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光阴的神话(随笔)
有几个关于光阴的中国神话故事是这样的:
其一是远古时代的夸父,他豪情万丈地去追逐西逝的太阳,从东到西,追了很远很远,一直到一个叫做隅谷的地方,焦渴难忍,便喝光了黄河和渭河的水,仍不解渴,于是又想去喝北方大泽的水,但还没有赶到就倒毙了,他弃下的手杖化作一片树林。对于这个故事,当然可以从不同方面去解读,其中一种解读就是我们可以将夸父逐日看作是人企图挽留逝去的光阴,让太阳不落,让光阴永驻,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一个光明美好的现在永远伴随着我们。而夸父追逐途中身体的焦渴也很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人类对光阴流逝的心理上的焦虑:既怕那逝去的,又怕那将来临的,害怕自己永远跟不上,赶不上光阴的脚步。夸父逐日的悲剧结局也印证了客观规律——光阴无情流逝,人不能使之驻留。想挽留住光阴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主观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其二是晋朝时一个叫王质的人去山中伐木,遇见几个童子在下棋、唱歌,便近前观看。有个童子把一个像枣核一样的东西给王质,他吞了以后不觉得饿。过了一会儿,童子对他说,你怎么还不走呢?王质这才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木质斧柄完全腐烂了。等他回家,跟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在这个故事中,主人公因为完全沉浸于眼前的情境中,已经将自己将外在的世界完全遗忘了,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光阴的流逝,直到被人打断,从这种如痴如醉的境界中醒悟中来,这才发现光阴已逝去很久。这里表面看起来非常荒谬:如果说光阴确实过去了很久,那么这个人为何又能活得这般久?如果这个人能活得这么久,为什么他的斧柄又腐烂了呢?然而这看似荒诞不经的背后,却与我们的经验世界如此符合:美好的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当我们沉浸其中时不觉得,而一旦发觉时就感受到了它的迅疾。那时当我们又回复到日常生活,回归到平淡的时刻,回首经历的一切,恍如隔世,那美好的瞬间就像过了几十年,一辈子一般。至于那“斧柄”,不过是被我们遗落的东西,它没有被我们带入眼前的情境中,没有同我们一起沉浸在眼前的境界中,就像我们沉浸在那幸福的境地时将原本与我们有关的许多东西都抛开了,都遗弃了一般,我们获得暂时的超脱与自由,获得一种超越常规的体验。当人完全沉浸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光阴好像停滞了一般,不再内在地控制我们的生命活动,而是被外化了,挡在了这个我们沉浸的世界之外,就像那块斧柄,而人感觉自己进入到一种永恒的境地,竟似“不老”了。这样,人虽然没能改变客观规律,但是自身却获得了一种超越性的体验,从精神上获得了一条解脱时间束缚的途径,就像波德莱尔所说——应该永远地沉醉。这就是一切;这是唯一的问题。为了不感到时间那可怕的重量,它压断了你的肩膀并把您向地下弯曲,您应该不停地沉醉。
醉于何物?美酒,诗歌,还是德性,随便。但要沉醉。
如果有时在一座宫殿的台阶上,在沟壑的绿草上,在您房间的忧郁的孤独中,您醒了,醉意减弱或消失了,那么您去问风,问浪,问星,问鸟,问钟,问所有滚动的东西,问所有歌唱的东西,问所有会说话的东西,问问几点了;风,浪,星,鸟,钟会回答您:“是沉醉的时候了!为了不做时间的殉葬的奴隶,沉醉吧;不断地沉醉吧!醉于美酒,诗歌,还是德性,随便。”
其三是先秦时鲁阳公与韩国交战,打得难分难解时已到黄昏,日薄西山,这时鲁阳公朝太阳挥动手中的戈,太阳为之重返三舍。这个故事更加惊人,也显得更加荒诞:在这里,太阳重返,意味着光阴倒流或者是时光被延长,人凭自身的意志征服了自然。但这种荒诞也只是一种表象,人当然不可能做到让时光倒流,或者延长时光,但是对于一个有着强烈的愿望,强大的生命力与奋斗精神,意欲征服对手,改造世界的人,他不是像一般人一样惧怕逝去的光阴,以及由此带来的一切损失——在这个故事中损失的可能是战机,而在一般人那里,可能是青春,魅力,爱情,权势,地位,名声,健康,享受等等——而是凭借自己强韧的意志去战胜时间,主宰自己的时间,为自己赢得时间,进而实现自身的愿望。光阴不是带走他曾拥有的,磨损消耗他,使他日益衰败枯萎,而是给予他更深厚的生活积淀,增加他的才干,使他的生命日益蓬勃旺盛,精神日益丰盈健壮。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原本外在于他,支配他生命的时间变得驯服了,他成了时间的主人,按照自己的意志主宰、支配时间,让时间服从于他的生命活动,于是他获得了自身的解放,获得了一种自由。所以先贤孔子一方面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另一方面又无不自得地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而一代枭雄曹操晚年雄心不减,赋诗言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让人看到他们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在征服光阴中获得的一种的自由。
从徒劳地企图挽回失去的光阴到沉浸在眼前的情境以超脱光阴的束缚,再到以强韧的意志主宰、支配光阴达成自身的愿望,获得自由,表面荒诞的神话隐藏着合理的内核,能给予我们以深刻启示。我们现代人倒更像是活在表面合理而内核荒诞的世界。我们有时争分夺秒,日以继夜地工作,像是要抓住光阴,而有时却惟愿什么工作都不做,随心所欲地生活,恣意浪费光阴;我们有时叹息自己的业余时间太少,而一旦有了业余时间却又不知怎么度过,时间反倒成了一种负担,于是又宁愿忙忙碌碌地工作。我们变得更加焦虑,敏感,牢牢地被时间控制了自己的生命活动,成了时间的奴隶,自己不知道如何支配时间去生活。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迫切、更强烈地渴求幸福、自由,却永远感到幸福与自由的时刻太稀少、太短暂、太难满足,永远地陷入焦虑、麻木、空虚中……
光阴在流逝,四季在更迭,生命在转变,我们在忙碌中或空虚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有时仰望太空,俯瞰大地,去思索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去追问幸福与自由的奥秘,茫然不得其解,或许,谜底就隐藏在时间中。谁要是能解开时间之谜,谁就能对这些问题做出满意的回答。古代的神话也许提供了某些启示,而我们现代人更要在具体的实践中去深刻认识与理解自身的具体问题,去揭开谜底,去自我解放,自我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