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二零一五年的春节将至，天气也跟着应景，西北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肆意飞舞，铺天盖地，山河大地银装素裹，一幅瑞雪兆丰年的吉祥景。屋外数九寒天，清宁凛冽，屋里热气腾腾，温暖如春，大东北的冬天，一扇门隔开两个不同季节。年的喜庆在冰天雪地间演绎着热烈与祥和。
　　 父亲，喜欢过年，更热衷于年的欢喜。每逢春节，父亲会亲自去选春联，买鞭炮，他喜欢招财纳福的大幅对子，往大门上一贴，看着就红火有喜气，也给新一年带来个好彩头。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除去旧年晦气，迎接新的而开始。父亲的理念是过年就要有年的样子。过年，是结束与开始的新旧交替。家人团聚，畅谈今日憧憬未来，是一种幸福，也是希冀。所以父亲对过年总是特别认真地对待，于是我们也跟随着一直很认真。
　　 我想人老了，是怕过年的，每走过一个年轮，预示着与人生的终点，又近了一步，对于这些，父亲从没表露过。但我了解父亲的心情，他之所以热衷，是盼着团聚。老人怕孤独，平时我们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聚少离多，也只有逢年过节，能够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他感受儿女绕膝的幸福。
　　 父亲屋里屋外地忙碌，要把旧年的对子揭下去，换上新桃符。这些事情是不用父亲操心的，可他总是要亲力亲为，又不好过于阻止他，惹他不高兴。俗语说，二十八把面发，一大早我忙着蒸馒头。和父亲一起生活这些年，旧的年俗一样没丢，在我心里也已经根深蒂固了。
　　 正当一家人忙碌在欢乐中，不幸降临在父亲身上，雪天地滑，父亲摔倒在门口，我和夫冲到屋外，搀起父亲，他的右腿疼的不能走路。夫拨通了120，二十分钟内把父亲送到医院。经医生诊断，右面股骨头骨折，需要马上手术。但手术又存在很大风险，因父亲患有心脏病，贫血，怕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失血和麻醉剂。
　　 听医生讲完，我和两个妹妹都没了主意，电话征求了哥哥的意见，最终在医生的建议下，把父亲送进了手术室。两个小时，焦急的等到，心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好与坏两个不同结果，充斥在脑子里，想努力把坏结果丢进卫生间，可这个坏东西，总是如影随形，就是丢不开。
　　 手术室的门开了，护士把父亲推出来，他睡着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把父亲送回病房，医生叮嘱，要每隔二十几分钟唤他一次，帮助父亲恢复清醒意识。看着沉睡于麻醉剂中的父亲，心被一个悔字缠绕着，是一种撕扯，感觉很疼，疼的自己悄悄流泪。父亲睡了十五个小时，当中唤醒过几次，问他疼吗？他摇摇头，又睡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彻底清醒。
　　 我一直守在他身边，一会儿用蘸水的棉签为他润湿嘴唇，一会儿喊几声老爸，周而复始，我一夜未眠。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甚至痛恨时间过得太快，岁月，把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催逼的如此苍老。想父亲，八年战火中，枪林弹雨没有让他倒下，旺盛的生命力，终是抵不过时光的催促。父亲此时，好似一轮夕阳跌进乌云里里，我们期待他能冲波云层，重现光芒。
　　 我总不切实际的认为，父亲不会老，是不会老的这么快，八十八岁的父亲夏天的时候，还蹬梯爬高，我们拦都拦不住。没想到几个月后，因我的一个疏忽，竟让父亲躺在了医院里，或许再也不可能站起来。医生是这样说的，因为老人年迈，身体机能下降，肌肉已经是处在慢慢萎缩的状态，父亲的骨伤是很难能恢复了，打在骨折处的三颗钢钉固定住了，以后能够做起来，轻微活动，不再疼痛，就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
　　 父亲术后，两天没有进食，疼痛折磨着他，躺在病床上，只能仰卧，不能动。看着父亲脸上极为痛苦的表情，一直在心里骂自己混蛋，为什么没有阻止他，那怕他生气，暴跳如雷，也比这轰然倒塌要好得多。除夕的早晨，父亲喝了一点米粥，他终于熬过来了。
　　 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妹妹让我回家休息，走出医院，医院里的苍白与外面大街上的中国红，形成一种热烈与肃寂的对立，爆竹声震耳欲聋，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走在路上，觉着头重脚轻，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的光，白的刺眼，眼睛像揉进了沙子，有些赤疼。到家，躺在床上还是无法入睡，两天两夜，我一直在悔恨中度过。如果我细心一点、如果我跟在父亲后面、如果这样或那样……父亲就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可这世上就不存在如果，如果与现实永远都是不等式。这些个如果，缠绕了我整整一年。
　　 除夕夜，我和丫头把在家包好的饺子拿到医院里，我们陪父亲在医院里吃着饺子，听着新年钟声，走进了2015年。父亲说：“这年过的，过到医院里来了。”我们说，在医院里过年的人多着呢，在医院咱家也团圆。丫头为了让姥爷高兴，还买了一个大红福字贴在病房的窗户上。
　　 父亲对于我们四个子女来说，他就是一个中心枢纽，他曾把爱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们。而今他老了，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着我们的心，他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们担心，更何况他遭此重创，躺在了医院里。两个妹妹和我，三家九口人轮流在医院陪护。哥哥定居南方，因春运买不到车票机票，赶不回来，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我能想到哥哥的焦急与不安。其实即便哥哥赶回来，也减轻不了父亲的疼痛，我们只能这样劝慰哥哥。几次心里的愧疚到了唇边，想说给哥哥，可我咽了下去。说出来，好像是想寻求理解的慰藉，不免有点推卸之感。
　　 术后两周，正月十三那天，父亲出院回到家里。对父亲的照看，我深知，任重而道远，心目中的常青树，因一不留神，一个跟头，倒在了床上。他或许成为了我们幼时襁褓中的状态，需要我的耐心、体贴、细致入微。我做好了充分准备，陪着父亲一起努力，为了那一线光明。医生说过，老树发新枝是有的，只是概率很低。我多么希望千分之一的奇迹出现在父亲身上。哥哥，妹妹们都说，或许父亲会创造奇迹！
　　 父亲在我们心中就是奇迹，他经历战争，战火纷飞中，冲锋陷阵，浴血奋战，没有伤到他。一九六二年，胃严重溃疡，手术把胃切除三分之二，父亲又一次闯过鬼门关，顽强地挺了过来，而且这些年身体一直都很康健。
　　 回到家里没几日，一连几天父亲高烧，咳嗽，一场感冒把原本清瘦的父亲折腾的更加瘦弱，感觉他说话都没了力气，我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一次绷紧。守在床前，父亲以往硬朗的身影，在脑海中不停闪现，可眼前昏昏欲睡的他，不知道是否能再站起来，如果不，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我想我的父亲更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父亲一辈子军人范儿，坐如钟，行如风，做事雷厉风行。虽说如今上了年纪，仍是个闲不住的人，我真的担心这一次父亲被打败，从此消沉下去，一病不起。
　　 慢慢好起来的父亲，对骨伤恢复，充满了信心。医生的话，我们没有告诉他。每日三餐，我换样做，主要以一些对骨伤恢复有益的食物为主，他也很配合，不饮酒，多吃饭。因患心脏病，医生早就建议他戒酒，可父亲说，喝了好几十年的酒，哪能说戒酒戒，因他的固执，屡次入院治疗。这一次，父亲很听话。四月末，哥哥回来看望父亲，一见面就说，父亲比以前胖了很多，这对我来说，是慰藉、是心安。父亲说感觉自己的腿变粗了，都长肉了，我把这视为希望，说明他的身体还具备再生的能力。
　　 五月末，哥哥走前带父亲去医院复查，看着片子，医生说：不错，有明显的生长的迹象了。
　　 奇迹真的发生了，出现在父亲的身上。医嘱，不让站立走动，最好坐轮椅活动。可父亲，偏偏不，他趁我上班不在家，夫睡着的空隙，偷偷拄双拐，下地走路。后被我发现，我批评他，惹得他很不高兴。当时我真的很生气，那是很要命的，一旦活动不当，三枚钢钉出现脱钉的情况，就很麻烦，那可真的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气得我说，您不为自己想，您能为我们几个孩子想想好嘛？你知道，我们是多么担心您，如果再有任何闪失，我将内疚一辈子！泪水在眼里打转，父亲看着我没有说话。
　　 说完，我有些后悔，我知道我的话说的有些过头，但是我真的担心父亲重蹈覆辙。我也清楚父亲是着急，他为了能够站起来克服了伤痛，克服了他的任性，他的我行我素。他笑着忍受痛苦，从他能做起来任意活动，他就在偷偷地活动他的伤腿，被我制止了。能够站起来，他就拄着拐在屋子里偷偷走动。每次哥哥的朋友来看望他，他都向人家展示他恢复的程度，笑着告诉人家，我能怎样怎样......父亲说能活动就活动，不然即便恢复好了，也不会走路了。他的坚强，他的毅力，是我很想看到的。可骨伤需要静养，他的着急，让我担惊害怕，劝说过，他不听，我一急，说了让父亲堵心的话。
　　 骨伤恢复期，只有八到十个月的时间，老人只有三到五个月的黄金时间，在这期间，我加强了父亲的饮食营养，食补要好于药补。父亲坚定的信念和战争中历练出的超乎常人的求生欲，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七月末再次复查，医生说又恢复一些，虽说有些慢，对于一个年近九十高龄老人来说，已经是喜事了。父亲可以拄拐在院落里山太阳，随意活动，这让我看到冲破云层的一缕光芒，是父亲坚韧不拔，和永不放弃的精神。
　　 十月末复查，又好了很多，父亲可以拄一只拐走路了。在屋子里，他经常不拄拐，随意走来走去。我的父亲，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桑榆暮晚之时，又一次用他超强的意志力，战胜了病魔，站了起来。医生让2016年春天做最后复查。看看能不能够彻底痊愈。
　　 2016年春节，春联是我挑选回来的，鞭炮是夫买回来的，父亲看了，很满意。除夕前一天，我把对子照父亲的样子贴好，除夕夜，我煮饺子，夫在院落里学着父亲的样子，上香敬天，燃放爆竹。父亲坐在桌前，一脸笑容，一家人举杯为父亲祝福。
　　 前几日，我因工作忙，妹妹到父亲做了最后一次复查，结果是，骨伤痊愈，老爸可以任意出行。医生建议，走路拄根拐杖，以防人老了腿脚不灵便，再摔倒。我下班回家，看父亲的高兴劲，就猜到了结果。父亲告诉我，医生说：“老爷子，你这是奇迹啊，从医这么多年，您是第一个摔倒，又站起来的高龄老人。”父亲边说，边笑，我想那一刻，他心里一定，自豪，充满一位胜利者荣耀感。
　　 2015，对于我和父亲，是艰难的一年、担忧的一年，也是父亲备受伤病折磨的一年。这一年，老父亲老了很多，他又一次战胜了病痛，得以重生。对我而言，是我最忙碌的一年，每天两点成一线，家——单位，一年没有逛街，对这座城市有些陌生。我经历了人生中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给父亲喂饭；第一次为父亲清理大小便；第一次为父亲洗脚；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父亲；第一次把父亲当成孩子；第一次这样兢兢业业地照顾父亲。其实这些个第一次如果早在父亲没有摔伤之前就做到了，父亲就不会遭受这份痛苦，所以也是我倍感自责的一年。
　　 2015年，我体会到了人生无常，体会到了坚持、信念、永不放弃，这些词汇，我把它放在心里。因此也让我懂得什么是孝道，经历过了，我只想对朋友们说，我们的父母老了，好好照顾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