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补丁以外的思考(散文)
当月亮犹如黄豆般大小在我的瞳仁里藏着的时候,我最会受思念的触动;当周围一切的物品在我心底变得细腻的时候,我也最能在睹物中追溯到一种合理的思考。奶奶走了,补丁“存活”于世,这恐怕是她“精心安排”的,让我徘徊现实天际之时,能够借此俯瞰到历史,俯瞰到人无法“罢免”的一种情绪,也俯瞰到她那被人误读的心。
我和爷爷、奶奶的感情是由小学六年、初中两年的寒暑假,以及父亲老式的自行车维系的。现在,只要回家经由联通爷爷奶奶家至我们家那段板油路,我的脑海就会浮现父亲载我去爷爷奶奶家的情景。当时,个子小,车子又高,我的双腿只能悬在半空。坐得时间长了,下肢的血液仿佛都一股股地控流到双脚,麻的生疼。十几里地的路程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我总不能安静地坐在父亲的身后,听他讲那些在爷爷奶奶面前做乖孩子的要领。我总感觉,只要坐在父亲的背后,看到他后背那个显现出细密针脚的补丁,就难以呼吸,陷入一种孤独的包围圈中,即便,被轻快的自行车载着,清爽的流风夹面而过。
关于那个补丁,能引起很多一直存放在我脑海的场景,包括对补丁的逃避、装饰,包括被补丁“围攻”、追赶、迫害,甚至谋杀。记得,有一回,我放暑假,照例由父亲的自行车载着去爷爷奶奶家,沿途点缀在庄稼地头茅草中的大片野花吸引了我,我就在父亲不知不觉间,灵敏地跳下车。父亲的耳朵总是被一个破毡帽的帽檐遮住,听不见。他唠叨很长时间,听我不应声,才知道我跳下车,被落在了最后。我不顾父亲的恼怒,捧起刚采的花,给他看。父亲不理睬,只咬牙,用右臂把我夹到车上。我就从一大花束中抽出最大、最漂亮的一朵插在父亲衣服后面的补丁上,给它的丑陋着一点装饰。
爷爷、奶奶和往常一样,笑呵呵地出来迎我。于是,更大面积、更密集的补丁像一朵朵乌云向我直压而来。我躲闪,却被它们拥到。奶奶脱下我的外套,发现兜口处被划出一个很小的口子,就埋怨地说道:“这可真是的,大人、孩子的衣服破了,都不知道补,我们家的儿媳还从没有这样的呢。”奶奶衬着屋里渗进的光线,熟稔地把针引上线,然后,拿过我的衣服,走着针步。我都囔着小嘴看着奶奶的“一招一式”,只觉得奶奶手里明晃晃的尖针像是手术台上的一把带锈刀,救不活人,只能在完好的五脏六腑上添些杂质,这些杂质一点点腐蚀内脏,像极了谋杀。
奶奶抖落抖落被印上补丁的外套,笑得很开心,好像这偌大补丁是她爱的印记。但这爱看起来有些吝啬、寒酸,还有些蛮横,我和父亲若是不穿有她补过痕迹的衣服,她便生气。她总要用几个补丁在母亲的面前昭示她的威严、她的母性。
奶奶和爷爷的衣服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甚至是被褥上、枕上、鞋上、毛巾上都有这样的补丁,奶奶的补丁无孔不入,她也用这种习惯影响了爷爷。我曾目睹过,爷爷将一根根芦苇杆劈成两半,按照炕席的行纹,将那个被热炕熏着,赫然出现一个如筐口大的洞的炕席补好。我还见过爷爷用小木片补好漏气的锅盖。渐渐的,,想起爷爷、奶奶,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满屋的疮痍。
爷爷、奶奶的生活并不贫苦,打开他们的柜子,就会看到那堆起的一人多高的新被褥,新衣服,新鞋、新袜。有时候,父亲便会劝他们二老,东西别攒着,别放着幸福的日子不过。然而,爷爷奶奶的回答却总是那样出乎人的意料,“你们这些年轻人挥霍惯了,老一辈子人的传下来的东西,都被你们就饭吃了”。
我常常痛苦于奶奶这样的穿着“垄断”,几乎想把课本上遇到的所有“封建社会、封建家长制”字样都用现代社会的锤子敲碎。奶奶铺天盖地而来的补丁不正是那万恶社会的一个象征。我之所以在小的时候这样想,源于这补丁背后暗藏的雷雨腥风。
那时候,我很淘气,穿的衣服必然会留有大大小小的破口,这就造成,每一次从奶奶家离开,必不可少要带的东西便是那补丁。母亲一旦发现必严惩不待,只见她愤怒地扯下带补丁的衣服,并用剪刀狠狠地将其剪得粉碎。父亲心疼好好的衣服被剪,就气得与母亲大打出手,而我作为孩子中的老大,一边安慰被吓到的弟弟妹妹,一边上前拼命地拉架。母亲挥动着剪刀,似乎在与奶奶的尖针相比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我恨那把剪了补丁的剪刀,恨那枚缝上补丁的尖针,更恨那万祸之源的补丁。
直到现在,我工作了,会理性的思考问题,才对那心底由补丁制造的阴影看淡、看开。但在想爷爷奶奶的时候,连同想起的仍是大面积的补丁,以及他们柜里面堆积如山的新衣服。那些新衣服,被叠的整整齐齐,且用一块秀有龙凤呈祥的被罩裹着,与刚买来时一样平整、崭新。
奶奶固执的守着,不动里面的一毫,将这一米多见方的柜子当做珍宝。每每,我去,她都会打开柜门,让我欣赏。还稀罕的翻开某件衣服,说要留给我穿。那时候,我是尴尬的,面对一件七八十年代老式样的中年人服装,我既不能推辞,也不能真的穿在身上。我婉言让奶奶保存,她恍若宝贝似的,再一次将衣服叠起,放进那个散发着老旧气味的柜子里。谁知,再次开启竟是奶奶回天的时候。
可能,他们从艰苦的年代走过来,补丁是一个时代的记号,那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他们走过的时光,不敢忘,不能忘,且要常常缅怀吧!他们似乎总不敢面对这个新时代,以固执己见的方式逃避,逃避一种不适应的感觉。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后悔,没在奶奶遗留之际,和她说说新时代。
一个时代也需要去分享,爷爷奶奶常和我说起抗日、说起生产队,说起文化大革命,说起青年下乡,说起捡柴禾、挖野菜,说起分家-----他们善意的分享历史、分享艰苦、分享乐趣,而我那时候,常用去厕所、打电话这样的事情避开他们眼睛放光式的侃侃而谈。其实,他们是想接触新时代,融进我们的思维的。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一放假就会看望爷爷奶奶。他们围着我,问我一些学校的事,比如:宿舍有多少人,床垫是什么材质的,吃饭都吃什么,都学什么科目等等,一些简单、复杂,我能回答得上、不能回答得上的问题扑面而来,但我内心其实是不愿回答的,我不愿意和他们交流,甚至分享自己的喜悦。我只关心他们的身体,看他们身体健硕,就借由走开了。殊不知,念了那么多年书,居然被人的肉体所累,却忽略最大的疾病来源于精神。
奶奶走了,到最后也没能穿着崭新的衣服照一次镜子,空留一大堆赘有补丁的衣服,还有一些叠起老高的小布块,那些被奶奶烧火时磨坏的裤子终于幸免不被打上一个时代的病痛。母亲瘫坐在奶奶的棺椁前烧纸,开始第一次交心,她说:“妈,你回来,我们听话还不行吗?”奶奶不应声,永远不能应声了。如果有机会应一声,她可能会让妈妈观照那些还崭新的衣服,不要烧给她。但母亲说:“我妈在世,没穿过新衣服,把这些新衣服烧给她吧”。大火熊熊,那些灰烬仿佛奶奶的叹息。
在这之后,我们将所有的愧疚之情给了爷爷,仿佛爷爷承担了奶奶活着的身影。尤其是爸爸,想起奶奶的时候,他会哭;看到爷爷硬朗的走路,他又会笑。妈妈也改变以往针锋相对的架势,每一顿做给爷爷的饭都很仔细,必须要有一碗鸡蛋羹。她还将爷爷那些赘有补丁的衣服收了起来,将柜子里的那些能穿的衣服全部放到爷爷的眼前,让爷爷相中哪件穿哪件,即便一天换上两三件,母亲也是不厌其烦的手洗。
奶奶真的走了,带着新衣新袜、新的下葬风俗、新的白事酒席走了。即便如此,新时代的风怎么也无法掀开一个棺椁,一个历史。成千上万的老人制造的补丁就是一片历史的天空,我们不能不在徘徊现实天际之时反复迂回,深深俯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