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园丁
一、
“喔喔喔……”
“汪、汪、汪……”
鸡叫狗咬,惊醒了沉睡的桃花村。顿时,村里传出说话声、咳嗽声、开门声、打鸡骂狗声,锅、瓢、盆的“叮咚……”声,尽显浓浓的乡村气息。
炊烟袅袅,与薄薄的微雾缠绕在一起,洒落在田野里地头边,庄稼与桃树杏树上,散发出天然、独特、甜甜、潮潮的味道来。
“爸,爸,你这是要去哪儿呀?”九岁的桃花追到大门口,不由分说,用力夺下爸爸江根手里的提包。
“别问了。告诉奶奶,爸都这么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啊。”
“就要开学了,你这是……”
“这些,我已经和村长说好了。”
“可是,你还没吃早饭呢。”
“进了县城爸就下饭店,吃顿好的。呵呵……”江根揉了揉疲惫、红肿的眼睛,微笑着说。
“爸,奶奶回来你再走好不好?我不想,不想让你走么。”桃花说着,抓住了爸爸的衣襟。
“桃花,你马上就是三年级的学生,已经长大了。爸爸决定的事情,你得理解、支持、对不对啊?”
“爸……”
“去中心校上学可不比村里方便,有四里多路,得勤快,得辛苦。你们班的陈铁柱腿脚不好,记得上学、放学喊上他,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还有赵兰花,学习总是不主动,分配座位的时候,和班主任说说,最好还和你分到一起。记住了么?”
“嗯哪。”
“爸知道我的女儿很优秀,一定会做得更好!桃花,努力学习,照顾好奶奶。来,把包给爸,班车快来了。”江根接过包,亲呢地捋捋女儿留海与马尾辫,一转身,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爸!爸!”
“放心吧,城里有爸的同学,到了就给你们打电话!”
桃花拦不住爸爸,急得原地打转,直跺脚。
前几天,奶奶的一位学生结婚,将奶奶接到了市里,要德高望重的奶奶,也就是她的老师为她主婚。谁知,就在奶奶走的第二天,爸妈就办理了离婚手续!为此,爸爸意气消沉,一蹶不振。桃花心疼爸爸,理解爸爸的苦衷,真想联系奶奶快些回来。可是,奶奶走得很急,也没留下什么联系方式。桃花一筹莫展,只能干着急没办法。
几天来,爸爸不声不响,起早贪黑,默默地做着事情。和水泥、修房顶、补院墙;掏菜窖、修门窗;还为家里安装了一部电话……
昨晚,奶奶终于给邻居小卖部打了电话,说她今天就回来。可爸爸却丢下多年苦心经营的学校;丢下他挚爱的教育事业;丢下那些留守在村里的孩子们;一走了之……
桃花徘徊在自家院前,焦急地向路上张望,盼只盼奶奶能快些回来……
太阳,像个待嫁的新娘,羞答答,慢悠悠地探出半个脸,在蓝盈盈的天边折射出一片霞光来。秋风轻抚着桃花的脸颊,好像说:桃花,放心吧,你爸他过几天就回来了;又好像说:桃花,回屋等吧,奶奶她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
二、
桃花村其它树木很少,甚至都看不到;唯独桃树杏树,无论是村口、路边、水沟地头、山坡山顶到处都有。每年春天,桃花红,杏花白;到了秋天,桃子红,杏子黄,为桃花村装扮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桃花村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因为没有水地,洼地又少,桃花村虽然很美,却是个十年九不收,靠天吃饭的穷地方。大集体的时候,属于贫困地区。改革开放后,青壮年多数外出打工,留守的人们因地制宜,发展畜牧业,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桃花村南边的山坡上,有一座学校。刚建校时,非常简陋,只有两间教室。年复一年,经过多次修建,建成了规模较大的一所学校。曾经因为教学质量、口碑好,有的孩子绕过中心校,舍近求远,慕名来桃花村读书。
可是,随着打工人数的增多,学生数量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一、二两个年级,教师也从原先的几十名,发展成江根老师一人。
江根与妻子从恋爱到结婚,一直是相亲相爱,和和睦睦。可近两年,常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闹。
“我们给羊拔草,你干啥去了?”
“串门去了。”
“明天星期一,我得上课,你和妈下地……”
“上课,上课,烦死了!一个没转正的老师,哄着十来个小孩子,也不嫌丢人?”
“低声点儿,让人听见多不好。”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你现在呀,还不如个打工、受苦的!比如那赵六,原先他家温饱都难解决,进城才两年,摇身一变发财了!如今人家那老婆,啧啧……穿得啥、戴得啥、吃得啥,喝得啥?听说,她家要买楼房了,年底,全家就能搬进城!”
奶奶不好说什么,桃花连忙劝。
“妈,我爸他是老师,多受人尊敬啊,怎能与赵六相提并论?就拿咱家的地来说,从春种到秋收,咱家很少劳作,粮食就送上门来了。这因为什么?因为爸和奶奶一样,是桃花村的人民教师!奶奶不是经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咱们要学会感恩、回报么。”
“莫非你毕业后,也回这破地方教书?”
“那是肯定的。妈,别生气了。笑一个,笑一个,嘻嘻……妈妈你知道么,桃花村大姑娘小媳妇儿中,数我江桃花的妈妈最最漂亮了。”
“你呀,专捡好听的说。左右逢源,鬼精鬼精的。”
三、
一天上午,江根与女儿都去学校了,桃花奶奶也下了地。邻居小卖部的女人,隔着院墙高声喊:“电话!”
“谁呀。”桃花母亲连忙跑过来,接起了电话。
“是嫂子吧?嫂子你好,我是江根的同学,就叫我小李吧。联系你家也太难了,打听了好长时间,才找到桃花村小卖部的这个号码。呵呵……”
“你好你好,真难为你了。江根他上课去了,找他有事?”
“他还在村里教书吧?”
“是啊。”
“还没转正吧?”
“没有。”
“我父亲在市区厂矿家属区,办了座私人学校,规模可不小哇。招收的学生,多数是父母来工厂打工的。因为学生比较多,来应聘的老师可不少。我想邀请江根来,他虽然没上大学,可对工作认真负责,勤勤恳恳,一丝不苟的,任初三班主任绰绰有余!待遇么,比正式老师还高些。嫂子,考虑考虑?呵呵……”
“进城后,我们一家住在哪里啊?”桃花母亲强忍心跳,开出了条件。
“当然给你们租楼房了。呵呵……父亲说效益好的话,还要为优秀教师买楼房呢。”
“……”桃花母亲太激动了,不知如何来回答。
“喂,喂,嫂子,说话呀?你和江根商量下,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尽快给我回电话。到时候,我上车站接你们。”
“好吧。”丰厚的待遇,优越的环境,桃花母亲非常高兴,一口答应了下来。
“江根,你同学来电话了……”江根一进门,妻子兴高采烈,一五一十地将电话内容讲了一遍。
“你想过么,我走了,桃花村的学生怎么办?”
“没了你,那些孩子都变成文盲了?”
“不行!”
“我真奇了怪了,挺聪明一个人,怎就转不过弯了呢。一样的教书,一样的育人,在哪儿不一样?江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马上回电话,再和村长打声招呼,收拾收拾,后天咱就走好不好?”
“……”
“到底去不去,哑巴了?”
“……”
“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穷日子,我是过够了!问你呢,去不去?真气死我了!”
“……”
刚开始,桃花母亲只是发发牢骚,煽动丈夫与她一起进城。自从江根的同学来电话后,看他还是不答应,一气之下,招呼都不打,一个人进城去了。
桃花的表舅在城里工作,多年没有来往,失去了联系。桃花母亲先找到赵六的老婆,与她一起,在赵六工地食堂打了工。准备过些日子再去找表哥,另找别的工作。
江根急了,第二天就进了城。可是,两口子一见面就吵起来了。桃花和奶奶给妈妈打了无数次电话,可无论她们怎样劝说,她就是不回家。这样一来,夫妻关系越搞越僵。
四、
谁料想,不到一年,妻子就提出了离婚;还在电话里直言不讳,说她外边有人了。气不打一处来的江根,非常愤怒,拿着手续就去了乡政府。
“这就是江根,我女儿的父亲。”妻子微笑着,对身边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说。
“你?”江根做梦都没想到,妻子竟是这样的人,如此不顾廉耻!就算红杏出墙,急着离婚,也得先回家看看女儿吧?还厚着脸皮,大大方方将自己的丈夫介绍给别的男人!这种侮辱、欺负人的举动,哪个男人能接受?
“江根,其实我、我,如果你能,能去小李父亲的学校,咱们……”看到一向和善,对自己百般疼爱的丈夫,气得怒目圆睁,脸色铁青,平时能说会道、伶牙俐齿的妻子自信全无,变得结巴起来。那个男人一看,慌忙躲进自己的小车里。
“你不是要我拿手续来离婚么,好!现在就离!”
“我是想让你,还有桃花……”
“你做梦!”
“江根,要不先让女儿……”
“告诉你,女儿是我一个人的!”江根双眼血红,怒吼着。
“好!离就离!”
签字的时候,妻子哭了,哭得很伤心……江根表面强硬,内心却一滴一滴,淌着鲜血……婚姻的失败与变故,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江根,你真好。”谈恋爱的时候,妻经常这样说。
“大队书记的儿子当兵快回来了,听说分配到咱们公社当武装部长,那可是国家干部!听说他一直喜欢你啊。可是我,我只是个没转正的老师,你会后悔的。”
“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品,你的才气,你的相貌,别的都不在乎。”妻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江根的耳边,挥之不去……要不是亲眼所见,江根是不会相信的。她,她怎变成这样?
深夜,女儿熟睡后,江根身不由己地来到学校。他走进校园,走进教室,拉着了前年才安装的电灯。顿时,那些熟悉的身影闪现在眼前;有腿脚不方便的陈铁柱,走上讲台时零乱的脚步;有赵兰花答题时,似懂非懂的眼神;有女儿站在黑板前,朗读课文的表情;也有小时候,母亲讲课时的声音、一举一动……
“根儿,刚入学的孩子们,如盖楼房的根基,基础如果打不好,不牢固,会影响他们一生的学业!你可不能因为学生一天比一天少,让课堂散漫,课程松懈啊。”近年来,母亲经常这样提醒他。
讲课的时候,江根都会想起母亲的教诲,都会告警自己:哪怕只剩一个孩子,我都要认真教学,坚守岗位。每天,我都让五星红旗,在桃花村学校的上空冉冉升起!
母亲啊,根儿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对不起,根儿让你失望了……
五、
大门响起,惊醒了屋子里的桃花,急忙迎了门来。
“奶奶,奶奶,你可回来了。那天,爸爸接到妈妈来的电话,就……”
“你妈来电话了?”
“妈要爸拿着结婚证去乡里,和她办离婚手续呢……”
“你爸他去了?”老太太连忙追问。
“妈给小卖部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不知和爸说些什么。我爸他非常生气,就去了。”
“你妈她啥时回来的?”老太太脸色聚变,喘息着。
“我也不知道她哪天回来的。奶奶,奶奶,妈妈她不要爸爸,不要咱们这个家了。呜呜……”忍耐了很久很久的桃花,一头扑进奶奶的怀里,放声痛哭。
“好孩子,别哭别哭。你爸呢?”老太太拥着孙女,软软地靠在墙上,向屋子里来回张望。
“爸爸办完手续回来,情绪一直很低落,脸色也非常难看,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是。这几天,他总是干活儿。噢,还给家里安装了电话呢。”桃花抽泣着说。
“哪他现在?”
“早上,他就收拾行装,我劝也劝不住,走了……”
“眼看就要开学,学校离不开他啊。”
“他说,已经和村长说好了。”
“这孩子,学校没有老师,说好有啥用?桃花,你妈她就没回来看看你?”
“没有,没有。”提起妈妈,桃花伤心极了,泪如泉涌。
“造孽,造孽啊……”老太太凝视着孙女,鼻子一酸,老泪纵横……
“奶奶,你别难过,桃花再也不哭了,不哭了……”桃花生怕奶奶伤心,使劲儿抹去脸上的泪水,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桃花,奶奶的好孙女……”
“奶奶,累坏了吧?”桃花连忙转移话题。她从院墙角搬过一只小板凳,扶奶奶慢慢坐下;又从屋里倒了杯开水,给奶奶递到手里。
“桃花,没事儿,有奶奶呢……”老太太眼含热泪,望着眼前懂事的孙女,张开暴满青筋的右手,抚摸着桃花那条黑油油的马尾辫。
“王老师,江老师走了?”祖孙二人正悲伤呢,村长过来了。
“我正要去找你呢,根儿他和你说了些什么?”老太太连忙擦干眼泪。桃花搬过小凳子,倒了开水给村长递过去。
“他只说要进城发展,学校让我想办法。王老师,我能有啥办法?除去二年级的学生,还有几个要报名入学,一年级的孩子呢……如果,如果他们的父母在家,有人接送,都可以送到乡中心校,可他们的父母不在啊,老人们年纪又那么大……王老师,我知道,这些年难为江老师了。别村的学校都解散了,桃花村学校却维持到现在,那是您一家人的功德!这些功德,有目共睹,乡亲们都记着呢。可这回……”桃花奶奶是村长的小学老师,所以,村长一直喊她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