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己酉年，阳春三月。老院落里，一株白杨直冲霄汉，碧绿的叶，滴翠，微风中，如万千翩然翻飞的蝶。几棵枣树，奇崛枯瘦，枝桠关节处，刚刚萌生星星点点的芽苞。那新生的嫩黄，有点羞涩，却丝毫掩饰不住勃然萌发的生命冲动。
　　 农历十八日，母亲一早起来，为父亲，为一家老小，煮了一锅黄橙橙的小米粥，炒了一盘土豆丝，左手抚着圆鼓鼓的大肚子，右手捶打着发酸的后腰，半躺半卧在土炕上。
　　 蓦然间，剧烈的阵痛从腹间传来，一浪高过一浪。母亲知道，一个新生命即将要降临人间了。年迈的祖母，满头华发，曾为母亲接生过七个子女，到第八个，已然驾轻就熟。她放下手中的碗筷，颠着小脚忙进忙出，准备热水，准备剪刀，准备小被褥，手下的动作麻利而干净。伴随一声响亮的啼哭，我——父母亲的“老疙瘩”降生了。
　　 那年，母亲四十三、父亲五十五。
　　 乡下人家，子女一般都比较多。生养三五个孩子实属平常，而养育八九个、甚至十几个孩子，也并不罕见。若按现在的眼光来看，父母皆已高龄，他们的“老疙瘩”，也应该算作“老生子”了。人言，“老生子”大多身体不好，甚而，有可能智障。然而，很幸运，我的父母，不仅赐予了我康健的身体，而且，还赋予我正常的智力，哪怕刚出生的我，显得十分瘦弱，更没有奶水可吃。
　　 己酉年，是鸡年。三月，佳木葱茏，桃花盛开，虫子遍地都是。父亲说，这时节的鸡有福，至少能填饱肚子，不像青黄不接时的牛和羊。可事实上，我这只“三月的鸡”并不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有福气。我的母亲，在哺育过七个子女后，她的乳房，如同一条枯竭的河流，早已断了奶水。
　　 饥饿，极度的饥饿，幼小的生命哭哑喉咙，擦破了乱踢腾的脚跟。饥饿的滋味，是熬出的草药，苦涩，苦涩到透彻肌骨。炼乳、代奶粉、小米稀饭，只要能填饱肚皮，就好比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口将奶嘴咬住，便再也不肯放开。
　　 母亲的眼泪，比汤药更苦。她匆匆逃向远处，逃向任何一处听不到啼哭的地方，似乎只有一个“逃”字，才能纾解她心里的痛、解脱她无法言说的愧责……
　　 四肢细得犹如麻杆，项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倔强的生命熬过最难捱的一年，竟奇迹般活了下来。第二年，当桃花再次绚丽盛开的时候，孱弱的我学会了喊娘，也跌跌撞撞学会了走路。母亲欣然落泪，只不过，泪水是甜的，甜如代奶粉的味道。
　　 一天天，一年年，有红面糊糊和玉米面窝头滋养，弱小的生命同样可以茁壮成长。进学堂，学文化，年年考年级前几名，母亲的脸乐成了花。这朵花，分明就是三月的桃花，白质粉底，托着金黄的蕊，在春风中摇曳多姿，炫成一幅明媚的画。
　　 十四岁，农历生日如约而至，却裹挟着一场大病。半夜时分，四十度高烧，将小脸烧成了红炭。鼻腔里，气若游丝，仿佛稍不留意，这根脆弱的丝线就会被生生掐断。母亲抱着垂危的儿子，嚎啕大哭，发疯似地催促父亲快去请医生。她眼角崩裂，嗓音嘶哑，泪水夹着血丝，如同瀑流，打到“老疙瘩”脸上，也洇湿了“老疙瘩”身下的被褥。父亲慌忙披上一件薄薄的衣衫，几乎是赤脚奔出去的。当医生跟着父亲小碎步跑来，打下一针退烧药之后，眼看呼吸渐渐变得顺畅的“老疙瘩”，母亲长长吁出一口气，才顾得上看父亲只穿着袜子的脚。路上的石子、玻璃碎片，将父亲的脚硬生生划出好几道血口子，张着殷红的嘴，连袜子都染成了赭红色。
　　 母亲再次啜泣起来，轻抚着“老疙瘩”依然发烫的脸，将头凑在“老疙瘩”耳边，不停呼唤着乳名，生怕“老疙瘩”一旦沉沉睡去，便再也不会醒来。一夜，母亲的眼泪流了又流，淌了又淌，一直抱着低烧的儿子，整整熬过了漫长而揪心的一夜。
　　 当黎明的曙光穿透暗夜的重重包围，又一次跃上枣树梢头时，我——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大半夜的我，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了形容枯槁的母亲。母亲一巴掌扇到我发红的屁股上，狠狠的一声脆响。“小祖宗，俺的小祖宗，你可吓死亲娘了！”随即，母亲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喜极而泣的泪水沿着面颊，顺着下颏，滴进我口中，咸涩，却有甘甜的余味。我突然发现，母亲原本乌黑发亮的满头青丝里，竟偷偷钻出了几缕白发。我恍然理解了课本里伍子胥过韶关的典故——一夜愁白头，不是虚构，也不是夸张，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那一年，生日过得黯淡，却并不缺少快乐。在家隔离养病的日子，我跟着母亲，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包饺子，学会了做简单的针线活。从母亲那里，我收获了自立自强的本领。
　　 多少年过去了，每逢“老疙瘩”过生日，母亲一定是要包饺子吃的。母亲做的饺子，小巧玲珑，喷喷香，浸润着春光的味道，也带着黄土地的清香。母亲说，吃饺子，也叫“咬贼”，可以咬掉病痛，可以咬去灾祸，可以咬尽一切不如意的事情。有母亲的祝福，她的“老疙瘩”没有辜负一家人的期望——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成了一名灵魂工程师。
　　 2010年，丧父之痛刚刚平复，不惑之年的我又要过生日了。但母亲，却因中风瘫痪，再也无法给儿子和面、剁菜、包饺子吃了。母亲失语，可并不糊涂，她抬起尚能活动的左手，招呼我走近床边，嘴唇翕动，用手指不停比划着“十八”的字样，显然是在提醒我：农历十八，是她“老疙瘩”的生日，该吃饺子了！我忍住即将溢出眼角的泪水，轻轻拉住母亲布满老茧的手，使劲点头。我说，娘，您放心吧，您的老疙瘩记得自己的生日，生日那天，也该儿子为您包饺子吃了。母亲咧咧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那笑里，饱含着欣慰，也许，还隐藏着些许落寞。
　　 我盛上一碗饺子，坐到母亲榻前，用筷子将饺子夹成几块，一点一点送进母亲口中。母亲歪着嘴，严重的中风使她右嘴角难以合拢，常有食物从那边漏出来，可她努力拢起唇，细细咀嚼着，似乎很喜欢儿子做的饺子。她伸手拍打着我的腿，昏黄的眼睛、深深浅浅的褶子合成了一朵灿然开放的桃花。虽然，经由岁月洗礼，这朵花不再那么明艳动人，但，依然吐露着芬芳。这芬芳，如蛛丝样轻细，似远处传来的歌声般渺茫，它穿越岁月的隧道，弥漫于我的周身，淡淡的，须静心方能嗅到。我嗅到了，花香携着母亲的体温，丝丝缕缕浸入我的肌肤，又深入到了我的骨髓……
　　 半年后，母亲走了，带着满足的微笑走了。她的老疙瘩，她疼爱了四十余载的老疙瘩，也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还接过了她包饺子的全部手艺。她尝过儿子包的饺子，鲜香，可口，与她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明天，2016年农历三月十八日，我的生日。天堂里、云端上，我的母亲定然痴痴凝望着我，轻声叮咛我，不要忘记包饺子，不要忘了“咬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