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见鬼了
　　 如果他不说自己是李清河，我差点想不起来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要知道我们根本就不熟，生前也没什么交集。
　　 他和李唐是高中同学，李唐和我认识两年多一点，算是朋友。我跟李唐是在一个酒吧遇见的。那天酒吧在搞什么摇滚演出，我被一拨朋友拉去欣赏，感觉不太强烈，耳朵就那样了，只是眼睛到处乱看。在我的印象里，这样乌烟瘴气的酒吧说不定可以跟有些姑娘搞一把。就这会儿，李唐出现了，跟我一样乱看。他向我要了一支烟抽，我就给了一支，并把火机给了他。然后，跟了我三个月一块钱的火机就没了。后来，我跟李唐喝了几回酒，然后他提到李清河，他说：“说了你别介意，我有个朋友觉得很合适你，他叫李清河，我非常想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可惜去年这时候跟人打架被打死了。”
　　 我是写小说的，所以我不是说故事的，我也没太多故事。这样李唐说起李清河的事来，他说我听，听着听着，就觉得李清河太可怜了，死得冤枉。李唐说李清河在近三十年的生命河流里漂浮跌宕，十分命苦，复读三年才进了师大，毕业的时候都27了。农村孩子读书晚，农村也穷，所以李清河坚持留在南京，住所要么在城中村，要么在棚改区，哪里便宜呆哪里，就算这样生活也过着难，常常拖欠房租，然后不得不重新找住的。最关键的是李清河还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处男，同为男性，我替他难过。联想到这里灯红酒绿的秦淮河，不难发现李清河是个挺坚守的人，要知道我的第一次贡献给了秦淮河的女人。
　　 李清河中等身材，有点瘦，脸上被淡淡的黑气笼罩，眼睛很亮，黑裤子白衬衣挺清爽的，生前应该算是个有着七八分帅气的男人。我问他为什么来找我，我们可不熟。他干咽口水，过了一会说，他找不到其他人。我又问，都三年多了，怎么还没去投胎，重新来过。他说，他还有些事，还得呆一会儿。我问什么事，他告诉我一些事……
　　 2风波
　　 春四月，玄武湖樱洲上的晚樱盛开，日本晚樱、云南樱、八重樱开得都非常茂盛，再配上湖边紫色的二月兰甚是漂亮。情侣园则有非常名贵的绿色复瓣晚樱，值得一看。 正是南京最好的赏花时节。但这跟李清河一点关系没有，他又失业了，房租欠两个月了。所以他不得不去找房东老太谈谈，想到上次老太的嘴脸，他心里不得不烦。
　　 房东住在五站路之外，公交车直达。在等公交车的时候，他注意到对面宾馆出来一对男女，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样子，他们是牵手出来的，在台阶上又迅速把手分开。那女的挺白净的，雨露滋润过的脸蛋红扑扑的。那男的戴着黑框眼镜，镜框下的眼窝有点黑，有点透，刚刚应该干过，而且不止一次。他们神色有点慌张，眼神很警惕。女的在前，男的在后，有计划的走过来，一起等公交车。李清河心想这对男女刚才肯定在约炮，而且各自都有家庭。想到这，李清河嘴里有点干，目光转移到其他地方，勉强吞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车来了，车上人很多，上车的也不少。李清河挤了进去，那对男女先后也进来了。车开了，李清河晃晃荡荡地往后车门挤，五站路不长，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下车。此刻，他抓着后车门边的扶杆，站定不动，目光飘向那对约炮的男女。他们站的很开，偶尔会对看一下，片刻间露出一点微笑，显然他们都挺享受这次约炮。李清河心想他们肯定会再次约炮，很有可能会被抓奸在床。然后，会很后悔。但是这跟他没有关系，想到一会要面对房东老太，他心里又烦闷起来，思考一会该怎么说，才能让后者容他把房租拖下去。
　　 他的情绪很糟糕，糟糕透了。车到站了，糟糕透了之后也许会时来运转，李清河心里想。可惜房东根本不在家，他白跑一趟。是的，之前完全应该电话联系一下，话可以在电话里说。或者约好时间，也不至于白跑一趟。难道自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诚意？也就是表达自己的目前贫穷，从而获得房东的同情和宽宏？想到这，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既然找不到人，他只有开始往回走，没有坐车，坐公交车的钱他还有，但是他就想走，并不是为了节约那两块钱。
　　 走了两站路的时候，他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在路旁的花坛边。他们穿着过时而又显得异常干净整洁的衣裤。不难发现他们是乡下人，乡下的本分人。那个中年妇女在呕吐，不习惯坐车晕车了，吐得厉害，源源不断，依依不舍，半消化的食物让人觉着恶心极了。他丈夫十分心疼，不断地用手掌拍前者的后背，希望她好过一点。但他妻子面露反感神情，用手撵那只不断拍打的手。显然，他丈夫的举动让她更难受。人们要记住一点，不要一厢情愿地为他人做什么，即便他是你的枕边人。
　　 也许他们是来看儿子的，他们的儿子在这座城市读大学，这让他们骄傲，在村子里高人一等。李清河突然记起他爹来看他的情景，当时他领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口袋，站在校门外的一个绿色垃圾桶边等着儿子出现，可惜他儿子迟迟不愿出现。想到这，李清河心里不免一阵绞痛。他有好久没跟他爹见面了，即使见面了也无法聊什么，中间的隔阂就好像这座城市和父亲的村子那样遥远。
　　 李清河有点走不动了，也许心里过于沉重的原因，让他每一步都更加费劲。路边是一个城中村的出口，小巷周边是许多低矮的小房子，小房子都被改装成门面，有卖盒饭的、有卖烟酒副食的。虽然快到饭点了，但是他一点都不饿，过于的烦躁让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不过他还是走进那个巷子。在一家烟酒小店他停下来了，坐在门前的两把椅子中的有靠背的一把上。
　　 店老板坐在直角玻璃柜台内，看柜台上便携DVD电视剧，偶尔会抬头看过来，在这一过程中，李清河看清了店老板的五官，三十多岁，白白胖胖，小眼睛，眼睛泛红。
　　 “买什么？”店老板站起来问，可以确定是外地口音。
　　 “啊，”李清河说，“不买东西。”
　　 这让店老板很失望，然后坐下来接着看电视剧。过了一会儿，老板又问：“喂，你到底买不买东西？”
　　 “不买啊，真的。”
　　 “那你想干吗？”
　　 “不干吗。”
　　 “歇歇而已，我走累了，坐这儿会影响你生意吗？如果影响，我马上走。”说着他做了起身的动作。
　　 老板又坐下去，接着看电视剧。偶尔抬起头来，眼神泛着空洞打量着前面的街道。中午，阳光已有了夏天味道，晒着人暖热，行人多了些，但都没在小店停留。老板又站起来，问：“你到底买不买什么？”
　　 “真不买什么。”
　　 “哦！”老板失望地坐下去。
　　 没过一会儿，店里间有个女人的声音从蓝布帘透出来，应该是南京女人，老板立马站起身来，撩开门帘进去了，就这一会的空隙，清河看到一条白花花的腿，不出意外是老板娘。
　　 过了一会，老板从掀开门帘走出来，坐回原处，警惕的打量起门前迟迟不走，干坐着不买东西的清河，又看了看柜台上容易被偷的物品。清河觉察出这种目光的意味，站起身来，当着面拍拍空空的口袋，故意在他面前，跳上几跳，表示自己并没有偷拿东西。目光对视了一会儿，清河决定走了。
　　 走了没多远，清河才想起来要买包烟，转身回来，对着老板说：“红南京多钱一包？是十二吧！”
　　 “是的，”老板低头从柜台里拿出一包，递给了清河，面上多少有点喜色。
　　 清河撕开包装，抽出一支，又借了柜台上的火机，点着了，吐出一口烟雾，把火机还回去，转身离开。走了一会儿，他觉着这烟味不对，结合自己的经验，确实有点不对，烟身有点软，烟灰发黑不够白，味道也不对。清河有点生气，这是假烟啊……
　　 清河怒气冲冲走回去，对着老板喊：“你怎么卖我假烟呢？退钱！”
　　 “别污人！我从来不卖假烟！”老板站起来，两人一样高，但是老板身板厚实些。
　　 清河越想越气愤，从角落地上低身捡起半块砖头，拿着砖头气势汹汹向老板走去。老板也不示弱，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根铁棍子。老板估计最近也心烦着了，清河也烦，“你他妈卖假烟还有理了，你拿跟棍子啥意思啊，我就不怕你……”
　　 拿着砖头的手高高扬起，说不准就往老板头上撸。
　　 棍子可比砖头要顺手得多，砖头还没打上，棍子却先打到清河的头，顿时前额血流如柱，清河被打倒在地，腿自发的伸了几下，没一会就不动了。那砖头随势扔出去，把玻璃柜台前玻璃砸碎了，玻璃渣一地。
　　 清河就是这么死的。
　　 3老头，他心里苦
　　 三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命案发生不久，还有人提起清河这个傻缺。而现在，清河已经死得不得再死了。我就纳闷了清河为啥来找我，所以我跟李唐时隔了一年，又聚在一起喝酒。
　　 “你真见鬼了！”李唐觉着可乐，在我描述了已经成鬼的李清河的模样后，他确信人鬼相符。
　　 “干，为啥他不找你，而找的我呢？”
　　 “嗯，可能你这个人比较好吧……”李唐若有所思了好久，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诶，既然找上你了，你准备怎么办啊，被鬼缠住了，可不好说哦，你最好早点把这事办了，不然还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走向……”李唐此刻很严肃的模样，让我心里他妈发寒。
　　 “干，她妹妹去南方打工，人海茫茫的我怎么找啊！”我也确实觉着这事得赶紧办。
　　 “是哦，我觉着你可以问他爹，他爹应该还健在，没准他有他女儿现在的地址。”看到我点头，他告诉了清河他们家具体地址。
　　 “诶，我说你就不能陪我走一趟么？”
　　 “要是没事情，我自然要陪你走一趟，可是，最近我身上事情挺多的……”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他又说：“我真他妈没骗你，骗你我不得好死。”
　　 “还不信！？”李唐摊了摊手，又耸耸肩膀。
　　 “好吧！”只能这样了，我想。
　　 “我建议你坐大巴，下车就可以到了。”李唐详细地规划了路线，坐火车还得转几趟车划不来。而我最讨厌坐长途大巴了，虽然没坐过，但一想到车里浑浊异味，就觉着烦，但是除了坐大巴，眼下也确实没有其他选择。
　　 “嘿，”见我没说话，李唐又说：“假如你见到她妹妹，你说的话她信么？她会信么？”
　　 “信不信由她吧，我说到了，应该只能这样了。话说这事有点悬，你说呢？”
　　 “可不是，有点鬼气！”
　　 “那可不是……”我点头回道，挺无奈地。
　　 我见到清河他爹是在一个星期后，虽然他再没来找我，但是最近啥东西也写不出来，不如趁机把这事做了。
　　 选择大巴确实是件不太愉快的事，不过好在司机预期地把我放下，而且下车就能看到清河的村子。三年前新建的这条高速公路精确的把清河村一分为二，像被砍成两段的蚯蚓，都还活着。是的，这个村子就叫清河村，本来觉着李清河这个名字不俗，带着淡淡的文艺气息，现在发现这个名字很随意，清河村，李清河，真随意。
　　 翻过高速公路围栏，驻足远望，空气中青草的味道新鲜极了，我大口呼吸，想呐喊，就对着前面的村子呐喊，“清河……清河……清……河……”，而对面村子啥反应也没有，地广人稀，连头牛都没看到，委实让人失望。和其他的农村一样，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不多的老人们留守，而这种留守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离死不远的孤寂光景。应该有条河流，而不是一条半干的水渠，水渠两边的杂草试图掩埋这条河流。田地大多荒了，不需要浇灌，所以河流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荒芜，暗淡，消沉。只有几垄油菜花金灿灿的，白蝴蝶散落其间，清明坟头上插满艳俗的纸花，农村大致如此。
　　 老头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嘴里叼着个烟斗，哔叽哔叽的拔着烟，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空洞的望着前面，也许仅仅是想睁着。田间劳作日积月累让老头干瘦成小老头，皱纹，黑皮，佝偻。农村老头大致如此。不出意外，这老头应该是李清河他爹了。村口遇见一个婆婆，她遥指说：“看到了么？那个平房就是他们家。”村里其他家都是阔气的二层小楼，平房这个特征十分刺眼。老头养了条黄狗，趴在老头脚下，眯着眼睛，太阳很暖，明媚的春天里，人和狗短暂地陷入昏沉。
　　 这是片连四间的平房，一个儿子两间房，农村大体如此，李清河两间，他兄弟两间，而李清河用不上了。他兄弟把自己的两间围成了一个院子，显然跟他爹分家了，关系不太好，围墙有些年头了。老头虽然瘦，但是精气神还有些，应该还能从田地里挖凿好些年，补贴分家的儿子，好给自己送终。
　　 老头心里苦啊，身边除了条老狗，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突然间想起自己爹，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远离了农田，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田地曾经是农民的命脉，显然现在不是了，农村的父母也大多希望自己的后代能远离农田，在城市过着不种地的生活，种地是个贱活。李清河曾经是老头的希望，然而这种希望随着清河的陨落，生生的断绝了。
　　 老狗听到我的脚步声，睁开了眼睛，看到我了，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请问是李清河家么？”
　　 老头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会说：“是的，你是？”
　　 我上前递了支烟，老头接过去后，横着用鼻子嗅嗅，然后心满意足的夹在耳朵上。这举动挺俗气的，让人看不起，我有点后悔。
　　 “你好，我是清河的朋友。”
　　 “清河的朋友，”老头重复道，“你坐！”老头站起身来，把板凳让给我，又踢老黄狗，老黄狗慢腾腾的起身，挪到围墙边，又趴下来。老头转身回屋，黑黢黢的屋子，一手拿着一个凳子，一手拿着个搪瓷杯子。把水递给我，挨着我坐下来。好久没人来看自己了，老头多少有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