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不知何时积满了灰尘，似乎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满是落寞和沧桑。又是一季槐花飘香，风起时，院子里落花成冢，细数零落的花瓣，静静地聆听，那些旧时光里流淌着的光阴，娓娓讲述着那些陈年旧事……
　　 我家的旧院子，一亩见方，分成了两块，西边是我家，一墙之隔的东边是我大伯家。这里是我们家的老宅基地，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解放前，我爷爷是我们村的一个地主，家里有良田数十亩，他以放高利贷为生。据说，原来我们院子后面一直到北边的小河边都是我家的田地。但爷爷为人很小气，典型的守财奴，堪比葛朗台，他舍不得花钱找佃农来干活，于是我奶奶就成了他不花钱的劳动力。
　　 说起我的奶奶，才是个苦命的女人，一辈子也没有过上好日子。她是北方讨饭过来的，一天，她和她母亲经过长途跋涉，落脚到我们村，经别人撮合，她嫁给了年长她二十多岁的我爷爷。奶奶年轻时长相出众、身材高挑，这一点，我爹就特别像她。她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宛若一朵淡淡的槐花，清新可人，只一眼就让我爷爷动心了。我爷爷原本有妻子，怎奈大婆不生，膝下无子嗣，眼看着在自己这一代要断了梁家的烟火，纵然有万贯家财也无人继承。
　　 正在着急之时，门口的一位媒人来给我爷提亲，说是北方来的一个女人领了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模样清秀标致还不错，要不就纳为二房，将来生个一男半女的，也好给梁家留个后。我爷一听，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也用不花钱就能娶到手，自然也喜不自胜，高兴得不得了。站在一旁边的大奶奶咳嗽一声，意思是别高兴得太早了，还有我在这儿站着呢。我爷爷立刻收敛了笑容，回媒人话说那还得和大奶奶商量商量。
　　 当时的形势发展，对我家确实不利，要么把家财拱手让人，要么爷爷就再娶一房生儿育女，一来防老，二来也好给老梁家留个根。只要后继有人，家财就不会旁落。大奶奶心里虽然有一万个不愿意，但现实在这摆着，思前想后，她终于点头同意我爷爷再娶一个小的回来。于是，我奶奶就进入赵家门，就有了我们这一门，当然这是后话。我奶奶当时真是一穷二白，除了一副标致模样，什么都没有。她空着手就走进了我爷爷的家，本想着掉进福窝里，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奶奶的娘家也是个大户人家，我爹一直把那里当作他姥姥家。后来，大奶奶去世很多年，我爹还去她娘家串门，和他的舅舅、表兄弟们亲戚着。因为战乱年代，我奶奶像浮萍一样漂泊而来，一路风餐露宿，也说不清自己家是哪里的。村子里的老一辈人都说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家里、地里干活的一把好手，说我奶奶最后是给累死的。大奶奶在家里头颐指气使，我爷爷也惧怕她几分，女人天生的嫉妒心理作怪，她怕自己失宠，于是千方百计地拿我奶奶来撒气，想把我奶奶气走。最有效的办法，让我奶奶自己累得受不了，然后走人。她把我奶奶当丫环来使，让我奶奶干这干那，一丝不得空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生存，我奶奶只得忍气吞声，打掉牙也往自己肚子里咽。
　　 每天早上鸡叫三遍，天还不亮，我奶奶就起床了，她先给爷爷和大奶奶做好饭，还得喂鸡、喂猪，然后伺候爷爷和大奶奶吃好饭，自己再去吃，接着还得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累得散腰插气，还要做饭给他们吃。她就像不知疲倦的小蜜蜂辛苦地一点一点地酿着生活的蜜。我爷爷和大奶奶他们是自顾自己享受，不顾我奶奶的死活。大奶奶穿金戴银的，还隔三差五地找奶奶的事。每当看到爷爷走进奶奶房间里，大奶奶就摔碗打盆的，让奶奶不得休息。大奶奶有时气不过就半夜去敲门，硬是把爷爷从奶奶身边拉走。结婚几年后，我奶奶的肚子有了动静，她在家里的地位，才略微有点提高，大奶奶勉强同意她坐上餐桌，和他们一起进餐。
　　 1940年的春天，对奶奶来说是终生难忘的。槐花飘香的时节，在众人的期盼中，我大伯呱呱坠地了。我大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大声地叫嚷着：“我们老赵家有后啦！我们老赵家有后啦！”邻居们听了，嘴里说着：“老嫂子，真是天大的好事啊，这下老哥可宽心啦！”心里却说：“又不是你亲生的，看把你得瑟的！”大奶奶才不管那么多，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抱着爱不释手，因为这是丈夫的孩子，她视如己出，并给孩子起名叫初生。虽然她自己没有能给个赵家一男半女的，但现在至少没让老赵家绝后，也算是积了德了，对得起赵家的列祖列宗。
　　 我大伯就是这样在大奶奶的娇惯下成长起来的，成天捧在手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老虎头帽子好几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脱脱的一个小少爷。长到四五岁，有一天，我奶奶下田里干活了，一个挑担的来村子里卖东西，大奶奶出去看的功夫，一回来，我大伯不见了，可把她吓坏了，“初生，初生，你在哪里啊？”她满村子发疯般地找，逢人就问：“你见我们家初生没有？”大家都摇头说没看到。我爷爷知道了，气得第一次打了大奶奶一巴掌，指着她骂道：“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看你是故意把初生弄丢的，你自己不会生，还记恨我有自己的孩子！”“天地良心，你这个挨千刀的，我要是有这份心就不得好死！让天打雷劈……”大奶奶口不择言，发起了毒誓。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我奶奶在一旁哭得早成了泪人，爷爷一时也没有了主意，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伤人。”是不是这些年放高利贷发些不义之财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来报复自己了？
　　 村子里的老少爷们都来帮助寻找，我爷爷蹲在门口，一言不发，不停地抽着旱烟。傍晚时分，我梁大伯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爷爷说：“叔，大事……不……不好了，我托黑道上的朋友打听了，是四里岗的强盗把初生给抬走了，大家快想想办法吧！”一听我大伯被老抬抬走了，我爷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一时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可怎么办哪，他们万一撕票，后果不堪设想……”我爷爷暗自思忖着。还是大奶奶说话了，“我看他们也是想勒索钱财，问问他们要多少钱，要多少也得把孩子给赎回来啊！”
　　 第二天，绑匪托人捎话来，想要见孩子，拿八百块大洋来。我爷爷极不情愿地把平时的积蓄拿了出来，忍痛让梁大伯牵头卖掉了家里的几亩薄田。第一次，我爷爷带着我奶奶去，我奶奶吓得两腿发软，绑匪只让看了我大伯丢失时戴的老虎头帽子，我奶奶看了差点背过气去，他们无功而折返了回来。第二次，钱付够了，绑匪才放我大伯回来。爱子失而复得，全家人喜不自胜，我大奶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搂着我大伯亲个没完，嘴里不停地叨叨着：“我的心肝宝贝，你平安回来就好！”也就是从绑架事件之后，我家便元气大伤，开始走下坡路。
　　 经过这一折腾，我爷爷心疼他的财产，一病不起，我爹出生不久，他便撒手西去，大奶奶不久也因病去世，我奶奶便领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过日子。对于爷爷放出的高利贷，奶奶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苦日子不好过，她便好心地不再要回。村里人对奶奶感激不尽，说我奶奶积德行善，定会有好报。奶奶一辈子没有读过书，她不想儿子像她一样，就把我父亲送到几里外的城南读书。我大伯因为他们娇惯无度，从小好吃懒做，学习上也吃不得半点苦，当我爹拎着一袋干粮去上学时，大伯只念了两年便辍学了。他跟别人学会了打麻将，整天不务正业，跑去和别人赌博，家里能输的东西，都输给了别人，几乎要家徒四壁，为了打麻将他付出的巨大的代价。后来，他百炼成钢，成了牌桌上的常赢家。
　　 我梁大伯在我们村里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也不知道他跟谁学了几套拳法，说话霸气得不得了，村子里的人都要怕他几分。他对我家虎视眈眈，觊觎我家的财产已久，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家里的那点宝贝，那可是我爷爷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怎么能落入外人之手？
　　 我爷爷死后，梁大伯见我家家道败落，更是落井下石，偷偷地把我家的树啊田地啊卖给了别人，奶奶敢怒不敢言，只得领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她的背更弯曲了，因操劳过度，又疾病缠身，不久就离开了人世，父亲和大伯就成了孤儿。
　　 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天，我大伯和我父亲两个人玩耍时，一不小心，将家里的房子点着了，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只得搭个茅草房子度日。当时正好赶上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我家成了不折不扣的贫民。后来，我们上学后，每当在成分这一栏里填上“贫民”两个字时，心里特别感激大伯和父亲的那一把大火，要不然，我们家就得背上地主的大帽子了。
　　 长大后，我见大伯每日里骑车去县城，便问母亲：“我大伯在哪里上班？”母亲笑着说：“你大伯去城里打麻将去了，他很少输钱，但赚得也不多，够他自己吃饭了。”我大伯一辈子就是这样度过的，他穿行在县城和家之间，天一亮骑上车就走了，日落西山，推着车哼着小曲从县城回来。他从不管家里地里的事，像个甩手掌贵，我大娘是个心比天高的女人，看丈夫这样不争气，一气之下喝药死了。大伯心肠硬，大娘的死没有让他回心转意，他依然我行我素，八十多岁时，他依然每天骑车穿行在乡村和城市里，把打麻将当成他毕生的事业来做，直到他晚年得了胃癌，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最后瘦成了一把骨头，他还时时想着他的麻将桌。
　　 我梁大伯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一辈子心强命不领。娶了我大娘之后，他对她总是拳脚相加，大娘对他是又恨又怕，不久就变得痴呆了。梁大伯一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都怪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蹲。三脚跺不出个屁来，个头矮小，干起活来还不及个女人手头快。从蹲子哥十五岁起，梁大伯就开始给他找媳妇，整天跑着请媒人说媒，可人家姑娘看到蹲子哥那副模样，说话结结巴巴，都没有了下文。结果，蹲子哥打了一辈子光棍。后来，听说到云南那一片能领来媳妇，我蹲子哥也和别人一块凑热闹，他把大伯给他的路费花光了，自己空手回来了，被我大伯骂了一顿，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梁大伯一辈子要强，儿子儿子不争气，老婆又被自己打傻了，一气之下，老年得了个脑血栓，走路还得拄个拐杖。最后，他怕自己死后儿子无人照料，就托咐给我父亲。我父亲不计前嫌，把我大哥过继给他，答应照顾蹲子哥，梁大伯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我大哥信守诺言，时常帮助蹲子哥干地里的活，直到他病逝。
　　 ……
　　 多少次回到家乡，看着物是人非，那些旧时光里的人和物，渐行渐远，不禁感慨万千，再回首，恍如做了一梦。只有院子里的槐花年年开，宛如小精灵，在风中舞动着，灿烂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