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快一个月了，一天将尽的时候，我总是站在这个路口抬头望天。夕阳一点一点西沉了，晚霞烧了过来，把路边的湖面映染得一派壮丽。顷刻间，我为这样的美好打动了，被异乡的寒露打湿的心也变得温暖了。但很快，晚霞消失了，夜幕降临了，我仿佛从一场绚丽的梦境中醒过来，站在夜幕笼罩的异乡路口茫然四顾。
　　 这个路口朝东通向我上班的地方，朝北通向宿舍。每天到了下班时间，我并不急着走，因为这里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等候我的人。我基本没有了下班的概念。楼上的人都走空了，我仍在办公室坐着。实在很饿了，就出门在附近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就站在这个路口抬头望天。
　　 远处住宅区亮起了灯光，却没有一盏是等候我的。可就在不久前的此刻，我正坐在饭桌前讲《悯农》的故事哄五岁的儿子吃饭，母亲围着我们忙出忙进。而此时，少了我的饭桌上该是多么冷清，儿子又向谁去倾诉成长的烦恼和快乐。我朝着家的方向痴望着，很快泪水模糊了视线。
　　 离开，从故乡到他乡，从他乡到他乡，甚至是从一个单位到另一个单位，许多年里，我总是不断地离开。
　　 起初是为着梦想，为着在新的世界发现自己，找回自己。后来，是因为不想长久地呆在一处被世俗驯化。再后来，仅仅是因为在一处呆得昏昏欲睡了就想离开，我怕自己年纪轻轻就枕在现实的安逸中睡着了。离开，喊醒自己，精精神神地去异乡感受新的激动。
　　 不断地离开，不断地刷新自己，挣开荣辱的束缚，摆脱成败的左右，让异乡的新鲜和感动激活自己，让生命焕发新的热情。离开，渐渐让我上了瘾，逆境时选择离开，顺境时亦选择离开，甚至跟环境没有任何关系，离开，仅仅是因为想离开。
　　 是的，我是一个漂泊者。
　　 初次漂泊，我随父亲“农转非”离开故乡。
　　 那时，在田野里长大的我尚没有尝过漂泊的滋味，满心恋的都是田野里的快活：拎个竹筐在河滩挖野菜。和小伙伴们挽起裤管嬉戏在鱼儿欢腾的田间小渠里。最盼的是跟大人们去麦地里锄草，我会趁坐在田埂缓劲的当儿，呼朋引伴在田洼子里追逐，把田野都喊红了。太阳落山了，回到家里，照例是大大的院子，鸡鸭牛羊、爷爷的神话传说、奶奶妈妈和婶婶们的家长里短相伴着迎候星星和月亮。清亮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炕上，映在妈妈的笑脸上，满屋子都荡漾着笑意。星星眨着眼睛，瞅瞅打盹的芦花鸡，望望反刍的老牛，满天闪烁着友好。星空、大地还有乡亲，都和我们在一起。
　　 离开故乡，从一个快活在田野里的乡村小姑娘变成一家工厂子弟学校的中学生，视野里没有了麦地，没有了小河，没有了绿树清风，仿佛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一下子被关进了笼子。工厂里的厂房、大烟囱阻断了我的视线，粗硬的水泥硌疼了我的心。
　　 最初的日子里，我穿着妈妈做的布衣布鞋坐在油了白漆的教室里，周围坐满了说着普通话的新同学，我如同一只迷失在荒漠的麻雀，睁眼闭眼念想的都是田野里的好。直到学会了普通话，穿上了皮鞋，走惯了柏油路，我才从对故乡的心心念念中回过神来。
　　 跨出校门又回到工厂里上班，我没有像大多数同伴那样恋爱、结婚、生孩子。脑海里总是潮汐一样不停地幻想着外面的世界，幻想着不一样的生活。事实上，一个祖上是农民，父辈是工人，又没有名校招牌的女孩子是没有可以随心所欲的资本的。可我总是梦想着奇迹的发生。于是年月里不停地折腾。在工厂的好几年里，我从一个单位跳到另一个单位，从一个台阶跨到另一个台阶，忙得没有睡上一个好觉，没有好好地谈上一场恋爱。我努力改变着现状，修正着自己，却始终无法抵达心中的梦想。因为那个潜伏在心中的贪婪的家伙——欲望，始终填不平，它在心底闹腾着要钱财、要名声、要爱情……每当我挣苦挣累业已抵达原来的梦想时，它又挖下一个亏空，生出一个更高的梦想，驱使我去攀爬。
　　 初次漂泊，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大自然，从一个奔跑在田野里的乡村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枕着田野的梦却穿行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企业职员。故乡成为我心中永远的“后花园”。
　　 初次漂泊，我失却了故乡。
　　 再次漂泊，从工厂到城市，主要是替儿子争夺教育资源，让儿子在省城接受更好的教育。当然，还因为在城市化浪潮的裹挟下，“欲望”这个家伙又在心里闹腾。真正能够安心守在家园，守着故土的恐怕只有老人了。故地的冷清、闭塞，司空见惯的物事再也无法提起生活的兴趣了。要趁着年轻拼进省城过上一种更合时宜的生活。再者多年来为了填平“欲望”的坑，与世俗的摩擦亦让人不胜疲倦。走，离开，融入更宽泛的世界，让彻底解放的心灵在一个无人关注的新环境里天马行空、自由游戈。
　　 离开，走人，潇洒得很。而事实上，离开，刷新自己的同时也在割舍、放弃，每一次都有一种割裂的痛楚。在很多时候，躯体能够离开一个地方，心灵却无法离开。当一个地方让我们熟视无睹到再也激动不了我们呼吸的时候，那种血脉亲情般的联系也必然根深蒂固了，亲情友情，情情相扣；旧事往事，事事环绕，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我们离开了此地，那些成功、挫败、光荣、屈辱、幸福、痛苦……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空变换和岁月沉淀而被渲染的无限美好了。记忆中的世界是婴孩的目光，是披了晚霞的大地，纯净而又温暖。它带着亲切的微笑，那样真切地挂在漂泊者的眼前，却又无法抵达。熟稔的故地远在天边，漂泊者的眼中遂抹上一缕挥之不去的忧伤。
　　 在亲人陪伴的少年时期，漂泊只是换一个地方成长和学习，对于漂泊的苦与痛尚感受不深。等到成年以后，经历了更多的世情冷暖，生命的根系在一个地方根深蒂固时再离开故地漂泊他乡时，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割裂的苦痛。
　　 这一次我只身上路，撂下花甲的妈妈和五岁的儿子。临走的这天，我没有告诉至亲离开的确切时间。我知道，妈妈和儿子的眼泪会拽住我起飞的翅膀。
　　 茫茫夜色中，汽车把我连同一堆衣物卸在省城一隅的这个公司路口。今夜，我将呼吸着陌生的空气独眠他乡了。望着通往新公司的这条黑漆漆的马路，心里莫明地不安。
　　 荒滩，芨芨草，泥塘。朝公司的周边一眼扫去，黄叉叉的芨芨草在白拉拉的盐碱地上奄奄一息。大夏天的见不到绿色，我的心遂被故地的浓浓绿荫覆盖，眼眶很快湿润了。承载了我青春、梦想、幸福、忧伤的绿色工厂已遥不可及。
　　 初次漂泊到工厂，无处不在的水泥地也曾硌疼过我的心。但适应一段日子后，还是与它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厮守了十多年。这次尽管撂下妈妈和儿子只身漂泊，但暂时的分别是为了长久的团聚。相信我很快会与新的漂泊地结亲，心安理得地生存下去。初来乍到，我一遍一遍这样鼓励自己。
　　 时光老人可以疗治一切苦痛。渐渐地，我减少了站在这个路口仰头望天的次数。下班了，该回宿舍回宿舍，该散步散步。平静下来后，走在异乡的这条路上，发现路边白拉拉的盐碱地上竟也有小小的野菊花绽放在阳光下。蹲下来看时，小小的模样友好地冲着我笑。再看那黄叉叉的芨芨草也像是一支支狼毫，诗意地书写着塞上春秋。
　　 漂泊在外的日子，我逐渐在野菊花的情谊中，在新同事的友爱中，在电话传输的亲情中安顿下来。
　　 我所在的这家公司基本上是一个漂泊者的集中营。六○后、七○后、八○后甚至是九○后的各个年代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在这里。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随着公司发展，这里不断地吐故纳新，故人走，新人来。变，成了唯一不变的定律。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几乎就成了一个漂泊的时代。我们的大地上处处是漂泊者的异乡，处处印满漂泊者踽踽的背影。“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家园、亲人，成为游子魂牵梦萦的港湾，时刻疼在心头却难又以企及。
　　 亘古以来，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随着地球表面沧海桑田的变化不停地漂泊、迁徒，从而使人口从最初的几个发源地发散到今天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人类文明也由此产生。
　　 我们的祖先亦从周口店一路飘泊而来，择水而居，择木而栖。孔子为实现理想中“郁郁乎文哉”的西周社会一生漂泊于列国之间。李白怀着“济苍生、安社稷”的政治抱负，弃绝科场，游历了一生，流浪了一生。少年即立志建功立业的“白衣卿相”柳永，生不逢时，落魄失意，“天涯沦落久作旅”，终生萍踪浪迹。中国人血液里从来流淌着漂泊的因子，从来没有停止过漂泊的步履。无论得失，不管成败，漂泊成为他们不变的姿态，他们在漂泊中感悟着生命的真谛，找寻着灵魂的归宿。
　　 泰戈尔说：“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和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是的，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漂泊的基因，漂泊是远祖灵魂的召唤，是我们心灵的归真。
　　 漂泊，有人为了理想，有人为了爱情，有人为了拯救，有人为了遗忘。同事小张说，来这个公司可能有很多理由，但留下往往只因为一个人。小张是一个女孩子，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应聘到这家公司，干了几年，与公司的一个子弟结婚而留了下来。闲来我们聊天她常叹道，我们几个从东北跑到西北好几年了，远离家乡孤身奋斗，没有背景，没有依靠，有的只是背影。
　　 小王他们几个大学一毕业就响应“西部大开发”号召，背上简单的行囊，自广东踏上西行的列车来到这个公司。在公司从事市场营销的这几年，他们的新思路、新做法，拉长了公司营销链条，拓宽了公司的营销渠道，促使公司的市场营销走上良性发展轨道。谈到未来，他们满怀信心，一脸憧憬。经过几年的锻造，他们已成长为复合型人才，为下一步朝更高的方向流动做好了准备。
　　 工作之余大家时常扎堆谈天，新疆来的夸他家乡的瓜果如何香甜，内蒙来的夸他家乡的草原如何丰袤，青岛来的夸他家乡的大海如何广阔……在家乡中陶醉半晌，又眉飞色舞地夸赞母亲精湛的厨艺、侄儿神奇的想象力、弟弟凌空飞翔的诗才。沉湎够了是长时间的沉默。眼中闪闪发光的神采过后是浓浓的忧伤。
　　 在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工作搭伴生活，渐渐地，一群漂泊无依的人暖在一起。就这样处处漂泊，处处与他乡结亲，他乡又处处成为故地。
　　 然而，漂泊是漂泊者的座右铭。
　　 等我逐渐在漂泊地扎下根，当异乡渐成故地，已然熟稔了的环境再也激动不了我的呼吸时，血液里流淌着的漂泊基因又在萌动，那永恒的橄榄树又在前方召唤，我知道，我又该走了。