一圈比一圈粗，像个巨大的土豆，手和脚似乎是土豆生出的芽。他喝一口酒，然后不停地吃菜，仿佛一桌子菜不够他一个人吃；另一个穿西装的看不出年龄的人不住地劝他：“别喝酒，一会儿还得开车。”长得像土豆的那人便说：“没事，我把握得住。”
　　 靠西屋门前站着一个扎马尾发，穿红色小西装的外地姑娘，长得细细巧巧的，鼻子微有些上翘，脚穿一双粉色高跟鞋，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也是从车上下来的。外地姑娘也不坐，手里拿一个馒头，馒头里夹一片猪耳朵。她似乎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就对那个坐在上席，穿西装的男子说：“王叔，你快带我去厂里吧，我是来打工的，你咋带我来到这里了？”
　　 穿西装的男子只顾喝酒，也不说话。西装原本是天蓝色，因为穿得年代久远，变成灰白色，皱皱巴巴地嵌在身上，一伸手夹菜，整个胳膊都露出来，捉襟见肘的样子。外地姑娘见没人理她，就睁着一双不大的眼，迷茫地四处张望，嘴里还衔一块猪耳朵，显得很无助。站在门口的一群娘儿们还有光腚孩子们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她们就像戏台下的观众，台上演员越是出丑露乖，她们就越开心。
　　 一个上了年纪，看去有些威严的老者清清喉咙，吐出一口浓痰，对穿西装的男子道：“这丫头看着不精细，不会是个傻子吧？”
　　 穿西装的男子笑着说：“山里的丫头经见得少，这会儿人多，怕是给吓住了，呵呵，人倒是不傻，不过一会儿洞房就傻了。”又扭头冲外地姑娘，“丫头，以后这儿就是你打工的地方！”
　　 外地姑娘嘴巴停止嚼动，眨巴着眼问：“王叔，你说啥，我不懂哩？”
　　 穿西装的男子站起身，对长得像土豆的人说：“别吃了，该赶路了。”
　　 长得像土豆的人也站起来，吧嗒一下嘴，从牙缝里抠出一物，一看是一坨肉，又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咽到肚里。穿西装的男子冲胡仁丹婆娘道：“嫂子，别忙活了，俺们走哩！”说着，右手拇指和食指搓捏几下。胡仁丹的婆娘一看，明白过来，忙引着穿西装的男子进到东屋，手伸进怀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露出一沓钱。她右手拇指蘸着唾液，一五一十地数起来。数完，把钱递给穿西装的男子。穿西装的男子接过钱，装进西装内侧兜里。
　　 从东屋出来，外地姑娘立刻跑到穿西装的男子身边，要跟他一起走。穿西装的男子叼着烟，歪一下嘴，噗地吹一口气，将烟灰吹落。“丫头，明着跟你说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胡三的媳妇了。”穿西装的男子指着胡三，“今天晚上就是你们洞房花烛夜。”站在胡仁丹身后的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扭捏地笑一下，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没穿袜子，直接塞进解放鞋里，看上去有三十好几了。
　　 外地姑娘这才明白自己是被骗了。她看一眼胡子拉碴的胡三，眼泪就流下来。她拽住穿西装男子的胳膊：“王叔，求求你带我回家吧，我让我父母给你们双倍的钱，真的，你们放我回家吧！”
　　 “这个事，你跟我们说没用，你得跟他们说。”穿西装的男子朝那两个岁数大的长者努努嘴。“是他们花钱买的你。”
　　 外地姑娘扭头看着两个长者。两个长者依旧塌蒙着眼，抽着烟袋锅。屋子里其他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你是我们胡家花钱买来的媳妇，本来准备把你嫁给胡二，看你们年龄太悬殊，胡二人也不细发，我们几个长辈商量一下决定把你嫁给胡三。从现在开始呢，你就是胡三的婆娘了。这儿就是你的家，来了还想走？没那便宜事！”
　　 话语里带着一丝嘲讽。外地姑娘突然跪到地上哭起来：“大爷大叔，求求你们，放我回家吧，我是出来打工的，是他们骗我到这里的。”说着在屋里寻找那两个外乡人，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姑娘一声哭叫，爬起来就向门口冲去。早有人把她抱住，拖到东厢房里，关上门，守在门口。
　　 “天也不早了，歇了吧。”几个老者说着往门外走，嘴里一股大蒜味。胡仁丹把他们送到房头。转身回到门口，对看热闹的媳妇和光腚孩子们说：“都散了吧，改天请大家来坐。”
　　 媳妇们和光腚孩子们哄地一下散开了。
　　
　　 二
　　 夜已深，村里关门闭户熄灯歇息了。忙活了半夜，胡仁丹两口儿坐在堂屋算是喘口气儿。胡三站在一旁，低着头搓手指头，不知如何是好。胡仁丹冲胡三道：“你站这儿呆头鸡一样弄啥哩？洗脸刮胡子去，像个新郎官的样子！”
　　 胡仁丹婆娘说：“娃儿，一会儿嘴巴放甜点，哄哄你媳妇，多说好听的。女人头一回都要端个架子，你得让着她点，先礼后兵……”
　　 胡三喜滋滋地奔到院里，三下两下就把胡子刮了，腮帮上还刮出血来。胡仁丹婆娘冲着胡三向东厢房挤吧挤吧眼。胡三摸着腮帮子，屏住气来到东厢房。外地姑娘在里面一边哭一边拍打门板。守在门口的一个半大小伙子打开门，将胡三推到房内。
　　 胡仁丹两口儿坐在堂屋，支起耳朵听东厢房里的动静。不知道胡三和外地姑娘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地姑娘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接着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
　　 胡仁丹两口儿相互瞅一眼，不知是喜是悲。两人几乎同时走到东厢房门前，从屋里传来“窟窟嗵嗵”的厮打声和家具的碰撞声。外地姑娘凄厉的哀嚎从门缝和窗缝里钻出来，在夜空中回荡……胡仁丹和婆娘对一下眼神，咧着嘴笑了。老三读书不多，男女之事却是无师自通。两人关了堂屋的门，进里间屋歇着去了。
　　 月亮升到中天，如水的月光照着几个捂着嘴、弯腰撅腚听墙根的媳妇和光腚孩子。
　　 第二天，邻居们看见胡三精神抖擞地出现大家面前，脚上虽然没穿袜子，但脚脖子已经洗白，身上穿的新衬衣，胡子也刮了，整个人比平日利索，以前一副憨呆模样全然不见踪影。
　　 村口老槐树上，几只喜鹊不停地喳喳叫。
　　 几个娘们玩笑道：“胡三，走路腿有些飘哩，是不是浑身发麻，飘飘欲仙？”
　　 胡三挠着后脑勺，嗫嚅道：“嫂子说的啥话哩，嫂子说的啥话哩……”
　　 “夜黑听见你像个老母猪一样哼哼吃吃哩！”
　　 胡三红着脸嘿嘿笑起来。
　　 女人真是好东西。胡三感觉很美妙，外地姑娘玲珑的身子引得他心跳加速，血管里高涨的欲望从头到脚来回鼓荡，涨满全身……外地姑娘竟然会求胡三放她回家。剜到篮里菜岂有送回去的道理？外地姑娘小母鸡一样，反抗毫无力气。胡三长满老茧的大手捉住她细嫩的手腕子，三下两下就将衣服剥个精光。外地姑娘穿着衣服看去细细巧巧的，但是扒光了却是肥肥美美。
　　 “嫂子你说，”胡三咽口唾沫，“嫂子你说，女人光肚子，仰八叉躺着，像个啥哩？”
　　 “像个啥？”娘儿们笑道。
　　 “光牛牛，白生生，像翻肚蛤蟆哩。”
　　 几个娘儿们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笑声直冲天际，把老槐树上的喜鹊惊得拍着翅膀飞走了。
　　 阳光暖暖的，让人心里发痒，虫儿也从地下钻出来晒暖儿。时令已是暮春，谷雨过后，气温回升快，地里的麦子都能听见“嗤嗤”的拔节声。扬完花以后，麦子就该灌浆了。
　　 夜幕降临，外地姑娘又开始了一天中最凄惨的时刻。黑夜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蹂躏撕扯一朵刚刚含苞绽放的花儿，散落满地的花瓣带着血腥。一到夜晚，胡三就变成了“恶魔”，没有人性，只有兽性……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村里突然乱起来，人喊狗叫。原来，半夜里，外地姑娘起来上厕所，胡三看她只穿一件衬衣，下身光着，也没在意，翻身睡去。等到一觉醒来，不见外地姑娘回来，胡三迷迷瞪瞪起身去找，厕所里连个鬼影也没有。胡三一下慌了：坏了，外地姑娘跑了。胡三忙把胡仁丹两口儿叫醒，再通知亲戚邻里，整个村子里能叫起来的都被叫起来，举着火把敲着锣，分三路向垭口方向追赶。垭口村距镇子有三十多里，白天有公交车通往县城。
　　 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像早先电影里闹农会。凌晨四点多，在出村十多里的地方将外地姑娘捉住。外地姑娘穿的是高跟鞋。由于人地两生，不知躲藏，又不敢走大路，一个人在大山里走了大半夜，脚也崴了。直到东方隐隐露出光亮，外地姑娘看见一条路若隐若现通到小镇方向，突然松一口气，终于累瘫在路旁的草地上。身后越来越近的火把和狗叫也都不管不顾了，外地姑娘因为惊吓过度，已经昏迷过去。
　　 胡三恼怒地在姑娘屁股上一顿猛踹：“妈的，跑啊，咋不跑了？”
　　 外地姑娘像一滩烂泥，不知疼痛。大布衫下伸出两条白藕棒子似的腿，一只脚脖子肿得老高。那姑娘逃跑时将胡仁丹婆娘晾在院里的一件斜对襟大布衫穿到了身上，像道观里道姑身上穿的道袍。
　　 胡三气得呼哧呼哧的，可人总得弄回去。胡三抱起外地姑娘，往肩上一甩，像扛一扇褪了毛的猪，一句话也不说，闷着头往村里走。村民们不止一次追赶逃跑的外地女人，早已见怪不怪，一个个跟在胡三身后回村，像夜袭岗楼得胜归来的民兵游击队。
　　
　　 三
　　 有了第一次，便有下一次。期间，外地姑娘又跑过两次，都是大白天，晚上不敢跑了，那场景太恐怖，抓回去好似要被千刀万剐或浸猪笼。所以，外地姑娘选择白天逃跑，一次刚逃出垭口就被抓住，再一次尚未出村就被揪回来。为此，外地姑娘挨了不少打，不是脸上青肿淤血，就是瘸腿掉胳膊。
　　 为了防止外地姑娘再次逃跑，胡家把人分班，轮流看管。好在现在农闲，人手够用。最不放心的是胡三，整天提心吊胆，睡觉也不踏实，外地姑娘晚上去厕所，他在后面跟着。“这他妈算什么事？”胡三心里骂道。东边下雨，西边跟着打伞，成“陪绑”的了。最后胡三干脆在屋里放个屎盆子，拉屎撒尿就在屋里，也不嫌臭。
　　 因为看管媳妇，一个夏天，胡三没有出去找活干。
　　 外地姑娘虽然弱小，性子却是刚烈，挨打受骂也不屈服。眼见跑不成，又开始绝食，任你是鸡蛋软饼还是玉米稀饭，就是不吃不喝。一天两天还扛得住，第三天，外地姑娘出现嘴唇干裂，嗜睡昏迷状况。胡三一家只好强行撬开姑娘的嘴，灌水喂稀汤。姑娘一心想死，把灌进嘴里的东西又吐出来，但总算吃了些食物。几天下来，把个胡仁丹一家折腾得上下不得安宁。胡仁丹婆娘就有些发愁。
　　 “见过跑路的，见过寻死觅活的，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婆娘唉声叹气道。
　　 “依我看，花钱买媳妇的事不可靠，犯法不说，弄不好还和媳妇结仇气。”胡仁丹坐在椅子上，耷拉个脑袋，手里的烟早就灭了。
　　 “那你说咋弄？”婆娘问。
　　 “我会知道咋弄？”胡仁丹也是一肚子火气，“早知道尿炕就睡筛子里了！”
　　 花钱买媳妇是婆娘的主意，当然，胡仁丹也不反对。眼见胡三奔三十了，人也不孬，偏偏就说不来媳妇，连寡妇二婚茬都不好找。垭口村男多女少，村里年轻女子又大多嫁到外地。就算娶个当地的媳妇，可花费太高，相比之下，花钱买媳妇反而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