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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老薛家的茶馆


作者:下乡 童生,623.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40发表时间:2016-04-26 18:15:59

老薛家的茶馆 我来说说老薛家茶馆的事。
   我的家乡在长江边上,依山伴水,鱼米之乡,也是茶叶的故乡;泾县的甬溪和黄山的猴魁我们垂手可得,而且都是四月的新茶。
   知道山上开始採茶了,大家就等着;不出一个礼拜,猴魁的香味就在我们的杯里了。
   咱们那大院百十户人家,出门就有一个茶馆;开茶馆的人叫老薛,那时是计划经济,但老薛的一个亲戚在工商局,开了后门,就有了执照,算是合法。
   这茶馆不在大马路上,所以基本都是大院里的熟客;当时社会上也没什么娱乐,年轻人有事没事都窝在那。一杯茶混一下午。
   每天清晨第一声门响就是茶馆,喇叭里唱东方红时,老薛的几个炊壶就咕嘟咕嘟冒起了气,听到他老婆骂:“昨晚八毛的酒喝多啦!起来,上茶啦”!
   早上的阳光不情愿地照在炊壶上,烟气缭绕,老薛的脑袋在朦胧里晃来晃去。他给人添茶,那壶嘴伸出去老远,老薛的脖子也伸出去老远。
   茶客里各色人等都有,按年纪来分,老年人一拨子,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临了总是一声唉……
   中年人很少,也算一拨子;看不到妇女,偶尔来了一个,也是来吵架的。扯着丈夫回家,说是小孩都睡着了也没饭吃。丈夫还嘴,于是就打起来;看热闹的是大多数,打的越狠,大家心里越是兴奋,老薛总是拉架的,完了赶紧问有没有人要添茶。
   一两个小时后那男的回来了,我们都笑啦,指定是被老婆赶了出来,今晚真是要求老薛收留啦。老薛挺乐意的,那男的老婆是街道主任。
   我们一帮后生尽聚在一起胡扯,那时说起谈恋爱是叫人脸红的事;可个个心里都痒痒的想。老薛的儿子叫水子,他喜欢胖的,他说肉多内容多,舒服。外号叫黄痨的喜欢瘦的,瘦的一把搂,过瘾。
   记得只有四喜不太说话,坐在角落里,一脸的正经。
   水子有个好朋友叫济民,眼睛很大,薄嘴唇;不知为什么舌头厚了点,我们都叫他大舌头。他一说话我们都笑,有次他急了,大叫:我怎么大舌头啦?!讲呀!
   我们就叫他讲,快快怎么说。他使劲抿下嘴,咽了口吐沫:块……乖乖。
   轰隆一声椅子倒啦,大家乐翻了天。老薛赶紧过来看看桌上的茶杯,他家的大黑狗也哇哇地叫起来。
   从此,也是一辈子,我们都叫他乖乖。
   乖乖没办法,他怕孤独,他没人玩;每次我们从茶馆出来,都叫一声,乖乖走啦,他跟在后面,和老薛家的大黑狗一道。
  
   再来说说四喜,他可是我们当中绝顶聪明的人,喜欢读书,学习好的不得了。咱们市里有个省重点中学,他考了进去,一时荣耀的颠颠的,和我们说起话来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和他爸一起过,独子,妈妈早死了。
   天天早上四喜都从茶馆门前过,去上学。手里托着个大瓷缸子,一缸子的稀饭;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划拉,呼噜呼噜的。
   他讲信用,要面子。有次我借给他五分钱买电影票,散场回家睡觉啦;半夜十一点他敲开了我家的门,硬把五分钱还我;我爸说,小子你们在干什么?明天不行吗?
   他抬杠的坚韧不拔真是叫人害怕,我比他晚一届,一个学校。哈哈,他是学哥啦。我的课外读物喜读誌,他喜读演义什么的。一次谈到了曹操,他大骂曹操奸雄,我未置可否。他撵着我到教室门口,上课铃响了,没辙了,我坐上了座位,还听到他要补我一口。
   下了课我赶紧上厕所,等我提好了裤子出了门,他在门口等着啦。
   “我和你谈谈曹孟德为何要杀吕伯奢……”
   真是叫人晕。
   后来文化大革命啦,那茶馆不让开了,老薛只好关了门。改成了老虎灶,一水瓶的开水两分钱,门前又是依然热闹。
   不过老顾客们也是偷偷地来,饮茶的老饕们鼻尖儿特灵,一百米外嗅到了香便知是什么茶,喜滋滋地跑来,推开门伸头探探,果然是几个人一壶,经常是上好的甬溪。
   茶馆的门掩着,大黑狗就蹲在外;见到熟人就摇摇尾巴。
  
   四喜一下出息了,胳膊上挂上了红卫兵袖章,当上了小头头。父亲是纯正的工人阶级,也算是根红苗正呀。
   他的警惕性很高,两眼炯炯有神;他的鼻子嗅到哪,那个人就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乖乖也是随大流加入了红卫兵,也不知何日被四喜撞见啦;没等到他提心吊胆,第二天造反派的头儿把他喊到学校,说有人反映你家过去是收荒货的贩头,起码是小业主,你看……乖乖马上明白了,二话没说就褪下了那红袖章。
   我们背后都骂四喜,一个大院的,在茶馆里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再后来就是清理阶级队伍,大院相关的工厂里被清理出一大串阶级敌人牛鬼蛇神,需要有人管;又要抓革命,促生产。抽不出人来,四喜真是应运而生,当上了群众专政队长。一时间他家的门上好风光。
   也该应是老薛倒霉,四喜把茶馆做为专政队部。哈哈,现成的椅子桌子,里头场面够大,办公很给面子,揩油泡壶茶也方便,训起人来也是好气派。
   老薛暗地里把四喜祖宗八代骂了个底朝天;当着四喜的面还得嘻嘻两声。水子抄起一把椅子要砸四喜去,他妈拉住他:“小老子,不要命啦,你打不过他。”
   他妈也心疼那把椅子,红木的,清末的货色;祖上两个袁大头买的。
  
   茶馆的门外还是那个样子,那棵老树弯着腰,叹不完的气。门口几十米左右老薛扫得干干净净,早上的斜阳落下来,一半铺在道儿上,一半进了茶馆半掩的门。后来老薛不扫了,水子扫;他总挑在早上七点以后,乖乖的妹妹从门前过,水子看着,心里就流哈拉子。
   四喜在招兵买马,跟在他后面干的都是半大的后生;反正学校停了课,在家没事,大多数都是看热闹。
   四喜很有办法,牛鬼蛇神走资派坏分子总共十几个;他不让他们上班,都集中在茶馆里。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对着宝书台喊万寿无疆;唱歌跳忠字舞。这都是些半百的老人,很明白自己应该是阶级敌人,唱啊跳啊欢天喜地也不敢笑;有的甚至哭了,于是四喜立刻很激动,说是灵魂深处闹革命有了成效,叫哭的人给还没哭的人谈感受。
   也有死硬的,不承认自己是坏人,于是就打;老人受不了就要点水喝,四喜说你承认了就给你水喝,还是不认,那就再打。
   老薛实在看不过眼,常常偷偷地送水给那些人喝;都是些过去的老茶客,时间久了,摸出了规律;逮住了长空子便来壶绿茶。
   有次被四喜看见了,抓起那壶就给砸了;老薛气的直跺脚,大水子的妈很长时间都在念叨,那是卅年的原泥紫砂壶,不放茶叶水也香啊。
   四喜出尽了风头,工厂里开大会也把他叫去,主席台的末梢留个位子给他,他坐台上,春风满面。他老爸坐台下,一脸的自豪,满脸的褶子一会舒展一会收拢,不知怎么摆弄才好。
   四喜打人也艺术了,自己不动手啦;牛鬼蛇神们一人一根棍,互相打。四喜泡壶茶嘴里抿着,一会儿叫他们打轻点,一会儿叫他们打重点。
   老薛家的老虎灶凉了一半,人们都绕着茶馆走了,那老树腰弯的更厉害,鸟儿都不停了。水子六点就起来扫地,眼巴巴的到了九点,也看不到乖乖他妹妹过来。
   老薛总是叹气,水子他妈流泪,水子喊着老子早晚收拾你狗日的。
  
   这样的日子很短,忽然地似乎静了下来。有人说四喜倒霉啦,他爸是历史反革命;真的?
   有人就去打听,回来说四喜他爸当年活埋过新四军,黄痨他爸去调查的,四喜的专政队长给抹了,千真万确呀!
   茶馆里一阵暗暗的骚动,老薛抱着拳来回地跺着双脚:苍天呀大地呀!玉皇大帝灶神爷睁眼啦!哈哈!
   一连几天不见了四喜,乖乖说他躲在家里不出来,他爸跪在他房门口,求他把那碗饭吃了。
  
  
   茶馆里又热闹了起来,牛鬼蛇神坏分子照常天天来报到,没了四喜,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动声色,嘴巴里拼命喊着万寿无疆身体健康。老薛把那炉膛捅的红火红火的,那炊壶吐出的气都是那么悠扬自在。猴魁,龙井,毛峰,瓜片,甬溪,祁门红茶,芜湖花茶……老薛大方透啦,一样一样全拿出来;牛鬼蛇神们突然享受着高干待遇,免费啦。
   心里却都在嘀咕着,四喜他爸什么时候加入我们啦?
   那大黑狗还是蹲在门口,只不过见了谁都摇尾巴。水子扫地扫的手舞足蹈,乖乖的妹妹来啦,水子的眼睛马上就直了。
   这老虎灶开着,茶馆也是半公开啦,一个月见不到四喜,见鬼,怎么心里有点空落落。
  
   那天乖乖跑来告诉我,说四喜自杀了,跳楼;我们赶紧去看,乖乖这次跑在最前头。四喜家住最高的六楼,他从窗户里脑袋朝地面跳下,脑浆和着血迸了一地,大人们看着害怕,都远远地躲着,伸着头瞧。四喜的腿和手还在动,一抽一抽的。
   他爸的眼泪和鼻涕断了线一样流在地上,流在四喜的血里;发了疯似地叫着:拉辆板车来呀,求求你们啦,他还有气呀!
   那时咱们市里只有一辆救护车,文革了,去乡下拉蔬菜了,改善职工生活,叫不来。
   ……
   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的好,天空蓝的出奇,已是七九八九河冻开了;杨柳吐苞,那家雀在茶馆的屋檐上老树枝儿上蹦来跳去。和煦的太阳光洒在这条街上,透过那窗户和门,舒舒服服地落在茶馆里的椅子桌子,那大炊壶上。
   四喜的尸体就从茶馆的门前拉了过去。他躺在板车上,他爸怕他冻着,给他包了两床被子;没人送他。他爸花了两块钱叫个农村人拉着,我至今难以忘记他们三人的背影,顺着细石铺就的大道,向着清晨的太阳,消失在阳光里。
   他走了,留下了他爸,老头子一个人常常坐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看着咕嘟咕嘟的灶台发呆;没人理他,你要是搭他一句,他会说:那些人死了,我不去埋,野狗就把他们吃了,我不是反革命。
   老薛有时倒杯茶给他。水子的妈老远看着,眼眶里转着泪。
   后来事情搞清楚了,黄痨的爸爸有公报私仇之嫌,只因他也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好出身,也就不了了之。
   四喜的爸爸应是有功之臣,后来享受老革命待遇;他也死了,算是善终。临死前说,他这辈子还是享了共产党的福。
   卅年过去,茶馆不在了,早拆了,那儿立起了一栋大楼。一二层是个大饭店;水子是老板,他喊乖乖小舅子。老薛和老伴身体还是结结实实的,老薛说,我就是喝茶。
   我在外地工作,离家很多年啦。可那茶馆和过去都真真切切墩墩实实沉留在我的心头。我想茶馆边的那棵老树,炉灶上汩汩的热气,那紫砂壶里流出的绿茶,茶馆里浑厚的乡音。
   我也想四喜,想他早上上学从茶馆门前走过,托着大瓷缸子边走边喝稀饭。想他在厕所门口和我辩论,想他半夜敲开我家的门,一露脸,嘻嘻。想他最后从茶馆门前走了,那厚厚的被子;那么孤独。
   我真应该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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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茶馆是一个舞台,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在上演不同的故事;茶馆是一扇窗口,可以看到芸芸众生的精彩演出。老薛家的茶馆就是由四喜等人演绎了一场特殊年代里的故事。四喜是个聪明得有点执拗的孩子,他善于把握机会抓住机遇,并因此风光一时,但他最终也因此送了性命。文章有明显时代烙印,四喜的悲剧也有一定的代表性,那是一个迷茫的时代,一个悲情的时代。推荐阅读。【编辑:上官欢儿】【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428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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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欢儿        2016-04-26 18:17:12
  问好下乡,感谢支持江山小说,期待老师更多佳作,祝创作愉快!
上官欢儿
2 楼        文友:林志刚        2016-04-26 23:55:18
  读了这篇小说令我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文革开始时我十二岁,在天津实验小学读五年级。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父亲在一家医院当院长,母亲在医院里的放射科当主任,父亲被打成了“走资派”而被隔离审查,每礼拜回家一次,母亲因年轻时笃信天主教而挨整,最终因不堪忍受屈辱而服毒自杀!那年我才14岁。家里的凉台上被挂上了横幅,横幅上写着:“XXX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家破人亡还不算完,我和两个弟弟在学校里也都抬不起头了,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子女!可没过多久,用异样眼光看我们的同学,他们的父母也都开始“挨整”,因而也都接受着其他同学异样的眼光。1969年底,父亲带着我们哥儿仨随那位刚刚与父亲成婚的继母南下来到了广西灵山县檀圩公社(天津医疗队),父亲在檀圩公社卫生院当院长,继母在这家卫生院当护士长。1971年初,母亲被“平反昭雪”,有关方面邀请我们全家回津参加追悼会,一直压在我们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后来听说当年整我母亲致死的那个医院里的造反派头头(锅炉工)得了绝症死掉了!此人可恶之处是,我家南下广西时,他却住进了我们在天津的家(英租界中一栋小楼的二楼)!整人的锅炉工死掉了,如同小说中的四喜,可我却没有像小说中作者自述的那样,想去送那个锅炉工最后一程,真实的想法是那人死有余辜!
   十年文革浩劫不知给多少家庭平添灾难!也不知有多少人因造反而起家最后混入了“领导阶层”!社会被撕裂,经济被毁坏,道德大滑坡!文明遁无踪!今年是“文革”结束40周年,人们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是否应该思考一下,如何才能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如何才能不让“文革”之风卷土重来!如何让我们的国家真正纳入法制化的轨道!我坚信,中国人有智慧、有能力、有信心为此而努力奋斗的!
与你同行
3 楼        文友:林小白        2016-04-27 18:29:10
  茶馆,多少故事在这里上演,悲欢离合,鸡毛蒜皮,浓浓的生活的味道。让人想起苏童的《桥边的茶馆》,读起来很有滋味儿。
4 楼        文友:赵亚亚        2016-04-30 20:16:09
  款款道来,不是一般功底!你应该年长我们许多。最近读《马桥词典》,你在文章有韩少功文章的味道。学习了!
5 楼        文友:千里追梦        2016-06-04 12:10:35
  精彩美文,欣赏学习了。
千里追梦,始于足下。
6 楼        文友:宏声        2016-07-28 05:31:58
  欣赏文友佳作,我们有缘相识同爱江山文学网站。众多的文学网站还是江山文学网站是最可爱的纯文学网站,吸引了最多写手,聚集了许多文学高手,培养了大量文学新人,文章的数量、质量、排版、编按、推荐等等方面都逐在正规化的道路上,都是其他文学网站学习的样板。祝远方的文友事业航船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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