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寻找德哥(小说)
走上古老的石狮子桥,没有抬头,就看见桥另一头的建安大楼了。远看大楼,巍峨、挺拔。
走近,需仰视。
桥底,江水一路翻腾东去,江面飘荡起层层水雾,袅绕不息,将大楼一半笼罩。
门卫从窗口探出头,什么事?
正要通过伸缩大门角门的他,只能进了门卫室,在来访登记册一栏填上日期时间理由名字等,在部门一格停顿了。我不知道德哥在什么部门,也不清楚他的真名,我们平常都叫他德哥。他对欠着身体的门卫说。
德哥?门卫瞪着他的鱼泡眼,向上不断翻白,仿佛极力在搜肠刮肚,眼白里布满网状血丝。最后还是摇摇头,没听说过!会不会你找的人名字里有个德字?年纪多少?
嗯!他想了想,应该是这样,你知道名字里有德字的人吗?
门卫眼睛又瞪大了,笑死,这里上千个人来来去去我那里搞的拎清!他从抽屉里拿出本名册,丢在桌上。你自己查。然后就坐到椅子上,哗啦哗啦翻上报纸了。
翻开名册,里面的目录标的非常清楚,各个部门、子公司、所属工厂,各部门子公司所属工厂里按职位顺序排列,名字、楼层、联系电话,清清楚楚。
去年6070群年会上,他敬德哥酒,那个时间点,德哥已经尽显醉态了。德哥拿眼呆呆地盯着敬到他面前的玻璃酒杯,玻璃杯里液体与杯子同色,只能从杯壁显示的一个不断晃动的圆圈,才能判断出酒的深浅。他敬的是白酒。德哥就那么看着,慢慢眯缝着眼,凑近杯子再凑近,然后眼光才开始移动,移到端着酒杯的手上,然后顺着手腕移到手臂再到肩膀,最后目光终于聚焦到端着酒杯敬他酒的人的脸。德哥看着的脸,正含着丝笑意,欲笑却又极力控制着笑的表情,矛盾的脸,僵硬。德哥卷着舌头,你——是——你……你凡人!
哎——对,我叫凡人,德哥记性真好!
哈哈哈——我当然记得你啦!你不就是人人说的小才子嘛!
哎——哎——
你不算是新人哦!
哎——哎——是啊是啊!来6070时间不短了,就是活动参加的少。
你好像就参加过一次活动哦?
哎哎,是啊是啊,以后一定多参加一定多多参加。
好,那就好,来,我敬你酒!德哥从桌子上拿了瓶已经开启的啤酒,就往自己杯子里倒,啤酒白色泡沫呼一下子就从杯子里涌了上来,瀑布般溢出,流满他的手,他不介意,推过酒杯和凡人的杯子一碰撞,就顾自一仰头,喝了,然后将酒杯倒个头,点一点。我喝了,你——喝。
凡人心里喊一声:好酒量,干脆。也一仰脖,喝了,也倒过酒杯,点了点,同时一脸痛苦状,酒辣的。凡人从下午进了这个餐厅大厅就一直注意着德哥。不仅仅是凡人注意德哥,今天来聚会的6070三百多名群员都注目着德哥。他是群主,是有五百余人的群主,是头。
凡人经常听人提起这个群,说这个群分成好几组,有冬泳队组、垂钓组、登山队组、徒步毅行组、夜行组、自行车队组、长跑队组,几乎囊括了所有群众性活动组织。每名群管理就是其中一个组织的具体管理者,所有管理者都听从群主德哥的调遣安排。
凡人好奇,是什么样子的人,能够把来自不同行业不同性格的人管理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且都是自发自愿的。经熟人介绍,凡人才进了这个群。6070群,顾名思义,都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出生的人。
凡人拿着名册一页一页翻着,看见名字里夹有个德字的,他就在纸上记下来,名字,部门,职位,办公室楼层,办公室在楼层的顺序门牌号。起先他都记有职位的,经理,科长,股长等,都带有职位标记的,为了不遗漏,后来他又把名字里含有德字的普通科员干事等也添加上了。虽然他潜意识里觉得多此一举。
6070年会,通知自愿参加的人下午就赶到,凡人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不就吃个晚饭嘛,至于要这么早去候着吗!所以中饭后他美美地小憩了些时间,才出门,一路慢悠悠晃荡荡赶去聚会场所。
聚会点设在五星级黄龙大酒店6楼餐饮部。
走出电梯,强烈的音乐像室内轰燃的火焰向他喷涌。一场自发组织自娱自乐的年会节目正在进行中。
应了一句话,高人在民间。大厅整排的圆桌都坐满了人。台上节目精彩纷呈,歌舞个唱相声朗诵杂技……6070联欢会,办的有声有色。一男一女两位节目支持人,也是群里的。凡人感觉他们主持的有模有样,比很多官方举办的活动,更有亲和力,更有人气。
通过主持人的不断介绍,让凡人惊诧不已。6070里什么职业的人都有,所唱的不少歌词竟然出自群里人,有填词的有谱曲的,有编排舞蹈的……
凡人拿着自己记着名字的纸条离开传达室,往右走上十几步,突然左拐,就站在建安大楼总部大门前了。大楼前有两棵大树,估计够俩个大人搂抱那么粗,叶子如绿铜钱。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树种,见识毕竟少。肯定贵,也许每棵就上几万。
他走向大门,潜意识里仰头,大楼上部被飘荡的水雾包裹,若隐若现。他抽口凉气,脚底就有些虚,如踩上了棉絮堆。
感应玻璃大门徐徐开启。
他的影子忽然被拉长,又蛇似地扭动。他就看见他的影子绕着一个大柱子,不停地变换身形。大厅里两根熠熠发光的圆柱,如定海神针,岿然屹立。
越接近圆柱,凡人越觉得自己是只犯懵的嫩鼠,正迷迷糊糊地靠近大象腿。他的确是迷糊了,他正迈着太空步。地面光滑明亮如镜,他每次踏足都感觉如履薄冰。好在……附近没有人,附近没有人是凡人自己的虚幻,他自己并不知道是虚幻,他注意力太过于集中在太空步上了,事实上产生了空间的虚无——此刻的世界只有他的存在。
战战兢兢地穿过两根柱子之间的空旷地带,终于到了电梯口,他沉重地嘘了一口气,沉重到他的口腔居然发出一串哨子般的声响,悠长,久久才息。
对着几排标有数字的圆形按钮,他选择了一个数字,按了一下,许久,电梯门依然如故。奇了怪了,再按,再等待,依然。他就变的急躁,手指按按钮的节奏依次加快,快绝望的时刻,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没有卡你是打不开的!他猛然回头,那人就站在他背后,垂着眼帘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有种似有似无的蔑视。
那穿着制服的人个子太高了,需仰视才见全貌。
那……那……怎么打开。凡人说话成结巴了。
那制服扬了杨下颚,努了努嘴。那边登记去,她会拿卡帮你开的。凡人才发现,在大厅另一边有个矩形吧台,就如大酒店里接待台差不多。矩形台后面,露出小半个上身的女人正看着他这个方向。
那女人下巴搁在一手腕上,另一只手手指夹着一支笔,手指灵巧地把笔玩的团团转。
凡人在登记表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地址联系电话以及即将要抛弃他的单位的名称。在他填写这些证明他身份材料的时,女人说:你不是公司内部的人,没有身份卡开不了电梯,所以我开了电梯,你才能上,都是没有卡你能下电梯。他就哦哦哦地点头应着,表示明白了。
随着女人走到电梯口,他咽了咽馋水:不错不错,啧啧,好身材!感觉女人近三十岁的年龄,或许实际更大些,现在的女人已经不容易看出实际年龄了,究竟多大谁说的清楚呢。白衬衫蓝色裤子半高跟,衣裤非常贴身,女人走着,如颠舞步。
几楼?女人问。灵魂回窍,他愣了愣,才答:三十四。
女人拿卡在门沿一个方形孔里一插,“滴”一声响,电梯门开了,她就取回了卡,转身,扭捏着身体走了。
他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他报了的楼层数字,是他要找的人在名单里办公室在楼层是最高的一个。这样他就可以自上往下找人,不用担心进不了电梯了。
看来来找德哥是找对人了。刚才站在桥上,心里还在忐忑。单位要裁减百分之十的人员,凡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就是那被裁的十分之一里的一员。都半老头了,热能即将耗尽,没有技能,没有太多的体力和精力了,被剔光肉的骨头,用场不大了,供源丰富,随时可以根据情况丢弃了。
在6070群年会上,凡人喝到后来也醉朦胧了,意识提醒他:该问问德哥。他凑到德哥身边,嘴巴贴近德哥的耳朵:德哥德哥,听说你是在建安公司,是不?德哥回过脸来,张大嘴,并不合拢,哦!哦!眼神迷离。
好单位啊好公司啊,国营上市公司啊!幸福!
德哥把已经转向别人的脸又转回来,嘴巴仍然不合拢:嗬!嗬!嗬!点点头。又有人在喊:德哥,我再敬你老大一杯!喝!
凡人本想再问的话只好刹住。
在来找德哥的路上,就在桥上,他想打退堂鼓,可想起单位马上就要公布裁减人员的事,他只能舔着脸去找德哥帮忙了。小道消息:他正是被裁减的人员之一。有时小道消息非常精准。家里俩孩子正在读书,只要停掉收入一个月,那日子就要断顿了。
无法想象。
只能去求人。德哥也许会帮这个忙的,只要安排个工作,只要有稳定收入,日子就能挺过去。
进入电梯,电梯上升,突然就感觉身体失重,心慌慌的。不安的情绪在这封闭的环境里弥漫。电梯硬生生将人和大地隔离。为什么双脚不是踏在土地上就让人不踏实?
年前,就是进了6070后第一次参加登山活动,也是凡人目前在6070唯一参加的一次。德哥是这次的领队。有人数限制,只能每组20人。他报名早,交完体检单,准备好所有登山装备,提前有人来检查装备,检查通过,他才正式有资格参加这次的登山活动。
去的地方离城市并不太远,十几公里,却有名,山叫棺材岩山。远远看去,山峰就如一个巨大的棺材。山脚宽大厚,椭圆。往上攀爬,至山腰,山形急收紧,在山腰抬头往山峰看,不见顶,巨行棺材状山峰,如帽,遮了人的视线,仿佛将天也遮了大半。
事先德哥是派人探过路的,知道山的险恶,就在本地方找了熟悉地形的向导。若没有向导,根本就找不到上山顶的小路。先前探路的自己试过,绕着山腰寻找路径,结果是回到原点。再绕,还是回到原点。
跟着向导,绕到后山一处停了下来。细看,才见有条路径,似有似无蛇形而上。确切地说,这算不得是路,而是下雨天雨水冲刷而成的临时水道。向导先独自上,向导带有长长的一根铁锥,还有铁锤和攀岩绳。约一个多小时,终于有绳子从岩峰垂下。把绳头在腰间绑好活结,手抓绳索,沿着水痕道,一个一个上山峰。
棺材岩由砾石和少量泥土混合而成,植被稀疏,偶然生存着的植物,瘦小,似营养不良的样子。很多貌似大石块,脚踏上去,没压上多少力,却碎了,仿佛就是干泥块。
抓着绳索,脚踩砾石,人几乎是悬空着,向高处的山岩攀登。凡人没有心慌的感觉,他只是踩稳脚,沉着气,一步一步,稳稳当当。他出生于大山深处,熟悉大山、森林、草木,呼吸着大山才特有的气息,自信、坚忍、沉稳。
在电梯里,凡人直挺挺站立着,身体僵硬,宛如悬在高空,足无踏处,摇摇欲坠。他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撑开五指,反反复复做出抓的动作,溺水般挣扎。
那次登山,等到二十人都上到棺材岩峰,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岩顶平坦,差不多一个足球场那么宽敞,没有树木,只有一层低矮的杂草,倒伏于地,仿佛随时准备涅槃。
是个晴天,这样的晴天已经连续一个多月了。有太阳,虽然太阳像被罩在一个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里,只有弱弱的光,没有散发出多少热能。一群人站在岩边,欢呼雀跃,摆POS拍照、引喉吼叫、以地为床仰躺……等等,忽然起一阵风,不大,地底下渗出来似的,阴冷。撩拨的人皮肤起一身疙瘩。太阳就不见了,整个天黑暗了,互看只有模糊的影子。大家屏住气,地鼠竖耳的模样。不好!德哥发一声喊:大家顺着绳子,快,快下山。德哥要求大家一个连着一个下,不间断,有人犹豫。德哥就喊:抓着绳子溜就是,就是滚下去,这样的山,死不了人。
一个个就像下饺子似的,溜下棺材岩。有人提议,岩下躲雨,正合适。德哥仍然喊,滚!躲你妈个头,滚滚滚!人还没到山脚,大雨倾盆而下,砸的天地一片混沌,人也睁不开眼。
人人裸雨,心里诅咒德哥,咬牙切齿。有地方好躲雨不让躲,犯病!正懊糟时,雨停,黑暗渐渐退去,水雾一团团,在山涧峰坡游来荡去。突然“轰轰轰”一阵闷响,脚踩着的地一阵哆哆嗦嗦。抬头往棺材岩望去,“大棺材”缺了一角。
残缺的棺材岩,在团团移动的水雾里,时隐时现。
那时,大家都相信了一个传说,说棺材岩山山峰原本不是这样如棺材的,而是和普通的山峰差不多,不知是何年何月,是春季某天,被一阵“连环雷”劈掉了山尖。
凡人按着名单一层层往下找,名字里有个“德”字的人,他都见了,没有德哥。他很费解。
找人其间,有过尿急。楼层公共厕所,都设在走廊尽头。一溜排小便池,延伸到窗口。凡人习惯选择靠近窗口的。就像年终开职工大会那样,他都是隐在会场最不起眼的角落。选择靠近窗口和隐在会场角落,心理原理是一样的。
靠近窗口,他就有机会看到窗外。窗外目能及处,不外乎是些层数不高的楼房房顶。那些房顶,多数呈长方形,排列也不规则,顶面长年风吹雨浸,露出道道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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