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
　　
　　 “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文士的雅趣,“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失世俗生活中的佳味。只要我们有闲暇去细细玩味并自得其乐，就能从凡俗的烟火气中品出最美最暖的四月天。
　　 童年时代一切的美好我都刻骨铭心。记忆中做饭是母亲的永恒事业，永远是做完一顿立刻为下一顿发愁。一日三餐极其简单，早上通常是面疙瘩汤，把玉米面拍成厚厚的饼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等八印大锅里的水一烧开，把面疙瘩“哗”地推到锅里，熟了，用碗舀了，就着咸菜疙瘩，我也能喝上两碗。如果用油炝炝锅，扔几个菜叶，那就更美味了。
　　 中午一般是正餐要蒸窝头。窝头和面子是有区别的。面子是玉米饼子，一般做汤或贴在锅沿周围的，今天吃的地锅鱼配的面食就是那种。窝头有讲究，专门有蒸的工具叫“橛子”。把玉米面团成一团，用拇指抠一个窝，放在橛子上转，就具备了窝头的雏形。发过酵的比死面的软和，好吃，有股甜甜的味道。不管好吃难吃，一出锅统统光，不像别人家蒸一顿能吃三四天。一掀锅盖，大家“哗”地围上去，场面特别壮观。三哥干脆用筷子一串两个，也不就菜，躲一边吃去了（其实很少炒菜，通常是蒸碗虾酱或是蒸几个茄子用盐一拌下饭）。四姐文弱，一般挤不过如狼似虎的哥哥们，急得直喊“排队，你们排队不行吗？”谁也没空搭理她。
　　 放学回来，小孩子就饿，放下书包，摸上一块干粮就跑出去跳房子、打沙包、跳皮筋……忙得很。我家是不许拿干粮的，因为一乱拿，晚饭就没了着落。那时，我们三个小的最羡慕有奶奶家可以拿到干粮的孩子。有时陪伙伴回家拿干粮，大人也会递块给我，抑制住满心想吃的渴望，礼貌地拒绝。因为母亲严肃交代过，不许眼热别人家的东西。
　　 偶尔会在汤里放上一把黄豆，那就热闹了。三姐动作慢，用汤勺搅半天，几乎把汤都溅到锅沿上，也捞不到几颗，而且捞到的大多倒在从来不争的三哥碗里。二姐机灵，用勺子巧妙地一旋，就像中国跳水队一样囊括了所有的“金牌”。这时，母亲通常会出来主持公道，训斥她“给小孩子留几粒”。
　　 吃饺子在我家相当于“国宴”。年三十晚上，几乎全部上阵下手包，连锅盖上都摆满饺子。包多少吃多少，能把站着下饺子的累得直不起腰来。年初二就得换窝头，因为吃不起也包不了了。所以，至今我对玉米面有一种仇恨情结，虽然在超市里窝头比馒头贵多少倍，打死我也不买。就像好友国英有仇恨地瓜干的情结一样，都是那些年给穷闹得。
　　 新衣服只有过年才有，大孩子只做一件，要裤子就没褂子，小孩子能做一身。平时，永远是接班穿大的替换下来的。大哥上大学那年，缝了一件棉外套，二姐眼热，死皮赖脸穿了两天。
　　 睡觉睡大炕，被子不够。我和四姐通脚，小哥和三哥通脚。三哥汗脚，小哥常常抱怨。四姐坚持头朝里睡，她的理论是“晚上有小偷进来，给你们砍下头来就活不成了，给我砍下脚来我还能活。”一副深谋远虑的表情。
　　 大哥大学毕业时，夜里与母亲悄悄商量，就毕业后去留和选择女友征求她的建议（大哥是我们村出名的美男子，唱样板戏都不用化妆，在大学很受女学生青睐）。小哥用脚蹬我，示意我注意听，蒙着头笑“大哥要娶媳妇了”。母亲一边掉泪，一边随手摸个枕头向我们砸过来，低低地说“你是家里老大，你走得远了，这一帮弟妹怎么办？”我俩挨了砸，趴被窝里不敢喘气。后来，成绩优异的大哥放弃留大城市的机会，分配到广饶县，并选择了不美但贤惠而且不嫌兄妹多的大学同学当了我的大嫂。
　　 麦收结束后，家家开始忙着编织麦秸草席。
　　 我们的任务是把麦秸剥得很光洁，不留一丝皮叶。哥哥们搭好长长的支架，姐姐们就来回挥动着系着麻绳的砖头编织。我们站两边，一把把递着麦秸，看着那草席越变越胖，羡慕极了。有时也偷空编上一点，但往往露馅，姐姐解释说，接口处接不好，草茬子会扎皮肤。
　　 童年最快乐的时光要数夏天的晚上。
　　 吃过晚饭，三姐负责扫干净院子，我和小哥负责抬出大大的麦秸草席，铺在地上。三哥就会去燃起一堆杂草，然后闷住，让浓烟把蚊子熏跑。我们齐刷刷一躺，有一个排的兵力。那时的天空真高，很清亮，清得仿佛能滴下水来。繁星密密地镶在丝绒般的夜幕上，近得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院子里石榴花开得正艳，就等着秋风来呵它的痒，然后露出它玲珑的牙齿。两棵参天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密得几乎透不过月光。夜风袭来，能听到树上鸟巢里鸟儿扑闪翅膀声和梦里呢喃声，和着飒飒的树叶抖动声，汇成夜的交响曲。露珠儿细细地洒在脸上，皮肤也晶莹得透亮。
　　 这时，满天星光的大院里，夜晚的演唱会拉开了帷幕。草席是舞台，演员是我、小哥、四姐。四姐害羞，不肯独唱。我和小哥脸皮厚，在“观众”挤眉弄眼的喝彩声中，唱了一首又一首。我还唱戏，披着姐姐的方巾当斗篷，脚踩小哥脊背唱“打虎上山”；越剧呢喃，听不出一句唱词，演贾母、贾宝玉，所有角色都难不倒我，歌词一律是“组在，组在”，笑得“观众”打滚（多年后，当我甩着长长的水袖，如泣如诉地唱着程派青衣“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时，姐姐们会唱歌似地调侃我“组在，组在”）。压轴节目是我和小哥合唱“春风阵阵吹心窝哩，赛罗赛，赛罗赛，我向党来唱只歌哩，赛罗赛，赛罗赛……”在我俩雄浑气势的带领下，四姐也加进来，越唱越洪亮，最后齐吼一声“赛罗的赛”，演唱会达到高潮。“观众”热情很高涨，笑得全趴下了。
　　 演唱会闭幕后，月已中天，夜凉露重，母亲就指挥着哥姐们开始往屋里搬运熟睡的我们了。
　　 闭上眼睛，当年美好的情景历历在目。蔡琴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边“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叶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真好，真难了，我那最美最暖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