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舒爱华校长的心情坏透了，一股无名之火一直压在他的胸腔里，他想渲泄，又没去发泄。
　　 昨天，他去教育局参加全县的中考综合评估会，当领导宣布成绩时，既宣布了前三名，又宣布了后三名作为陪衬。他所领导的学校在全县二十所同等的中学中没有得倒数第一，却只与倒数第一只有两步之遥，被点名作为陪衬理当其中。当时，得了前三名的校长就在他的身边，他们是师范时的同学，那位同学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和自豪。他的脑袋像秋天的茄子，沮丧得夹在两腿之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教学质量是学校的生命，舒校长的学校今年中考比他同学的学校的上线人数还要多，而就是没拿到奖，还得了倒数第三。这其中必有妙处，他事先也找过教研室的蔡主任，只不过是空着手去的。蔡主任说，你们学校初三流失的学生太多，没有正规手续，可能要背零蛋。舒校长说，那些学生被我们学校老师做工作去了县职业技术学校。蔡主任说，县技术学校的名册还没造好，可那去了的学生不到三天就溜之大吉，出门打工了。舒校长说，那不怪我们，我们苦口婆心地把学生及家长的工作做通，去了县技术学校，保流失应该是县技术学校的事儿，难不成我们把床铺好了，还要陪着睡不成，那不成了名符其实的三陪了？蔡主任的脸色有点儿菜青色，说，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全县都是这个政策，都是这样算的，难不成给你一个人开绿灯？他无话可说，怏怏地走了。
　　 事后，他才知道，他同学在蔡主任的点拔下，去邻省的兄弟学校开了几十张假转学证明，将不算数的人头全部吹去，永远消失。他更知道，他同学去蔡主任家的时候，手中免不了烟酒。
　　 但此时才知此招儿，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只等来年吧，他要狠狠出手，一洗雪耻。
　　 中午，全县的校长们聚餐，他同学高举着酒杯，脸上显尽得意之形，说，舒（输）——校长，老同学和你碰几杯？舒字拖得老长老长，意味深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二话没说，喝了八杯闷酒，拿眼斜视了他同学一眼，别高兴得太早了，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以前每年中考大会时，点过名出过洋相，也就算了。而今年新上任的女局长在聚餐结束的时候要他去局长室，当然，还有另外两位。当另外两位校长灰着脸从局长室出来的时候，他就进来了。女局长的很美，眼睛很妩媚，他不敢拿正眼看，心里默默想，这是一个大男人的悲哀。女局长说，输校长，明年把你这个舒字改成赢字，到时，我叫赢校长，然后上台领奖，有没有信心？女局长的话很短，一语双关。舒校长听出来了，这是诫勉谈话。他立即想电影上战争片的一句话，随口说了出来，“保证完成任务！”声音很大，吓了女局长一大跳。
　　 走出局长室，她心里觉得窝囊极了，当校长竟然把姓都当掉了，改姓了，悲哀啊，咋对得起地头里的那几坯黄土。在学校里，老师们是不敢把他称输校长。有一次，一位新来的女教师找她有事儿，嗲声嗲气地叫输校长，声音拖得长了一点儿，其实也是听不清楚的。他把眼一瞪，露出凶相，说，说话得用普通话。那位女教师莫名其妙，脸胀得通红，柔泪差点掉了下来。今天，这女局长公然面对面揭了他的痛处，但这火又不能发，只能忍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呀。
　　 在学校，没人敢叫他输校长，当面就喊校长，丢了姓似的。也只有他老婆在和他干完那事儿后，常戏谑他，你们男人，喝了泉水，忘了供水的人儿，就像你的姓，做了个比芝麻小几倍的官，就忘了你的祖宗。他知道老婆的意思是说，女人兴奋之后，还需要男人的爱抚，才会意犹未尽，而男人猴急罢了就想一动不动。也有拍马溜须的人，不叫他舒校长，而叫他赢校长，他也不计较。更多的是一些默默无闻的教师，背地里叫他鼠校长，只因为他的眼睛比较小，贼眉鼠眼的。
　　 打开校长室的门，他感觉室内的空气闷闷的，像极了他的心情。他拉开了窗帘，手重了点儿，哗啦一声，窗帘连同固定的杆儿一起落了下来。杆砸在地上，窗帘的一角还在他的手上。几块和杆一起落下的水泥块儿，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一股粉化了的呛人气味扑入他的鼻孔，他响亮地打了喷嚏。骂道，娘的，都素质教育了，还尽管成绩，有本事儿把这豆腐渣工程管管，也不免汶川地震中死了那么多学生。他把地面上的豆腐渣扫起倒掉。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一缕一缕的，像嘲笑。心里还是闷闷的，口干舌燥，是多喝了他同学的那八杯闷酒，一直闷到现在。饮水机一直开着，显示灯是绿色，他拿着自己双层保温水晶杯，挺昂贵的，是和老婆热恋时，老婆花了一个月工资买的，送给他作纪念，意为送一辈子的意思。每次开会的时候，他会拿着杯子坐在主席台，杯子里的水透过夹层，映着阳光，有点儿耀眼，象征着他显贵的地位。他每讲三句话，都要呷上一口白开水，这是多年的习惯。他接了满满一杯水，杯口冒着白气，滚烫烫的。他往靠背电脑椅上一坐，手和杯子顺势重重地笃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水晶杯双层炸裂，一道道优美的曲线，滚烫的开水溅了出来，他的脸上手上都有，当然身上也有，特别是胯下，湿漉漉的一团，像中国的地图。手上和脸上有几处火辣辣地生痛，冒出了几个红斑，像疹子。他嘟咙了一声，妈的，活见鬼了，人不走运所气，盐罐里生蛆。
　　 他只好折回家，手上和脸上几处火辣辣地痛，他得回去，涂点儿牙膏，退火。
　　 舒校长的家就在校园内的家属楼，梃好的楼层，五（吾）楼，听起来叫起来都顺口。才调进来的时候，只有四楼有一套空房，老婆祝东芳（方）闲四楼口风不好，说，四（死）楼四（死）楼，叫起来听起来多晦气。硬把五（吾）楼倭爱国老师给撵了出来。倭爱国老师是三朝元老，正好街上买了套新房。新来的校长这么说了，自己的新房油漆味还未干就搬了进去。
　　 他开门进了洗手间，照着镜子，把自己的脸抹得像个花脸，京剧的演员，可惜，单纯了一点儿，就一种白色。老婆还在被窝里，见他这样，咯咯地笑，怎么忘了祖宗，变成鬼了。牙膏在脸上敷了一会儿，感觉良好，走出门的时候，自己一堂堂一校之长，这样坐在办公室，有失形象。他又掏出手纸，擦擦脸。
　　
　　 二
　　 再次进办公室的时候，一阵阵甜甜的笑声过后。“舒校长好，”又是嗲声嗲气的声音，见鬼了。这是本校教师何时进的老婆方翠翠，浓妆淡抹了一些劣质的脂粉，可掩饰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鱼尾纹在她笑的那一刻由眼角辐射到两鬓。她的身段保持地极极，胸部和臀部的线条优美，说话的时候，总爱把身体伸曲一点儿，低胸衫遮不住两个丰满奶子的弧线。舒校长把眼一瞪，脸胀得像猪肝，本来差极了的心情，如雪上加霜。但见到那两道凸起的弧线，眼前一亮，这是他昨天和今天以来驱逐烦闷的一道风景。可她毕竟是本校老师的老婆，兔子不吃窝边草，朋友妻，不可欺，他是一校之长，是这个大家庭的主人。他立即收回目光，咳嗽两声，正了正嗓门，像开会发方般训话。
　　 “我说方翠妹子，你不再家好好呆着，跑到这校长室来有何贵干？”舒校长问。
　　 方翠翠没有急着回答，又是一阵嬉笑，丹凤眼，抛了个媚眼。说：“校长，没事儿的时候到你这儿来陪你聊聊天也好呀。”这次，她没有叫输校长。
　　 “我这是工作的地方，有屁快放，无屁走人。”舒校长一脸严肃，他受过高等教育，深知廉耻二字，老婆东芳很爱自己，这种像似风尘女子的人，少接触为妙。他在想这些的同时，也在为何时进老师感到悲哀。何老师比他先到这所学校，属于剩男中的圣斗士，三十好几了才讨了这么个老婆，也许与他的名字有关，与时俱进吧。这个女人进他的办公室也不止一两次了，头两次穿着很朴素，村姑打扮，进来总哭哭啼啼。说家里是半边户，时进的工资微薄，不能养家糊家，她想到后勤厨房做饭，以缓解何时进精神上的压力。当时，他也深深感动，可厨房里的人超编，都是本校老师的妻子，他减谁呢？手掌手背都是肉，他要一碗水端平，就对方翠翠，就说，你在家等着，若有人不干了，你来顶缺。望着这个单薄女人离去的人影，舒爱华有点儿感动，他知道教师的生活清贫，无权无钱，是社会的弱势群体，而本校这样的家庭很多。后来，方翠翠又来过一次他的办公室，一个半边户的老师媳妇出门打工了，留下了一个空缺。他本来要方翠翠去顶缺，可姨妹子要去，老婆又拗着不行，所以方翠翠这次的希望又成泡影。
　　 前两次的印象都是蛮好的，可这次，舒校长哎了一声，扮得像个窑姐似的，他有点儿厌恶。他把头偏向一边，不想再正眼看一眼。就说了刚才的话，表现的很严肃，严然一个领导。
　　 “校长，你可别发火，火气伤人，伤害了身子可划不来，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方翠翠见自己这招儿不灵，换了一副嘴脸，其实，她本身就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人，神情，变得严肃。
　　 “你要是想去厨房当伙夫，现在没有空缺，你得耐心地等待。”舒校长见方翠翠的脸色变了，语气缓和了许多，他是这个大家的主人，不得不考虑教职工们的实际困难。
　　 “可我等了三年了，真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方翠翠显然不屈不挠，本来自己的职们叫那小姨子顶了，心中早就不服气。
　　 “我也难处，望你理解，下一个的空缺，哪怕是天王老子地王爷，我都给你留着。”舒校长说出这话，耐心已受到攻击，打发方翠翠早点儿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老呆在自己的办公室，也不是个事儿。
　　 可这会儿，方翠翠既没有回答，也没像要走的样子。把身子沙发的靠背上靠了靠，许是向前探久了缘故，见起不了效果，何必假惺惺的，自讨苦吃。然后又是咯吱地笑一阵子，不是嬉笑，是鬼笑，是诡笑。
　　 笑得舒校长头脑转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小娘伢们到底别着哪门心思？像调戏人似的，笑声里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息。
　　 舒校长一阵发怵，怔了怔神，沉默良久，鼠眼眯成一条缝。
　　 方翠翠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甲。她在暗中较劲，是对舒（输）校长一次次失诺的惩罚。反正自己是平民百姓，你能把俺咋办，拉不敢拉，推不敢推，这样做，有失校长身份，报警他又是主人家。这就是模！模够了，也许这贼眉鼠眼老滑头的舒（鼠）校长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开始的招儿不管事儿，她为自己的新招儿暗暗得意，情不自禁地诡笑了一阵子。
　　 这次可真把输校长的闷气和怒火给闷出来了。只见他狠地捶了一下办公室，眼发绿光，毫不客气地说：“方翠翠，这是校长办公室，不是你嬉皮笑脸的地方，没事儿，请自便！”一字一停顿，咬牙切齿，牙根咯噔咯噔响。
　　 效果达到，时机成熟，方翠翠敛住笑容。说：“赢校长，俺求你一件事儿。”
　　 “有屁快放，不放走人。”舒爱华等得不耐烦了，没见过这么没素养难缠的伢娘们。
　　 “我想请你把俺何时进调到后勤工作。”方翠翠一板一眼地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舒爱华竖起耳朵，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我想请你把俺何时进调到后勤工作。”方翠翠重复了一遍。
　　 舒校长听得真真切切，瞳孔惊得竖起了一条直线。
　　 “你疯了，把何老师调到后勤工作？我没听错吧？”舒校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疯女人，两个时辰一直都疯着。
　　 “我不再给你添麻烦了，不再去厨房顶缺了，请你把何时进调到后勤工作！”方翠翠说清清晰晰，不拖泥带水。
　　 “后勤岗位都是些老弱病残，上不了讲台的人，何老师去哪儿干什么？”舒校长解释着。
　　 “这些，我都知道，我想让何时进到后面的基地上种菜。”方翠翠一点儿都不糊涂。
　　 “他会种菜吗？种菜的已经有人了，是五十多岁的李老师，何时进够五十岁吗？正值青壮年，奔前途的好日子，咋有这想法？”舒校长一脸迷惑。
　　 “求求你了，校长，你大人有大量，你就答应吧。”方翠翠说着，眼泪婆娑。
　　 真是个疯女人！疯女人！疯女人！
　　 昨天女局长的媚态，他不敢正眼瞧，是因为女局长的媚态中有着威严，话中有话，令他震慑。今天这方翠翠笑中有哭，哭中有笑，实实在在的一个疯子。他感觉世界变了，女人都怎么呢？一惊一乍，像五彩斑斓的霓虹，又像冰冷冷的雪球。
　　 “何老师可是我们初三的骨干把关数学教师，去种菜，教师们嘲笑，局里领导批评，我还能当这个校长吗？不就是要到厨房做饭，挣点儿钱，补用家贴吗？我那小姨子成天叨唠工资低，干不下去了，这个月底我把她打发走了，你就去顶缺。”舒校长见方翠翠在挖墙脚，松了口气。
　　 这个大家庭的主人真难当！舒校长叹了口气。
　　 “求求求你了，校长，我不顶缺，只请求俺何时进去种菜。”方翠翠似乎不屈不挠地说。
　　 嘿！这伢娘们还较上劲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何时进老师工作业绩突出，校委会正商讨提升为教研组长，你这是无理要求！没有理由！”舒校长又极不耐烦地说。
　　 “有些事儿是不需要理由的，求求你，我可以给你下跪。”方翠翠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罢，起身，卟地一声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